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 中途廖池去花店買了一束白玫瑰,把它放在後排座位上。
一個小時的車程後,我們來到山腳下, 把車開進停車位, 熄火拔鑰匙。剛一下車,被空調暖風蒸的有些昏沉的腦袋立刻清明起來, 廖池一身純黑色的西裝,抱著那束潔白的玫瑰, 肅穆得好如冷冽的寒風。
我整理了一下西裝上並不存在褶皺, 望著山上的排排蒼翠青松, 重重吐出胸口中的濁氣,對身後那人道:"走吧。"
廖池帶著我走向他母親的墳墓,墓園裡除了我們之外就沒有了別人, 每一塊刻有名字的石碑下都曾安置過死去的靈魂,陰氣混雜著寒風,刺骨的冷。
廖池在一塊石碑前站定,我站在一旁, 看他俯身把花放在墓前。潔白的玫瑰在風中顫動,四周安靜的只有包裝紙被風吹動的聲音。
我第一次見到了廖池的母親,和夢境中的虛妄不同, 雖說只是一張小小的照片,但不可否認,那是個極其明豔的女人,廖池和她長得不是很像, 卻仍能從那英俊的面容上找出女人美貌的影子。
放下花後,廖池雙手抄在口袋裡,垂眸盯著那束白色玫瑰,不知道在想什麽。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太過壓抑的氣氛讓我有些呼吸困難,我張嘴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氣,移開眼向四周看去。
有什麽東西突然撞在了我的腿上。我低頭看去,巴掌大的紙人正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它扶著我的腿緩了幾秒,隨即邁開步子,纖弱的身子在風中不穩地搖搖晃晃,向我身後跑去。
我轉過身,一身黑袍的佝僂身影正坐在過道上,它左手拿著烏黑剪刀,右手上是一遝白紙。無數小小的白色紙人混著細碎紙屑從他手中飄落到地上,在和大地接觸的那一瞬間仿佛獲得了生機,相互扶持著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我神色一凜。
烏衣巫。
它來這裡做什麽?
之前撞在我身上的紙人與它的同伴們匯合,成百上千的紙人手牽著手,排成一條長長的線。烏衣巫停止了手上的工作,它向下拉了拉寬大的兜帽,將自己的臉徹底籠罩在黑暗之中,爾後枯槁的雙手合起,打下第一聲節拍。
那是乾癟得好如兩根枯枝相碰的聲響,輕不可聞。
嘶啞的歌聲響起,好如破舊風箱發出喑啞喘.息,摩擦著耳膜。在那近乎沒有旋律的詭異歌聲中,紙人翩翩起舞,那舞姿像極了東北薩滿跳大神的模樣,無數紙人手拉著手,邊跳邊走,直至第一個紙人跳入了燒紙的火爐。
潔白身軀一點點染上星火,爾後化成灰黑色,紙灰隨著風升騰而起,不留一點痕跡。第二個紙人接連跳入,緊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
歡呼著奔向死亡。
我看得毛骨悚然,那甚至稱不上是歌的旋律很快擠滿了我的腦子,讓我也有種想要跟上去的衝動。
但那到底也只是衝動,我重重咬了下舌尖,疼痛換回神志。盡管不斷有同伴灰飛煙滅,那紙人組成的隊伍依舊很長,慘白的一條,蜿蜒扭動在墳墓之間。
陰冷的氣息似乎變弱了一些。
懷疑是我那微弱的感知能力出了錯誤,我皺著眉頭將全部精力放在上面,探尋一圈後發現墓園中的陰氣真的變弱了。
每一個紙人投入火海,都能消融一部分的陰氣。
它是在安撫亡靈。
我神色凝重起來。
這裡的亡靈……什麽時候到了需要烏衣巫親自來安撫的地步了?
還是它這是特地過來做給我看的?
我扭頭看了一眼,廖池依舊站在原地,沒有絲毫動作,像是沒有聽到那詭異旋律一樣,我抿著唇轉過頭,確定烏衣巫就是來找我的。
常人無法聽到,無法看到,無法感知的秘術。
我耐心等待著,一直到那白色隊伍減少到還剩寥寥數人,倒數第二個紙人毫不猶豫地邁進火爐,而方才撞到我的最後一個紙人卻是在爐火旁停住了腳步。
它猶豫地看了看那跳躍的火苗,後退了幾步。
歌聲還在繼續。
烏衣巫抬起手,枯枝般的手指向著虛空輕輕一指,那最後的紙人轉過身,逆著風奔跑起來。
它跑過烏衣巫黑色布鞋邊,跑過數塊石磚,跑過我的腳邊,最後猛然一躍。原本逆著的風在那一刹那突然改變方向,它乘著風,飄落在廖池身後,短短的手抓住襯衣衣領。
烏衣巫唱出最後的音符。
紙人從腳開始燃燒起來,那帶著余溫的灰燼散在空中,帶走絲絲縷縷地黑氣。
那是魘的氣息。
我瞪大眼睛,直至最後的灰燼徹底散盡,烏衣巫蛇一般沙啞聲音在身後響起。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我朝它點點頭,抄在口袋裡的手緊張地握成拳,“謝了。”
它向我緩緩勾了勾手,發青的指甲在淡薄天光下透著奇異的色澤:“過來,還有一樣東西……”
我看了它一秒鍾,邁開步子,在距它還有一米左右的距離時停住腳步。
烏衣巫拿起一打紙,伴隨著哢嚓哢嚓的剪紙聲,紙屑落下,十幾秒後,小成型的巧物件出現在它掌心。
認出它的那一瞬間我摒住了呼吸。
那是一件壽衣。
“拿著吧。”烏衣巫緩緩道:“會用得到的。”
我沒有動,定定地看著他,口袋中的手止不住的顫抖。在金檸家中看到的未來裡烏衣巫點燃的壽衣兀自出現在腦海,漸漸和眼前這件小巧的紙衣重合。
“會有人死嗎?”說出口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劇烈的顫抖。
烏衣巫並不回答,只是重複道:“拿著吧。”
我伸出手,手抖得捏了好幾次才把壽衣捏起來,那輕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小東西卻像是有千斤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隔絕生的氣息,連死神都無法識破。”嘶啞尾音彌散在風中,不甚清晰。我抬頭,那黑色身影已然消失,火爐,紙人全都不見,唯有那一地的紙屑,在風的吹動下四處飛散。
把壽衣放進胸前口袋裡,我轉過身,卻不知該如何是好,皺著眉默然看著肅立的廖池,像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廖池扭過頭來,與我對視。
深沉而悲戚的目光讓我喉嚨哽塞起來,我走過去,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廖池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擁抱撞得小小後退了一步,很快他摟上我的後背,輕輕拍了拍,在我耳邊說道:“你在發抖。”
“我沒有。”我閉著眼睛,張了張嘴,聲音卻近乎哽咽,鼻畔隱約是他後背上沾染的紙灰的味道。天色有些發灰,看不到太陽,小松的樹梢隨風而動,廖池溫柔地摸了摸我的腦袋,嗓音一如既往的溫和:“狡辯。”
“回去嗎?”努力止住顫抖,我問道。我是一秒鍾都不想在這裡待了,一想到會有人穿上那件壽衣,我便心裡一陣抽疼。
是我還是廖池?
或是其他與我有關的人?
“好,回去。”廖池吻了吻我的側臉,我臉凍得太僵沒有了多少知覺,傳給大腦的只有片刻的溫暖,稍縱即逝。
回到車上,打開空調緩了好久,我還是覺得透骨的冷,駛在公路上,我滿腦子都是與烏衣巫那幾句簡單的對白,猶豫許久,終於沒能忍住,開口問道:“寶貝兒。”
“嗯?”
“如果有一天,我說是如果,死亡將我們分開,你希望先離開的是誰?”
廖池詫異地轉頭看向我,我不敢同他對視,握著方向盤的手收緊。他坐直了身子,見我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眉峰擰起,認真思索一陣後,說道:“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希望是你先離開。”
“為什麽?”
“我舍不得把痛苦留給你。”他頓了頓:“一個人太寂寞了。”
我沒有說話,踩下刹車等待紅燈。廖池側過身,指腹輕柔地抹過我的臉:“怎麽哭了?”
我搖搖頭,抓過他的手,在唇邊吻了一下,啞著嗓子道:“難過。”
“那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見我淚珠子越滾越多,廖池無奈,隻得抽了張紙按在我臉上:“都二十三歲的大男人了,哭得還像是個小孩子。”
我緊緊抿著嘴不說話,生怕一張嘴就會有抽泣冒出來。
上次哭是什麽時候?我記不清了。從小我就是個作天作地膽大包天臉皮厚實的人,小學和同學打架被凳子砸的頭破血流也只是象征性的嗷嚎兩聲,掉幾滴淚。到了成年徹底成了得過且過的鹹魚,整天傻樂傻樂的,像這樣根本止不住眼淚的情況在記憶裡似乎從來沒有過。
這才不到一個月啊,連最初的甜蜜都沒有嘗夠,為什麽要告訴我離別即將到來?
“先回家吧。”廖池見我狀態實在太差,歎了口氣,他又扯了張紙巾給我擦臉,柔聲道:“別哭啊,都說了是如果,你這麽壯活個八.九十歲肯定沒問題,我們還有好多好多在一起的日子。”
我也想和你有好多好多在一起的日子,一起活到七老八十,可我胸前還放著烏衣巫為我們準備的壽衣。
我一路紅著眼睛把車開進車庫,一進家門便撲進臥室的大床裡,用被子蒙住頭,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這副不爭氣的模樣。廖池連西裝外套都沒來得及脫,掀開被子鑽進來,摟著我的腰,低聲說道:“你哭的我也想哭了。”
被子裡空氣有些沉悶,我死死咬著下唇,眼淚被床單擦去,黑暗中廖池輕吻我的唇,說著安慰的話。
他越是溫柔,我就越難過。
我拚了命地吸著鼻子,也不出聲,就默默地狂流眼淚,就在我快要被捂死的時候,怎麽哄都哄不好的廖池急了,猛地一把掀開的被子。
他皺著眉頭,臉上是少見的怒色。
“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一滴眼淚都沒掉,你在這兒哭個什麽勁兒?”他一把把我拉起來,拽進衛生間裡擰開水龍頭給我洗臉:“再哭就不要你了。”
我抬頭,和鏡子裡眼睛紅的像兔子一樣的男人對視一秒,那人額角有道傷疤,烏黑支楞的短發上還沾著水,水滴順著輪廓剛硬的臉頰向下,滾過喉結凸出的脖頸,一直落進襯衫領口。
我吸了吸鼻子,轉身鑽到廖池懷裡,下巴擱在他肩窩,水打濕了他的衣服。他沒有抱我,胸膛起伏幅度挺大,想來還是在生氣,我想哄哄他,吭哧了半天隻冒出來一句:“我好帥啊。”
廖池一愣,深呼吸兩三下後,接著笑罵道:“你個小臭不要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