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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以山河聘》第75章 知州
翌日,朝廷車隊進入江州境內,直奔知州府。守衛擋在門前,質問道:“何人敢擅闖知州府?”

 雖是一小小門衛,字裡行間卻是掩飾不住的囂張氣焰。

 周明禮面色一黑。都道是狗仗人勢,一條看門狗都敢如此狂妄,不難看出知州在江州是隻手遮天的地步。

 再看這知州府外觀修建得壯麗宏大、美輪美奐,一個銅環都要鑲金。尋常府邸門前立著兩座鎮宅石獅,這知州府前卻是蹲著兩隻金獅子,竟比王宮還要氣派。

 周明禮對江州知州本就不高的觀感更是跌到谷底。他為人清廉公正,最恨貪官汙吏,所以陛下才提拔他擔任廷尉之職,並將欽差任務交給了他。

 姬越在位十二年,肅清外戚,發展軍事,鼓勵貿易,廣納賢士,將秦國治理得繁榮昌盛。然水至清則無魚,君王的手也伸不了太長。整個永平都在姬越掌控之中,天子腳下,真正位高權重的官員一個比一個清貧。反倒是這些仗著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官,總要出幾個蛀蟲。

 賑災官銀數額巨大,若是經由他人之手,層層剝削克扣,待流到災民手上的怕是只剩一層皮,裡頭的肉全被蛀蟲吃空了。周明禮親自一路護送,才能保證那些物資全部送到百姓手裡。

 由此可見,周明禮對貪官是何等深惡痛絕。

 “朝廷欽差,奉王命前來辦事。”周明禮出示令牌,冷聲道,“速速傳劉仁貴出來!”

 劉仁貴便是江州知州的名諱。

 門衛從前雖未見過永平來的貴人,不清晰令牌真偽,可看見那黑底銀紋的令牌就怵了。玄色在秦國為至尊,除了王,誰敢用這種底色的令牌?

 秦王賜的令牌有兩種。黑底銀紋,代表是替王辦事。黑底金紋,則代表如王親臨。

 門衛哪見過這種陣仗,嚇得戰戰兢兢:“小的這就去通報!”

 ……

 不一會兒,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員匆匆穿好品服,戴好烏紗帽,出來迎接。一見外頭車馬齊全的陣仗,登時背後冷汗就出來了。

 他左右一望,大概看出周明禮身份最高,納身便拜:“下官恭迎欽差大人。”

 周明禮卻側身避開了這一禮:“不長眼的東西,公子還在這兒站著呢。”

 他雖不覺得公子斂能派上用場,然而對陛下是忠心耿耿。公子斂手持金令,該有的體面不能少。

 不過一碼歸一碼,若公子斂在疫情上胡亂發號施令,他也必不會遵從,大不了回永平後再向陛下請罪。

 劉仁貴一噎。其實他出來第一眼注意到的也是衛斂。這名戴鬥笠的年輕人實在是氣質出塵,人群中萬分矚目,只是一身白衣穿得實在素了些。他還以為是普通門客,未曾想這才是真正的領頭人。

 他世故圓滑,當即轉了方向:“拜見公子。”

 心裡卻在嘀咕是哪位公子,當今陛下有這麽大的兒子嗎?

 他在江州當他的土皇帝,永平的消息著實傳不到這裡來。事實上劉仁貴現在已經快嚇死了。他心裡有鬼,知道最近瞞著什麽事,上頭這時候突然搞突擊檢查,連個招呼也不事先打一聲,難道是發現什麽了?

 衛斂淡淡道:“進去再說。”

 劉仁貴捏了把汗:“諾。”

 劉仁貴將一行人帶進府裡,好生招待。這是永平來的貴人,他是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絲毫不敢怠慢。

 他跟前跟後,殷勤地問:“欽差大人一路舟車勞頓,想必是累了罷。下官這就命人設宴,為兩位大人接風洗塵。”

 衛斂不說話,鬥笠下的目光淡淡掃過府邸中小巧精致的假山流水。

 他突然眸色微頓,耳畔依稀聽到隱隱喊聲,很快就消失無蹤。

 衛斂半是嘲諷地勾了勾唇,側首對身邊一名侍衛附耳說了幾句悄悄話。

 周明禮也沒答話。他同樣看見府邸裡的布局,一個五品知州,住得真是跟仙境一般,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兩人都沒理他,劉仁貴有些尷尬,衝小廝使了個眼色,命人去準備宴席。

 以往也不是沒有朝廷的人派下來監察,可那都是會提前通知的。屆時他只要把府裡那些值錢物件收一收,招待時奉上幾碟清粥小菜,把那些對他有怨言的百姓命令不許出門關在家裡,再收買幾個百姓在上頭詢問民生時誇一句知州青天大老爺,他舊年的政績上就會是清清白白兢兢業業的一筆。

 至於上頭派來的人,似劉仁貴這般圓滑,自然懂得察言觀色。若對方看起來是個清官,他就裝一段日子的清貧,把人送走後再恢復原狀。若對方也是個有貪欲的,那就更好辦了,好吃好喝供著,再送幾根金條,沒有辦不成的事兒。

 不過是走個形式。

 這回卻不知道是什麽情況……竟然沒有先行通知。若是以往他或許不會多想,偏偏這個節骨眼,他瞞了瘟疫的事……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劉仁貴現在就仿佛見了鬼。

 欽差來得突然,什麽也來不及準備,也來不及收好那些擺件兒裝窮。劉仁貴小心翼翼觀察二人神色,發覺一個就是面癱,另一個戴著鬥笠看不清表情,什麽也沒看出來。

 看著不好糊弄啊。

 他心裡直打鼓。

 衛斂突然輕笑道:“劉大人府邸很美,我很喜歡。方才廊上看到的那幅畫不錯,可否送我?”

 劉仁貴心一動,眼睛滴溜溜轉動。

 這語氣不像是在意……也不像反諷。對方也是個貪的?

 畢竟那些大清官可不拿人一針一線,簡直蠢透了。

 同道中人,這就好辦了。

 劉仁貴頓時輕松下來,又有點唾棄。什麽公子,看著像個神仙人物,還以為有多清高,還不是暗示他要送禮!

 “公子若是喜歡,十幅百幅都不成問題!”劉仁貴豪言一放,命人將畫取下來。

 周明禮詫異地看了眼衛斂,沒說話。

 直至眾人被引入大廳用膳。大廳陳設更是處處精美,造價不菲,泡的是最好的茶,奉上的是最美味的珍饈。

 周明禮食不下咽,一口未動,差點就想掀桌。江州都變成什麽樣了,這劉仁貴還在這兒大擺宴席歲月靜好!

 周明禮耐心告罄,正想切入正題,衛斂開口道:“這道魚燒得不錯。”

 他在很淡定地享用美食。

 周明禮:“……”

 衛斂摘下鬥笠的那瞬間確實是驚豔了一室的人。包括此刻用餐的動作,也從骨子裡透著王族的優雅,看著著實賞心悅目,叫人不忍打斷。

 ……但他們來這兒不是吃飯的!

 衛斂好似完全沒有感受到周明禮的憤怒,繼續道:“架子上那個花瓶是白雲鎮燒的白瓷罷?色澤通透,我能摸摸嗎?”

 劉仁貴毫不在意:“您要就拿去!”

 “還有這個香爐……”

 劉仁貴嘴角一抽,那香爐是他托人在梁國商人手裡買的,價值不菲。

 “您喜歡就……就送您。”

 “誒,這個也不錯。”

 劉仁貴心在滴血:“給……您。”

 “還有這個——”

 劉仁貴目眥欲裂:“……好的。”

 這是來了個什麽饕餮!比他還貪啊!

 這是要把他整個家都搬空啊!

 周明禮:“……”

 能做到廷尉這份上的,自然也不會是一根筋。他大概知道公子斂是有用意的,卻不知到底是什麽用意。

 等到整個大廳幾乎都空了以後,衛斂方笑道:“劉大人真是個好官。”

 劉仁貴:“……”

 衛斂還道:“待會兒再去劉大人書房看看罷。”

 劉仁貴:“……”滾啊!

 他不斷深呼吸,告訴自己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下些血本嗎?這也說明了這些人也就是隨便查查,根本不知道瘟疫的事,他也不會性命不保……

 衛斂掏完劉仁貴家底,又隨意詢問道:“江州近來發展如何?百姓過得好不好?劉大人身為江州父母官,想必是深入百姓中,很受愛戴罷?”

 完全是毫不走心的例行問話,就差沒說“你快點編,我好早點走”。

 劉仁貴立刻標榜自己:“公子放心,江州發展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這些都是下官親自走訪調查的結果!”

 衛斂頷首,表示知道。

 他將桌上最後一塊魚肉掃完,然後慢條斯理地擦拭唇角:“魚肉不錯。”

 劉仁貴剛要咧開笑,衛斂又淡淡道:“可惜了,魚肉百姓得來的滋味,嘗著不太好。”

 劉仁貴身子一僵。

 衛斂微抬下巴:“劉大人解釋一下,這個人是怎麽回事?”

 劉仁貴僵硬地轉頭,看見被侍衛帶上來的那個人時,魂都快嚇飛了。

 這廝不是被他命人關入柴房了嗎!

 劉仁貴立刻道:“公子,這肯定是入府盜竊的小賊,下官根本不認識……”

 “閉嘴。”他隻說了一句衛斂就不想聽他解釋了,“你來說。”

 那衣衫襤褸的男子頓時像見了救星似的,連連磕頭:“欽差大人!不要信了這狗官的胡說八道!咱們江州早就出了瘟疫!草民,草民周禺山,清平縣人,家母半月前便染了怪病,縣裡還有不少人染了這種病,不出七日便暴斃。草民背著家母想去城裡找郎中,誰知到了城門口被攔下,說是不許將此事傳出去引起恐慌。草民去求衙門擊鼓鳴冤,知縣大人又說此事不歸他管。想上報到知州,知州又閉門不見!一拖再拖,生生拖到家母病亡!如今小妹也染了怪病,草民已經不能再失去小妹了!草民走投無路,日日坐在知州府外,想等狗官出門時攔轎討個公道……今日聽聞欽差大人下訪,才想鬥膽上告,跟著欽差大人的隊伍混進了知州府……可這狗官卻命人把草民抓起來關入柴房!”

 他情緒激動,但條理還算清晰,誰都能聽明白。

 周明禮拳頭嘎吱嘎吱響,氣得七竅生煙。一邊又忍不住疑惑,公子斂是怎麽知道柴房裡關了這麽個人的?

 衛斂當然不會多言。

 廷尉是文職,周明禮並不懂武功,耳力自然沒有衛斂好。方才廊中,衛斂隱隱聽到一晃而過的喊冤聲,就命人去查個清楚了。

 劉仁貴面如土色:“一、一派胡言!欽差大人,您可千萬別信了他的鬼話!”

 他想說他什麽都不知道,就算真有什麽事也是下面人瞞著他。話到嘴邊卻又突然頓住,想起他剛才為了邀功親口說自己都是親自去調查走訪的……

 突然翻了口供,橫豎都是罪名。

 先是裝成利欲熏心之人引他放松警惕,再是循循善誘不經意間誘他入局。青年的每一句看似隨意的話……竟然都是在引他入套。

 “你想要證據?”衛斂抬眼,“給他看看。”

 侍衛立刻將書房裡搜出來的那些關於瞞報疫情的證據都呈了上來。還有一月前下面便呈上的疫情公文,本應急報送入永平,卻被劉仁貴積壓了下來。

 劉仁貴:“……”

 他突然又想起衛斂剛才那句——“待會兒再去劉大人書房看看罷。”

 該死,他一邊在這兒穩著他,另一邊早就派人去書房搜那些來不及銷毀的證據了!

 劉仁貴張開嘴巴,百口莫辯,也無從可辯。

 “不用解釋了。”衛斂起身,將那一道詔令扔給他。

 “為官不仁,何以為貴。”衛斂眉目平靜,“你被革職了。”

 他走出大廳,聲音微輕。

 “家也一並抄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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