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帶著鹹腥氣息的海風吹動枯枝上乾黃的葉子, 發出嘩嘩聲響,幾片枯葉落在花園裡修剪整齊的灌木叢上,悄無聲息。
天色陰沉, 夢境遠處是一片灰暗迷霧, 男孩柔軟的發梢隨風而動,他站在緊閉的實木大門前, 舉起握拳的右手,在落下之前, 抬頭看了我一眼, 小鹿般烏黑的眼中滿是不安和怯懦。
我回以安撫的眼神, 朝他緩緩點頭。
廖漣君走後我們便去睡了,廖池的狀態非常詭異,我怕和廖漣君的對話勾起了他不好的回憶, 故特意為他下了安神的法術,想要他放下心思一夜安眠,可我未曾料到,我的法術竟完全沒有起作用。
廖池還是做了噩夢。
敲門的手重重落下。
“外公!”男孩高聲喊道, 略微顫抖的稚嫩嗓音中還帶著未曾消退的奶音。外套被小廖池穿在身上,我雙手抄在褲子口袋裡,雖然已經系上了襯衫最上面的扣子, 可風還是從領口灌入,很冷。
門開了。
開門的年輕女人身著極其考究的衣裙,但面部一片模糊。看到門外的男孩,她發出一聲驚呼, 蹲下身子把臉上凍得發紅的小廖池抱進懷裡,絲毫不在乎男孩髒兮兮的小手,把他手攏在掌心,轉頭對正在樓梯上的老人道:
“爸,是……”
她口中最後兩個字在脫口的一瞬間變得模糊不清,大抵是對廖池的稱呼。我疑惑皺眉,廖池潛意識裡在刻意回避這個稱呼,這個連在噩夢中都不被允許出現的字,是他……本來的名字?
廖池是隨的他母親的姓,我本以為是他母親來自大家族想要孩子也在家族中的緣故,但現在看來,他的名字應該是後來才改的。
“……?”中年男人同樣驚訝的聲音從屋內傳來:“自己來的嗎?”
“舅媽……”男孩在看到女人後終於忍不住,擠壓的許久的委屈和驚恐在這一刻爆發,抽噎一聲後大滴眼淚從眼眶中滾落。女人嚇了一跳,心疼地用指腹抹掉他臉上的淚珠,她抱著男孩起身:“趕緊進來,都冷成這個樣子了。”這時她終於看向了被遺忘在一邊的我,略一猶豫,還是說道:“是這位先生送……過來的吧,請進請進。”
我朝不見面容的女人笑了笑,跨過門檻,踩上別墅客廳的木質地板,關上門。樓梯上頭髮些許花白的中年男人見小廖池渾身狼狽,大步走來,男孩趴在女人肩膀上,看到他日思夜想的外公,哭的更厲害了。
“別哭。”外公從女兒懷裡接過男孩,輕輕拍著他的後背:“男孩子家不能哭哭啼啼的。”
外公依然是面容模糊,小廖池嗚咽一聲,點點頭,咬著下唇盡力克制,可還是止不住抽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保姆端來熱水,年輕女人接過毛巾給髒兮兮的男孩洗手洗臉。外公見男孩委屈成這個樣子,轉而向我問道:“這是……怎麽了?”
屋裡比外面暖和的多,我總算暖過勁兒來,沒有直接回答,我走到男孩跟前,掀開他的上衣。
男孩下意識想要遮掩,身上青紫傷痕暴露在眾人眼中的那一瞬間他嗚咽一聲,無措地咬住下唇。
半摟著男孩的女人倒抽一口涼氣,她將男孩放開,不顧反抗將他的上衣脫下,新舊傷痕布滿他的後背,有些因為一次又一次的開裂變得無比猙獰。
“醫生!打電話叫醫生過來!”中年男人徹底震怒,他把小廖池抱在懷裡仔仔細細看他傷口,同時咆哮道:“誰打的你!你爸爸媽媽呢!”
聽到那兩個字,男孩似又回想起了那個雨夜,女人慘白的皮膚和噴濺的血液,眼中滿是驚懼。夢境在那一瞬間出現了不穩定的動蕩,香氣中夾雜著陰冷的氣息,我皺起眉頭,與此同時,別墅大門被敲響了。
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透過窗子,我看見了不遠處的黑色山丘——那是方才來時不曾見到的。魘的氣息悄然飄在鼻畔,我“嘶”了一聲,警覺地雙手握拳,認出那座山丘正是廖池心裡住著的那隻魘。
怎麽會,怎麽會突然長得這麽大……
保姆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的許久未在夢境中出現的廖池父親。男人一身考究的西裝,鼻梁上架了副金絲邊眼鏡,氣質文雅,竟完全不複先前凶神惡煞的魔鬼模樣。
“爸。”他朝中年男人微笑著打了聲招呼,男孩看到那想要取他性命的男人,嗚咽一聲,把臉緊緊埋進外公懷裡。
“你來的正好。”外公並未給男人好臉色看,他怒視著廖池父親,指著男孩身子上的傷痕,質問道:“……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男人臉色未變,依舊攜帶著從容的笑意,他從保姆身邊走過,徑直走到外公面前,直視著那雙滿是怒氣的眼睛,悠閑道:“這是妄想離開我的下場。”
“你什麽意思!?”
毫不理會處於暴怒邊緣的外公,廖池父親微微俯下身子,一把拽住小廖池衣服後領,試圖把他扯到自己那邊去:“跟我回去,不然你會和那個女人一樣,永遠躺在那裡等著我。”
男孩哭喊著尖叫起來。
心臟在那一瞬猛然抽疼。
下一秒我出現在男人身前,一把打掉他的手,將驚恐到不住顫抖的男孩抱在懷裡,沉聲道:“我不會允許你帶走他的。”
“是嗎?”廖池父親扯出一絲邪佞笑容,一瞬間霧氣籠罩了他的臉,散開時他雙眸變得猩紅,已然成了神秘男人的模樣,陰冷恐怖的氣息倏的散開:“可惜你說的不算。”
屋外山丘般龐大的魘已挪移到門邊,無數觸手攜帶滔天黑氣從窗子門裡湧入,瞬間淹沒了客廳裡的一切。面容模糊的外公,舅媽和保姆全都被吞沒不見了蹤影。
他想重施故技借此將我永遠困在夢境中。
只可惜……我敵不過你,自然有人能。
我冷笑一聲,沒有做出任何抵抗,任由那股力量擠壓過來,恐怖威壓下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劇痛順著神經傳入大腦。
既然在我身子裡住了這麽多年,那就請出來幫下忙吧!
熟悉而又陌生的靈魂波動在身體中回蕩,沉寂的力量就此蘇醒,在男人強橫力量將我碾碎的前一秒,深藍色噩夢從我身體中瘋狂湧出,在半空凝成一股磅礴洪流,包含著正夢氣息的銀白色光輝從中閃耀,自上而下如九天銀河般蠻橫墜落,狠狠砸在了地板上。
轟!
哢嚓輕響被巨大的爆鳴聲掩蓋,男人臉上出現了一條蛇形般細小的裂隙,那裂隙迅速生發成長,轉眼擴散至了一切的一切。
銀白光輝在裂縫中閃耀,似烈火融化冰雪,瞬間驅散了所有黑氣。
無所思慮,安然而夢,謂之正夢。
噩夢被這同它截然相反的安然氣息摧毀,眼前的景物似拚圖一片片破碎,爾後跌落至下方的無盡深淵。
我借了林謹源的力量,打碎了這個夢。
千萬銀白閃爍,神秘男人身子化成的碎片一片片脫落,墜入深淵,他貪婪地看著我,猩紅豎瞳中是毫不掩飾的亢奮和狂熱。
“你終於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他癲狂大笑,絲毫不顧這樣會讓自己碎裂的更快,我冷冷看著他,一手放在小廖池的後腦上,試圖給予他一些安慰。四肢破碎,軀乾消失,直到只剩下一個頭部時,猖狂笑聲猛然停住,男人臉上是扭曲的恨意,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似要將我拆吃入腹:“等著吧,等著吧,我拜你所賜的所有痛苦,早晚會加倍償還至汝所有人身上!”
最後的猩紅碎片消失在深淵之中,這世界已然被深藍噩夢之力充斥,正夢在其中閃耀,似萬千星辰。我獨立於世界中央,已是徹底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哪怕是一根手指。
哎……
似是有人發出一聲無奈歎息,“我”抬起手,銀白光點從四面八方飛來沒入身體。恍惚間我聽見“我”低聲道:“用這種方式借我力量和它對抗,就不怕丟了性命麽……”
一直趴伏在“我”肩上的男孩直起身子,水汽蒙蒙的大眼睛茫然而迷惑地看著“我”:“大哥哥?”
“回去吧。”微微笑了笑,“我”一手點在男孩額上,漂亮的銀白光點飄入他眉心:“看在有人這麽在乎你的份上,許你一夜正夢。”
“同樣也謝你……喚我醒來……”
下一秒,黑暗席卷了我所有意識。
醒來時,我真切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真正的感覺身體被掏空。
經脈中所有的靈力全都消失不見,只在丹田處有著幾顆寂寥的銀白色光點,想必就是林謹源留下的正夢之力了。
果然是大佬,竟然可以操縱兩種夢境的力量。我平躺在床上,默默感受著那安寧祥和的力量,說起來顧川同樣是以正夢為食,但相比起來氣息就沒有林謹源那麽至純。
因為記得上次面對神秘男人時他的出手相助,昨晚情急之下我強行喚出林謹源沉寂的魂魄,幾乎是他醒來的那一瞬間,我身體便徹底被他操控了,在巨大的實力差距下,根本無法反抗。
還好那只是在夢境中,林謹源的絕對主場,現實中他要醒來則要耗費千萬倍的力氣去搶奪我的身體,至少在現在,他殘余的魂魄是遠不足做到的。
當初死活不願意動用他的力量,到現在靠他打破噩夢,事情為什麽會不知不覺變成這樣啊。我默默吐槽,以後,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了。
身旁的人翻了個身,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我轉頭看去,廖池面對著我,正緩緩睜開眼睛,迷蒙地看著我。
“睡得怎麽樣?”我斂了心思,側過身,在被子裡伸手勾住他的手指。
“好久沒睡得這麽好了……”他往被子裡縮了縮,重新閉上眼睛:“再躺一會兒……”
我看了眼牆上的掛鍾,估摸著還能讓他多睡半小時,便先悄悄下床穿衣服,取消了將在十分鍾後響起的鬧鍾,輕手輕腳的洗漱完,準備到點叫他。
廖池今天精神很好,之前時不時會出現的黑眼圈徹底不見了,整個人精神煥發,我不禁感歎良好的睡眠質量有多麽重要,同時試圖動用林謹源留下的正夢之力,試了幾次都是失敗。
既然法術不管用,那去金檸那裡要點安神的熏香點兩天試試?等紅綠燈的功夫裡我尋思著,同時問坐在副駕駛上的廖池:“昨晚做夢了沒?”
“嗯。”他點點頭,有些驚異又有些開心地說道:“我本來以為又會像之前那樣,做在外公家被抓回去的夢,沒想到竟然夢見了……”
說道這裡他突然停住,不肯再說下去了。
“夢見了什麽?”我追問道。
廖池笑的很溫柔,他懶懶靠在座椅上,道:“不告訴你,反正是好夢。”
我略一尋思,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夢見我了?”
“有你這麽自戀的嗎?”這句抱怨在他口中像是撒嬌一般,我一聽就知道他肯定是夢見我了,不禁笑道:“這不是你不好意思說我幫你說出來嗎?”
廖池輕笑一聲,沒再說話。
像之前那樣……我跟著前面的車踩下油門,敏銳抓住了廖池不加注意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他的這一系列夢境大概不是第一次發生了。男孩從父親手中逃出來,一路艱辛到了外公家,最終卻是被抓了回去,爾後開啟下一次循環,雨夜偶見母親被殘忍殺害,驚恐出逃。
還好,在他崩潰之前,我帶他逃出了永無止境的噩夢。
只是不知道,新的夢境,又會是怎樣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