天冷下來。
江淮最近喜歡上了拍照。他拍得不好, 也就是用手機拍兩張,但他忽然喜歡上了把日落, 漸漸枯敗的樹葉,衝刷在玻璃窗上的雨滴都拍下來。
他沒有相冊可以用了, 也不準備再買本新的, 也不準備把這些照片印出來, 就單單存在手機裡。
他以為高三這一年會過得很長, 但有天他整理手機,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拍了七八百張照,才忽然發現已經十一月了。
裡面還有七八十張是拍的薄漸養在窗邊的小薄荷。
小薄荷沒有九月份那麽羸弱,多長出好幾支細細軟軟的枝子, 挺著小小的葉子。
薄主席天天半夜給它澆水,也並沒有把它給澆死。
江淮現在還是會去“鍛煉身體”。
久了, 習慣了, 就無關“強不強”了,他依舊重度迷戀那種飛躍,失重,失控, 像瀕臨死亡的神經強刺激和對自己最細微的肌肉反應的掌控感。
那是他打抑製劑大腦渾渾噩噩那些年, 唯一的一點清醒。
但因為學習任務重的緣故,早上有早自習, 晚上有晚自習,語文文言文古詩詞和英語3500詞到現在江淮還沒背明白,他呆在學校就不大再出去“鍛煉身體”了。
他會騰出星期天的一整個下午。
四中舊校區拆了, 城東舊區也已經劃進政府改建,有跑酷青年在公園臨時搭了個障礙跨越的場子,但沒擺幾天,也被城管強製拆走了。
江淮幾乎一個星期換一個地方,才找出兩三處大致還能跑得起來的場子。
江總一直不知道她兒子玩的是一失誤動輒就能斷腿碎骨甚至喪命的跑酷,江淮一直驢她出去是在玩滑板。
因為臨近高考,江淮收斂不少,幾處慢慢新熟悉的場地都相對來說安全許多。
期中考如期而至。
每回江淮考試,江總都比江淮還緊張,考完試回來,還沒下成績,仨人吃飯做了一滿桌菜菜湯湯,一邊給江淮夾菜一邊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就是不敢問江淮“這次考得怎麽樣”。
她緊張,又害怕江淮看出她緊張,學習有壓力。
江淮就主動說了。說他這門考得怎麽樣,那門又考得怎麽樣。學校發了標準答案,他對完答案,對出大概得分是在從多少到多少的一個區間裡。
等成績下來,跟上次月考分數差不多。普通發揮。
但因為期中考試比月考題還要簡單些,覆蓋知識面不多,級部普遍分高……所以江淮級部名次跌到級部一百七十多名。
下次月考和期末考試依照這次期中考試的排名來分考場。
江淮是3號考場。
“小江暑假計劃”的背面又多出一行潦草的記錄。
“03”。
他用鉛筆在旁邊寫了一個模糊的“01”。
他希望明年三月,一模考試他在1號考場。
今年是個暖冬。
到十二月份學校的銀杏葉子都掉了個淨,慢慢暈紅的楓葉也漸漸浸出種蒙著寒霜的乾枯的深褐紅色,層層疊疊地堆在樹底。
但還不算太冷,江淮日常單衣套單衣。
從上個月期中考試完,江淮就一直在給薄漸挑生日禮物。
像他原來想送本有收藏價值的舊書,但薄主席又挑這挑那,出版社不喜歡都不要;他又想去送支鋼筆,但就跟薄漸說的一樣,薄漸委實不缺這個東西;最後他又想出來,給薄漸送點和歷史沾親帶故,有點逼格的國家的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工藝品,這個貴,還得提前老早去找人約……但薄漸居然問他是不是他自己做的?
他做屁。
考完期中,江淮就打開了淘寶。
網上有賣那種買家DIY手工藝品的,什麽木片建築,DIY小屋……這個便宜還方便。
考完期中第一天,江淮下單的同城DIY小屋快遞就到了。
剛好過周末,江淮作業都沒寫,先在家拚了一天這個。這種小玩意兒就是純靠肝,看著挺精巧,但小屋裡的床也好,書也好,全都是自己一片一片粘起來的。
為了表現心意,江淮還特地下單了個最貴的……貴代表複雜,上下四層別墅帶空中花園游泳池。
於是到星期天下午,江淮就把他拚了兩天,三十多個小時進度還沒到5%的DIY小屋轉手送給了阿財,然後補作業補到第二天凌晨兩點。
江淮極恨給人送禮物,他問人要什麽,別人要他猜的。
他給老秦,衛和平過生日,都直接問要什麽,精準對口,他們要什麽他去買什麽,不費心,也不至於送人的東西人家不喜歡。
最後江淮終於想好要送薄漸什麽禮物,已經到十二月份了。
江淮想出送什麽,是因為他想起來……過完生日下周,校外薄漸有個活動要參加。是個國內外多所大學聯合舉辦的針對青年數學家及興趣者的辯答賽,今年剛好舉辦地在國內。
薄漸總比同齡人多走一步。
他很忙,但校內課業其實隻佔很小一部分比例。
薄漸累的時候就不大說話,安靜地找江淮抱。
他有時候都要十一點多才能回宿舍。江淮正好每天這個點睡,他去刷牙,去洗臉,薄漸就從後面,用胳膊勾著他肩膀,微低著眼,下頦在他頸窩一下一下地輕輕蹭。
“累。”他低聲說。
江淮從鏡中看他:“別給自己安排那麽多事。沒必要。”
“不,有必要的。”薄漸蹭蹭江淮:“我手累,不想動了。你幫幫我吧。”
“……?”
十二月十二號這個日期委實是十分一般。
這是個星期四。
下星期四還有場考試。
衛和平是知道江淮生日的。
雖然衛和平一天到晚嘴裡嘰裡呱啦說個沒完沒了,其實膽子賊小,從來不敢不寫作業不敢翹課出校……他家管得嚴,老林要是打小報告,他親爹能把他綁到門框上吊起來威嚇示眾。
但今天衛和平居然破天荒來找江淮,提議要不今天晚上翹課出去,痛痛快快喝一頓,喝到不醉不休,迎接成年人的世界……
江淮拒絕了。
衛和平表情有些複雜:“噢,我知道了……今天晚上淮哥你是不是要和主席一塊過生日?”
就算被戳中心事,江淮神情也沒多變,他靠在走廊窗邊,懶懶散散,手搭在後頸道:“沒,想多了。為你人身安全考慮,你比我小半年,我不想獨自迎接成年人的世界,把你一個人永遠留在十七歲半。”
衛和平:“……”
晚上晚自習薄漸沒在。
江淮一個人佔兩張桌子,刷了一晚上題。
薄漸說他今天晚上要準備下周的數學辯答賽,晚上回宿舍回得晚些,可能要十點左右。江淮已經習慣他晚回宿舍了,最近一個月薄漸回來得都挺晚。
生日本身對江淮來說意義不大,但因為是和薄漸過,剛上晚自習,江淮還稍有些走神兒。直到他熟手先刷了幾道物理動能專題練習選擇題,注意力就慢慢又回到學習上了。
刷題江淮沒薄漸專注,但也不容易走神。
學校晚自習是八點半下課,但是教學樓到十點半才關燈鎖門。所以到下課,還有不少同學留在教室刷題寫作業。
江淮九點多才出學禮樓。
這個冬天沒下雪,只是冷。
教學樓外水管底凝起薄薄的冰殼。學校路燈不算明亮,樹葉落盡的細枝乾在微黃模糊的月光下黢黑幢幢。
江淮把衝鋒衣拉鏈拉到最頂上,稍縮了下脖子,挎包出了學禮樓。
這幾天薄漸都很忙,幾乎早晚都看不到人影。
薄漸走得早,今天早上江淮都沒見著薄漸。
但薄主席今早倒是還記得給他窗台上的小薄荷澆水。
今天是十二號。
盡管江淮確實是覺得生日本身也沒有多大意義,但可能是期望太多,所以江淮不大想承認的有點兒失落。
現在他就希望回宿舍能在他睡覺前等到薄漸回來。
他書包裡一直放著給薄漸的禮物。
他想不出送什麽,因為記得下周薄漸的辯答賽要正裝出席,他挑了半個月,旁敲側擊地打聽了好多人,挑出一條他覺得好看,款式正式,品質符合薄漸這麻煩精要求的領帶。
江淮一路磨磨蹭蹭,走到宿舍門口,手機裡多了十幾張路上隨手拍的照片。
也沒拍什麽,就是些月亮,晚上的雲,樹乾,人影。
他手擰到門把手上,一邊順便給薄漸發了條消息:“還在忙嗎?”
薄漸沒回。
他擰開門,宿舍沒人。
窗簾緊拉著,廊燈昏暗,宿舍黢黑,隻門口映進一截光影。樓下走廊拉長了的男生的嬉笑遙遠而模糊地響著。
宿舍燈開關在門邊。
薄主席把宿舍這幾盞燈全都改成了智能可控,手機上就有操作軟件。但為了裝樣子,門邊的燈開關也沒有拆,也可以用。
“哢噠”。
江淮按了下。
但燈沒亮。
“哢噠哢噠哢噠哢噠哢噠——”
江淮站門邊,按了好幾遍……燈壞了。
“……”
江淮蹙眉,打開手機手電筒,先進了宿舍。
宿舍靜悄悄的,隻從窗簾縫泄進一絲搖晃的樹影。他關門,挎著書包去開書桌上的台燈。他摸到台燈開關,手機手電筒晃動間他在桌子上看見一本書。
台燈沒壞。
台燈微弱的光亮起來的同時,牆邊有什麽也微微閃動幾下,投出一束光,映照到對面乾乾淨淨的白牆上。
江淮愣了下。
他看清書桌上那本“書”,是他的相冊。
或者說是和他的相冊一模一樣,但沒被潑上墨水的“相冊”。
他拿起來,低頭翻開一頁。
一封薄薄的信封從第一頁掉出來……他接住了。
信封封皮上是江儷的字:
“小淮,生日快樂。”
相冊第一頁是……一張畫。
很細致的畫,連頭髮絲都仔細地一筆一筆描摹出。沒有上色,是黑色細筆頭的筆畫的。是他和江儷,他隻到江儷大腿高,繃著臉,半藏在江儷身後,像是等誰在給他拍照。
這是江淮相冊上的第一張照片。
江淮頓住了。
半晌,他拆開那封江儷的信。
牆角設備投在白牆上的光影微微晃動,江淮抬頭,看見了江儷。
他聽見江儷笑道:“今天是你十八歲生日,你在學校,我不能去陪你一起過。一轉眼,真快,我都還記得你小學入學第一天,我騎著自行車去送你……”
他看見信上的字:“可一轉眼,你就都已經高三,已經長這麽大了。我不是那種特別擅言辭的人,要我說我多愛你,我也說不出來。我知道我不是個合格的母親,沒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庭,對你對家庭的照顧也都寥寥……”
江淮安靜地往後翻相冊。
相冊上的“照片”都是一筆一畫畫出來的。有他偷偷拍的江儷,有他胡亂拍的一些東西,髒舊的樓,野草裡的螞蟻窩。
牆角的投影儀投出江儷。
“但我由衷地希望你有自己喜歡的事,有自己喜歡的人,有更好的未來。你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媽媽的驕傲。”
“小淮,十八歲生日快樂。”
他靜靜地站著。
燈光微暗,影子拉得模模糊糊。
他翻到小學,翻到下一封信。
是秦予鶴的字。
“江淮,生日快樂。”
老秦沒和他提過,但是老秦的聲音。
經過電流,低啞了許多,像在講一個舊日的故事。
江淮一頁一頁地翻過相冊。
是他和秦予鶴的合照,他的小學合照,他的小學春遊照……細細的黑色筆尖連偶然入鏡的麻雀都勾勒得纖毫畢現。
畫照都是黑白的,墨水早就已經乾透了。
江淮頓了會兒,繼續往下翻。他翻到初中。
相冊掉下一封信。
是衛和平的字。
衛和平今天上午還在問江淮晚上要不要翹自習出去徹夜狂歡,信卻像早寫好了的,投影視頻也像早錄好了的。
江淮沒有拆開信,他把信收好,繼續一張,一張,一張地往下翻。
他翻到高中。
於是一張張夾在相冊裡的信雪花似的紛紛地掉下來——
倪黎的。
劉暢的。
趙天青的。
錢理的。
許文楊的。
王靜的。
老林的。
……
他一張張地往後翻“照片”——
他入學,倪黎來給他送奶茶的“照片”。
他和劉暢發生好幾次衝突,最後又都屁事沒有,劉暢還給他捏肩送水的“照片”。
他被迫參加校籃球賽,不知道哪個傻逼打了賭,結果全班Alpha排隊來找他“表白”的“照片”。
到籃球賽半決賽,總決賽,他和球隊同學一塊練習,上場,他一次次得分,場外同學歡呼的“照片”。
元旦排練節目,沒人上,他又被迫頂上去,被幾個女生圍著討論怎麽跳宅舞的“照片”。
他開始正兒八經學習,有不會的數學題,上課標了,下課去問老林的“照片”。
一張張“照片”,一封封“信”。
不同的字,不同的墨水色。
它們在封皮寫著同一句話:
“江淮,生日快樂。”
他不知道投影視頻投到哪個人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翻到的最後一頁。
信在書桌上堆了厚厚一遝。它們被收信人堆疊得整整齊齊,連微微卷起的信封角都被收信人仔細地用手指捋平,一張張地放好。
最後一頁沒有信,也沒有畫照。
是兩頁手繪的作文紙。
上面是上次月考那篇江淮曾經信誓旦旦和薄主席說要拿框裱起來貼在宿舍床頭的語文模范作文。
裡面是他潦草成性的字。
卻不是江淮寫的。
江淮看完了這篇作文。
作文最後一行底下,有一行端正雋秀的鋼筆字:
“男朋友,生日快樂。”
江淮手機忽然震了下。
BJ:喜歡麽?
他盯這一條消息盯了半分鍾,才回:“你現在在哪?”
BJ:門口。
江淮去打開了宿舍門。
薄漸站在門外,拎著兩個盒子。他微低下眼,望著江淮:“我去訂了些酒,剛拿回來,可能有些晚。給你的信你都……”
江淮側頭親在他唇上:“薄漸,生日快樂。”
……
江淮從來沒覺得十八歲有什麽特殊含義。
但今天他大概找到一個。
他嗅著極淡的,若有若無,不知道是窗台上弱不禁風的小薄荷還是別的冷澀味道,酒精下稍有發暈的頭腦轟然炸開……
他記得薄漸似乎也對他說過這句話,他喃喃道:“薄漸,試試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主席:絕對不是我在用信息素勾引,是小薄荷先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