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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不服》第335章 力難挽潰軍
天光黯淡, 暮雲低垂。

 天授王大軍像潮水一般洶湧推進, 轉眼就將南平郡府城圍成了孤島。

 城外樹木被荊州軍砍伐殆盡, 地面也被破壞得千溝萬壑, 似一道道難看的疤痕,又仿佛是突出海面的礁岩,在鋪天蓋地的巨浪裡勉強可見,頃刻間就消失無蹤。

 逆軍將裝滿泥沙的獨輪車推入陷阱壕溝,又鋪設木板供人通過。

 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從華縣帶來的, 華縣距離府城只有半天路程,一路運來並不費事。

 城內守軍看到辛苦布下的第一道防線就這麽沒了, 都是又驚又怒。

 “豈有此理!”在城頭坐鎮的馬將軍恨得差點去找荊州權貴算帳。

 之前都說是天授王大軍是泥腿子,是餓得眼睛發紅的流民, 看著勢不可擋,其實只要撐住了頭幾波攻勢, 流民肚裡無食心中發慌,自然就去別的地方了。

 這裡城牆高城深,城裡的糧草跟兵力都不短缺,又得了荊王跟諸多世族的通力支持,韓將軍腦子一熱, 想著富貴險中求, 家族振興在他一肩,於是接下了這份差事。

 結果都沒打,隻這一個照面,韓將軍就想罵人了。

 “活見鬼的烏合之眾, 這明擺著的兵法治軍,看這隊列,是不懂兵法的將領帶出來的嗎?”

 早有準備帶上了泥沙木板填壕溝,沒有踩踏,還能保持一致協力合作,韓將軍覺得自己手下的荊州軍都沒有這等本事,頓時叫罵起來。

 守城士卒本來就緊張,再聽到這動靜,頓時惶惶。

 幾個副將勉強補救道:“……應該是那些邪門歪道的旗幟在搞鬼,愚眾盲信,跟著走罷了,哪有什麽兵法。”

 “沒錯,鋪橋架路再利索也不能證明是精兵,逆軍是益州出來的泥腿子,那邊山道險峻,沒準早就習慣了這一套。”

 扯到這裡,他們快要把自己說服了。

 沒錯,肯定是這樣,否則怎樣解釋一群肚子都吃不飽的流民橫掃了整個荊州。

 必定是最先低估了他們的戰力,然後看到逆軍的陣容又高估了他們的本領,嚇得避戰甚至逃跑。

 韓將軍狠狠唾了一口,臉色好轉,發出一連串命令,弓箭滾石擂木全部準備妥當。

 他想著這是傍晚,逆軍第一波攻勢定然不會延續太久,撐住不是難事。

 ——貧苦百姓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到夜裡就看不清東西,還打什麽仗。

 別說流民,除了部分精銳兵馬,荊州軍大多也有夜盲症,夜戰根本沒法打。這要對上北地齊軍,韓將軍可能還會憂心,不知道齊軍士卒的待遇怎麽樣,軍餉夥食被克扣得厲不厲害,萬一人家眼睛在夜裡好使呢!但來的是一夥逆軍,有啥可擔心的?

 韓將軍一揮手,下令放箭。

 看到城下像麥子一樣唰唰倒下的逆軍,頓時哈哈大笑。

 “繼續放,射死這些雜種。”韓將軍大步走到城牆邊緣,痛快地罵道。

 逆軍前陣開始混亂,然而這種亂勢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往前衝比調頭向後跑更容易,跑出了弓箭的射程范圍,自然就不會受到冷箭攻擊。

 “砰。”

 隨著第一個逆軍士卒,手持斧頭重重砍在城門上,瘋狂的衝擊開始了。

 城頭往下投擲滾石、圓木,甚至沸水。

 血肉忽然就成了任人踐踏的泥土,大部分倒下的人並沒有受到致命傷,只是一時站不起來,但很快他們就死了。沒有人注意他們是怎麽死的,後面的人不斷往上衝,城牆上的人不停地扔砸石塊。

 很快,之前落下的石塊圓木乃至堆積的屍體成了保護屏障。

 不管扔什麽,都不能像之前那樣滾出去老遠,一次掃倒一大片。

 “停!都住手!”

 韓將軍驚覺不妙,連忙下令。

 南平郡拆了民房之後,不管石頭還是木料都不缺,看到天授王大軍這勢若瘋虎的模樣,守城士卒也慌了神,拚命開弓砸石,浪費許多箭支不說,扔下的石塊木頭也堆在了一起。

 這本該是鏖戰一個時辰之後才會出現的困局,然而逆軍衝得太猛,守軍太慌,城頭調度不及。

 盡管韓將軍及時清醒,奈何先機已失。

 鑼鼓喧囂,號角長鳴。

 天授王軍陣裡赫然出現了一隊隊披盔甲,手持盾牌的精銳。

 他們將盾牌舉在頭上,頂著箭雨緩慢向前。

 聖蓮壇的護法聖女不停地呼喊著蠱惑字句,耳邊充斥著各色鑼鼓法螺的器樂,加上城牆前的煙塵飛舞,圓木石塊成山堆積,使得後面的逆軍士卒難以知曉前陣的傷亡情況。

 待慢慢挨近看到遍地屍骸,陣列頓時出現了亂象。

 “妖魔已經追蹤而至,今日若不能拿下府城,借郡府的城隍廟宇得天兵之威,吾等皆要死於非命!”

 聖女尖銳的聲音在逆軍士卒耳邊回蕩,這次她們沒有戴面紗,身邊教眾跟護法的數目也特別多。

 看到平日裡信奉的聖女都跟著一起衝陣了,逆軍情緒這才勉強穩住。

 自從前日妖魔夜襲華縣,使得許多教眾跟逆軍將領受傷之後,他們聽到妖魔二字便如驚弓之鳥。

 俗話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羅教主擋住了那個血影妖魔,沒想到還有一個妖魔隱匿在暗中。忽然發難時,他們連妖魔的模樣都沒看清,有人覺得火光下的東西瞬間扭曲,有人看到火焰被莫名的力量吸納成旋渦,有人感到妖風大作站立不穩,然後就是強烈的頭痛暈眩,分不清東南西北,等到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趴在地上,口鼻溢血。

 這不是妖魔是什麽?

 聽說天授王受了重傷。

 聽說羅教主打退了妖魔。

 祭天未果,血染乾坤,將有大劫。

 有人膽怯想要逃跑,反正他們已經到了江南寶地,搶點東西,再隨便找個村子種田打獵應該就能活下來,然而趁夜跑出去的人翌日都被吊在了華縣城樓上,屍體遍布血痕,詭異萬分。

 軍中便盛傳妖魔守在不遠處,沒有聖女的庇護,根本沒命出去。

 祭天之禮再次舉行,焚燒的香料讓人頭昏腦漲,聽習慣了的經文賜福縈繞在耳邊,聖蓮壇教眾一聲聲訴說的從前衣食無著跟饑寒交迫,重新勾起了逆軍士卒心底的恐慌。

 是啊,有田地能耕種算什麽,一旦老天爺不下雨,或者發個洪水,整年的收成都沒了。

 就算能躲過妖魔趁亂逃走,稅吏衙役就能逼死全家,還不如拚一把,不做官也能當個坐田收租的富家翁。

 ——殺過人,手裡染過血,便覺得這件事沒有什麽困難的。

 眾人死死地握住兵器,口中低低嘶吼,耳邊又是一句句蠱惑,一聲聲賜福。

 “殺!”

 “紫微恆照!”

 只有跟著天授王才有活路,他們沒餓死,還一路到了江南。

 “殺!”

 “天命降世!”

 城下的呐喊慢慢從雜亂變得齊整,後陣鑼鼓忽然停歇,幾萬人同時嘶喊出一個殺字。

 迎面衝來的音浪震得擱在城牆上的長矛戈戟都在顫動,砂灰塵土隨之滾落。

 駐守在城頭上的荊州軍臉色發白,有人雙腳發軟。

 緊跟著的第二聲呐喊,仿佛悶雷滾過天邊。

 天光將盡,孤城絕域。

 遠觀仿佛荒漠上的一塊即將被黑色潮水淹沒的礁石,夕照余暉無法透過厚厚的雲層,只在縫隙裡若隱若現,同時逐漸下沉。黑暗是一頭無形的妖獸,陰影慢慢攀上城牆,即將吞沒一切。

 ***

 “糟了。”

 孟戚神情驟變,他氣息不勻。

 看到華縣成了一座空城,他心知不妙,拽住墨鯉往前急趕。

 不消片刻,就在路邊遇到了風行閣的人。

 “天授王大軍到了何處?”

 “兩個時辰前,可能就到南平郡府城了。”

 說話的正是撼山虎,他喘著粗氣道,“飛鴿傳書已經去了江夏,我奉閣主之命,正要找衡山派幾位前輩牽製聖蓮壇的幾大護法以及霹靂堂,南平郡府城守得越久,就越是有利。”

 “秋閣主說的沒錯,前提是……能守住。”

 孟戚見過天授王在華縣駐軍的布防、糧草所在之後,便感到棘手了。

 逆軍看似無序,偏偏通過聖蓮壇約束住了愚民,能暫時把他們變成一支令行禁止的軍隊。

 這就罷了,許多細節都表明,天授王陣中有數量不少的兵卒慣於行伍。孟戚看營地是一看一個準,須知將軍再有遠見也沒用,手下的兵不頂事,一個燒火做飯安營扎寨都能處處錯漏。

 同樣佔住華縣民房,逆軍就分為截然不同的兩支,一些人只顧著找大屋子巴不得高床暖枕,一些人聚在一起住的屋子錯落有致圍成一圈,還打通了部分牆壁。

 “這裡面絕不止是流民跟百姓,還有精兵。”孟戚猛然醒悟,狠狠一拂袖,腳邊沙土飛揚,石頭都快被他踩出了一個坑,“益州之前是楚朝疆土,朝廷不止在懸川關有駐軍,益州各縣的兵卒去哪了?”

 不可能全被流民所殺,或者全都逃走消失了。

 “齊朝根本沒有掌控住這些軍隊,也沒能把他們找回去。”

 孟戚咬牙切齒,一字字地說,“官府無能,被聖蓮壇或天授王擊潰後,這些士卒可能落草做了賊寇,後來天授王又把他們收攏過去。”

 這一來一回,盡管兵卒數量銳減,卻也逃過了外人的耳目,以為逆軍都是吃不上飯的流民山匪。

 “陸璋這個廢物!”

 孟戚怒極,伸手扶住額頭。

 齊代楚立的這十幾年,一直到遇見墨鯉,孟戚對上雲山之外尤其偏僻如益州平州燕州等地發生的事,並不十分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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