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中考試前放了三天假， 讓同學們在家自主學習。

　六月初，又是一年炎熱的盛夏臨近。

　院子裡的梧桐樹蔥蔥鬱鬱枝繁葉茂，但樹梢並沒有鳳凰停歇， 只有蟬鳴聲聲聒噪。

　池羲被蟬叫聲吵得無法專心讀書，情緒變得越來越煩躁。

　這是高考前最後一個下午， 距離明天考試， 僅剩不到二十四小時。

　煩躁。

　雖然池羲性格爆，平常就經常處於煩躁的狀態。

　但是他能清楚感覺到，今天感覺跟以往不同。

　——生平第一次，他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煩躁。

　池羲同學在床上又翻了兩圈，揉揉頭髮坐起來， 心裡那股煩躁的念頭仍舊無法消除。

　自己現在的轉態，根本沒辦法呆在家裡學習。

　意識到這一點， 池羲長長呼出一口氣，挺身從床上坐起來。

　隨手抓起書桌上的鑰匙， 急匆匆往外走。

　從自己家裡到八中，距離並不遠，平常晃晃悠悠二十分鍾就能走到。

　然而，現在池羲全力衝刺著，卻覺得這段路程非常遙遠。

　或許過了五分鍾，又或許過了十年， 池羲才跑到熟悉的八中家屬院。

　他停在外面， 劇烈的喘息著， 濕漉漉汗水順著發梢滑過臉頰， 最終順著脖子，浸濕衣衫。

　半透明衣服底下，那塊星型胎記格外矚目。

　“呼——呼——”在池羲凌亂的喘息中，遊青鸞出現了。

　他穿著自己來的時候那套衣服，手上戴著同樣的表，緩緩走出家屬院。

　後面還跟著搬運公司的人，反覆跟他確認道，“先生，你這些家具都挺新，真的不要了嗎？”

　“你想要可以拿走，原價打十二折賣給你。”遊青鸞輕飄飄說。

　後面幾個人沉默了。

　原價打十二折，那我們為什麽不買一套新的？

　難道你用過的東西比較金貴嗎？

　遊青鸞清楚他們在想什麽，卻懶得理會，也沒時間理會。

　他快步走出家屬院，瞧見渾身是汗的池羲。

　“你來了，”遊青鸞勾起唇笑了下，“正好，省得我去找你。”

　“找我做什麽？”池羲問。

　遊青鸞眯著眼看他，“崽，你很希望我不告而別嗎？”

　不希望，池羲當然不希望他一聲不吭就離開。

　或者說，他根本不希望遊青鸞離開。

　但自己沒辦法阻止。

　正如小青鸞說過，他並不是離開，而是回去。

　回歸屬於他的世界，重新站在屬於他的，最高的地方。

　池羲心裡那股不舍的情緒更明顯了。

　“把你難過的表情收一收，我還沒死呢。”遊青鸞伸手過去，捏住他的下巴，強迫池羲抬頭看自己。

　池羲仰起臉看他，眼底微微有些發紅。

　認識這麽久，無論以前的池羲還是後來的池先生，遊青鸞都沒有見他哭過。

　還挺稀奇。

　遊青鸞感覺自己胸腔裡的鐵石心腸，突然柔軟了一下。

　如果池羲一直保持那種頹廢厭世、誰都不愛的狀態，或許遊青鸞離開時，不會有任何留戀。

　但這個快要長大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難過的快哭了。

　“池羲，你必須搞清楚，我不屬於這裡。我來這裡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可以沒有顧慮的離開。”

　“現在，我終於可以離開了。”

　“你想變成我的顧慮嗎？”

　“……我不想。”池羲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幾不可聞的哽咽，“我沒想留住你，只是來跟你說一聲…”

　說再見嗎？

　還是說永別。

　腦子裡下意識冒出‘永別’這個詞，埋藏在心裡的情緒再也受不住，洶湧著尋找發泄口。

　少年眼淚還沒有滴落之前，眼尾感覺到溫柔的觸感。

　“別哭，一定會再見的。”

　“我始終在你身邊。”

　“不是說過嗎？我有緊緊抓住你理由。”

　這一年裡，池羲認識的遊青鸞冷漠、無情、殘酷、散漫、沒心沒肺。

　而即將分別的這一刻，他終於感受到男人的溫柔。

　或許他對自己，對未來的愛人，一直是溫柔的。

　雖然屬於的時代不同，但他之間的羈絆穿過光陰，深及靈魂。

　“高考加油，嗯？”遊青鸞輕聲跟他說。

　“我會的。”池羲心情漸漸變得平靜，難過消失之後，變成滿溢的溫柔和感動。

　他隔著淚眼看向遊青鸞，把這個男人仔仔細細印在自己眼底。

　“我可以說嗎？”池羲問。

　“什麽？”

　池羲同學認認真真說，“我愛你。”

　遊青鸞似乎怔了幾秒，才緩緩笑了。

　“這句我收下了，以後的表白都留給你男朋友吧，別那麽慫。”

　“好。”池羲乖巧的點點頭。

　“池羲。”

　遊青鸞最後叫住他，說了跟自己剛剛來到東平時，一模一樣的話。

　“請照顧好我。”

　“你在說什麽廢話？”池羲聽到這個請求，突然笑了，“你那麽麻煩，又金貴，還懶。要是我不好好照顧，你跟我分手怎麽辦？”

　真是神奇，明明知道小青鸞以後會變成這副難伺候的樣子，池羲卻沒有任何抵觸。

　甚至還有些迫不及待，想跟他一起走向共同的未來。

　**

　2020年，雲夢市。

　小青鸞來到自己使用了將近一年的書房，拿起台歷旁邊的2009年台歷，合起來裝進自己書包裡。

　從明天開始，他自己人生的台歷，也會往前再翻十年。

　背著收拾好的書包走下樓，池先生早就等在客廳裡，穿戴非常隆重，甚至用了平常不經常用的領結。

　“全都收拾好了嗎？”池羲瞧見他，立刻迎過來問，“還有沒有要帶的？”

　“都已經整理好了，我帶來的東西只有這麽多，還多拿了一本台歷。”小青鸞揪著書包帶，朝池先生笑笑，乖乖巧巧回答。

　瞧見他這副樣子，池羲也忍不住笑了。

　他想起最初見到小青鸞時，他也是這副模樣，背著那個書包躲在桌子下面，還把自己當成綁匪。

　短短幾個月，當初那隻小可憐長大了不少，從各個方面來講都成熟了。

　“其實我不希望你回去。”池先生認認真真說，“我可以照顧你一輩子，所以你留下來也沒關系。”

　“哥哥，你清醒一點。”小青鸞歪了下頭，認認真真說，“那樣你就沒有男朋友了。”

　“誰說的？我男朋友不是你嗎？”池羲立刻反駁。

　小青鸞聽到這話，忍不住想跟遊青鸞告狀。

　念在他這一年的照顧，少年終究沒有做那麽魔鬼的事。

　仔細想了想，小青鸞突然笑出聲。

　“我一直以為，你分的很清楚呢。”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能聽到池先生說這種話。

　明明最開始，他還嚴肅的提醒自己不要亂叫。

　“確實分的很清楚，我一直在克制對你的情感。”池先生垂下視線，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笑了。

　“但實際上，我一直把你當男朋友照顧，想要對你盡可能再好一點。”池先生笑得很溫柔，“希望你在這裡過的每一天，都能開開心心。”

　“嗯，我很開心。”小青鸞回顧自己過去一年的生活，軟著聲說，“謝謝哥哥。”

　“不需要謝我。只要你回去之後，也能每天開心就好。”池羲停頓片刻，又慫恿道，“如果你男朋友欺負你，你就甩了他。我養大的崽，誰都不能欺負。”

　原本，小青鸞還有一絲離別的感傷。

　聽到這句話，那一點感傷徹底消失了。

　“我知道了。”小青鸞笑著答應下來，停頓幾秒又說 ，“不過，哥哥你對自己這麽狠，合適嗎？”

　“沒關系，反應你甩了他，也不會影響我跟男朋友談戀愛。”池先生愉快的說。

　小青鸞笑得更厲害了，半天才停下來。

　慢慢止住笑的小青鸞抿了下唇，向前幾步走向池先生，張開雙臂 。

　池先生立刻給出回應，把他抱緊懷裡，拍拍小少年的背。

　“記住，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是我的寶貝。”

　池羲附在他耳邊，輕聲說。

　“我很喜歡你，遊青鸞先生。”

　“所以，不要讓自己再受委屈了，你天生就應該被全世界遷就著。”

　“嗯，我記住了。”小青鸞用力抱了他一下，“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畢竟池羲是你男朋友，想忘記才比較難吧？”池先生揉揉他頭髮，“我會經常想你的，但是你不用經常想我。”

　“好的，我盡量不想你。”小青鸞答應他無理取鬧的要求。

　“也不能徹底不想 ，隔三差五還是要想想。”池羲松開懷抱，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高考加油，工作加油。按時吃早飯，洗完澡必須晾乾頭髮再睡覺，感冒發燒要乖乖看醫生。”

　小青鸞越聽越覺得不太對，“你後面那些話，確定不是對遊總說的？”

　“不用跟他說，這些我都會督促他做到。”池羲頓了幾秒，補充道，“但是你男朋友讓人不太放心。”

　遙遠的池羲同學：？？？

　池先生，你這麽高頻率的diss自己合適嗎？

　小青鸞耐著性子，聽完他所有囑咐，最後笑著朝池羲揮揮手。

　“再見。”

　“再見。”

　他們兩個人都清楚，可能以後都沒辦法再見了。

　但他們也清楚，彼此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池先生目送著小青鸞拉開門，消失在六月的夕陽裡。

　沒多久，一道修長的身影逆著光，朝自己走過來。

　池先生沒有迎上去，站在原地安安靜靜望著他，等待所愛的人一步步走向自己。

　“歡迎回來，我等你很久了。”

　池羲拉起他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遊青鸞先生，你男朋友不想再跟你分開了。”

　“嘖，為什麽還是男朋友？”遊青鸞抽出自己的手，順勢捏住他的下巴，輕輕挑了下眉峰，“不應該是未婚夫嗎？”

　**

　回歸正常的第一天晚上，由於不可描述的原因，池羲和遊青鸞都睡得很晚。

　睡夢中，是2008年的東平，也是六月。

　算一算，應該是遊青鸞跟自己交換的前兩個月。

　夢境中，十六歲的遊青鸞因為交不起出租屋的房租，再加上三中強製住宿的緣故，迫不得已搬進學校宿舍。

　但三中同學並不歡迎他，動輒對他指手畫腳，還經常把遊青鸞關在宿舍外面，不允許他進宿舍睡覺。

　反覆幾次之後，他再也不想回宿舍了。

　抱著‘露宿街頭也比住校好’的想法，遊青鸞偷偷溜出三中，沿著夜深人靜的街道，漫無目的走著。

　終於，他找到一個通宵亮著燈、可以讓他過夜的地方——

　八中斜對面的小網吧。

　網吧門口貼著‘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標語，小青鸞想想自己差一個月多月17歲的年紀，徘徊在燈火通明的網吧外面，猶豫自己該不該進去。

　正想著，裡面走出來兩個未成年，一個眼睛上貼著創可貼，另一個頭髮花裡胡哨，嘴裡念念叨叨互相罵著。

　創可貼瞧出遊青鸞的猶豫，指了指裡面說，“這個網吧不查身份證，你可以隨便進。不過裡面沒機子了，你先坐在我的位置上吧。”

　遊青鸞點點頭，鼓起勇氣進去，坐在創可貼空出來的位置上，看隔壁金毛同學打了一晚上遊戲。

　直到天亮，金毛同學才關了電腦，買了兩桶泡麵，把其中一桶丟給遊青鸞。

　“你是三中的吧？吃完快走，你們學校上課早。”

　遊青鸞就這樣認識了不知道名字的金毛同學，後來一直到放暑假前，他每天晚上都會來網吧，一邊寫作業一邊看金毛同學打遊戲。

　偶爾金毛同學不打遊戲的時候，會跟他聊兩句，問遊青鸞為什麽不回家。

　遊青鸞總是輕描淡寫的敷衍過去，不肯說具體原因。

　直到七月下旬的某天，遊青鸞心裡那道對陌生人的防線終於崩潰了——

　“今天，我十七歲了。”

　“但是我一無所有，就連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你說，我為什麽要這麽苟且的活著啊？”

　隔壁的金毛同學…池羲從他混亂的敘述中，拚湊出少年崩潰的原因，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中。

　他語無倫次的試圖安慰脆弱的小少年。

　“哎，你別哭了啊，我給你買生日蛋糕好不好？”

　“你別那麽絕望啊，說不定、說不定以後都會好起來呢？”

　遊青鸞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用彷徨而迷茫的目光看著他。

　少年眼中帶淚的模樣，脆弱而又勾人。

　池羲用近乎承諾的方式，又重複了一遍，“未來會變好，一定。”

　同時，他心底默默閃過一個念頭：

　‘我願以余生的自由為代價，換給他一個光明的未來。’

　三天后，7月29號。

　商界天神遊青鸞出現在八中校門外，揪住剛從網吧通宵出來的池羲。

　馴養金毛計劃，正式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