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搬去江北區有一陣了, 老兩口喜歡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初秋的太陽柔得近乎無形, 暖風沁到人的骨子裡,酥酥的。家裡請了個保姆,四十來歲, 外地人, 人很活絡,怕老人家嫌無聊, 征得周皓的同意,在院子裡開墾了片小菜圃。閑下來的功夫,他們仨就在院子裡嘮嗑談心, 或者順手給菜苗子澆澆水。
偌大的別墅區,近百戶人家, 這擱自個兒家裡種菜的, 還是獨一份。
打從周皓從非洲回來, 江羽騫再也沒回過他父母的家, 中途有過幾次短促的電話聯系, 持續時間很短, 總是以他的強製掛斷收場。
這些周皓本來是不知道的, 唯有一次, 他倆正在房間裡鬧呢, 那邊的電話就過來了。江羽騫神色一凜,撂下周皓,趿著拖鞋去了陽台。
隔著玻璃推拉門, 周皓看見,那人的臉色愈發凝重,嘴角卻對著他在笑,甚至還對他做了幾個曖昧的手勢。
通完電話,周皓沒有多問,不過他倆也失去了先前鬧騰的熱情。雙雙降下火,各忙各的事。
八九點的夜晚,周皓翻了會兒書,眼皮子像是不受使喚,他關掉了他那頭的台燈,鑽進了被窩。
江羽騫側了側,“這麽早就睡了啊?”
周皓脖子以下全縮進了被子,只露出一張臉,上面還有兩隻倦怠松垮的眼睛。
“嗯,有點困。”
江羽騫也關掉了台燈,鑽了進去。
“別想歪,剛才是我媽打的電話。”江羽騫的話帶著點沉重的鼻音。
周皓心裡發笑,他睡覺是因為自己真困了,呆木頭竟會把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給串聯在了一塊,還胡亂緊張地做了一通解釋。
“真笨。”周皓用調侃的口吻低聲說道。
“你說什麽?”江羽騫的大手隨了他的心,在被子裡肆無忌憚起來。
“別鬧,我真困了。”
“你剛剛說誰笨?”
“不許鬧了,幼稚的把戲!”
江羽騫用額頭輕輕撞了下小瘋子的額頭,而後溫和地笑起來,從眼角延伸出一道細細的紋路。眼紋很淺,光線很暗,但周皓還是發現了。
原來,這個無所不能的男人也會有老了的那一天。
周皓挪了挪身子,整個人貼了上去,他仰起臉伸手去摸呆木頭的臉,下巴、鼻子、眉毛,愛撫的指尖最後停在了眼角處。
他一下一下地順著皮膚的紋路撫摸,動作很輕很柔,勢要把這塊地方的小小溝壑給撫平,勢要把它摸得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江羽騫一動不動,任由那隻手在他的臉上溫柔掠過,挑起皮膚下面敏感的神經。趁著小瘋子不動了,他把那根指尖銜進了嘴裡,用兩排牙齒細細地印上烙痕。
周皓突然咯咯笑起來,多少有點煞風景。
江羽騫松開了嘴裡含著的手指,眉眼含笑地問,“你笑什麽?”
“我在想,你老得連牙齒都沒了,我還年輕依舊,那是什麽樣子?”
江羽騫捏住這人的臉頰,掐了一把,“你比我老三歲,你說反了。”
“也對。”周皓找回了邏輯,瞬間不吭一聲。
小瘋子的鼻息吐露在江羽騫胸口,只要江羽騫稍微低下頭,就能看見小瘋子傻愣愣的模樣,不知在想些什麽。
“想什麽呢?”
周皓陡然摟住他,嗓音有些發抖,“怕你老了。”
“我才三十,血氣方剛。”
“你笑起來,眼角有皺紋,就這兒。”周皓對著他眼角比劃了一下。
“你剛揉了半天,是在給我揉皺紋啊?”江羽騫誘哄似的握住那隻手,“這有什麽好怕的,是人都會老,我和我們皓皓一起變老。”
“是,大家都會變老……”
“那……要不要抓緊時間,享受生活?”
“要的,”周皓的話剛說了一半,急切向後縮著身體,“江羽騫,你扒我褲子幹嘛!”
“享受生活啊。”
“滾開!我要睡覺!”周皓提起褲子,嫌棄地推搡著呆木頭,“去去去,往邊上挪點。”
沒幾天,江羽騫又接到了他媽的電話,他媽讓他明天周末回家一趟,把那人也帶上。江羽騫沒答應,隨便找了個借口回絕了自己的母親。
此後,那電話就一直響個不停,恆心可鑒。
周皓正好從浴室洗完澡出來,發梢還滴答著水珠,“怎麽不接電話啊?”
“是我媽,她讓我回趟家。”
周皓的眼睛裡浮動起不可名狀的光,漸漸暗淡下來,“我去廚房倒杯水。”
小瘋子離開了房間,並且給他留足了時間。現在,他有足夠多的時間來處理這些瑣碎的小事。其實,也算不得小事。
江羽騫回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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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皓換了幾身衣服都不滿意,左挑右選像是要去覲見皇帝,最後還是穿上了江羽騫一開始給他挑的那套。黑色風衣,牛仔褲,按他的話來說,見長輩一定要穿得穩重點。
去的路上,周皓已經預見了好幾種可能,最壞的設想就是他媽以死相逼。不過這種可能幾乎為零,不符合江母的做派。
周皓面上挺淡定,還搖頭晃腦地哼著歌,只有江羽騫看出來,這家夥緊張得很。
“一會兒要是被你媽轟出來怎麽辦?”果然,他還是沒憋住緊張。
江羽騫失笑,對著他的腦瓜子就是一記悶錘,“她要敢把你轟走,你就把她兒子拐跑。”
“這辦法行,我得拿出點氣勢來。”
到了江羽騫家門口,周皓還心驚膽戰的,他瞅瞅江羽騫,“我按門鈴啦?”
江羽騫直接越過他的手,按了下去,絲毫沒給小瘋子準備的時間。
“別怕,我媽不吃人。”
周皓聽不見其他聲音了,只有他心裡的自我打氣:氣勢!決不能失了氣勢!
是江母來開的門,臉上是掛著笑的,“快進來吧。”
完全出乎了周皓的想象,但換一種思維,也許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呢。可見,他半點都不能松懈。
他倆換了鞋,桌上已經擺了好幾道菜,這時候家裡的阿姨從廚房端著菜出來,“是羽騫回來了啊。”
江羽騫笑笑,“巧了,回家正好趕上吃飯。”
他媽在忙著布菜,抬頭掃了掃站著的二人,“你倆還不趕緊去洗手。”
周皓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頭一次在江母身上看到柔軟的母性,那是種包容一切慈悲為懷的胸襟。他愣愣地不知所措,雙腳移不開步子。
江羽騫拍了他一下,“你董阿姨發話了,還不趕緊去洗手。”
周皓偷偷地抿嘴樂,跟著呆木頭一同去了衛生間。
水流嘩嘩地往下墜,周皓瞧著鏡子中低頭洗手的男人,那麽一下一下地搓洗手心手背,洗淨了,再小幅度地甩兩下,最後用毛巾擦乾。
周皓傻愣了一小會兒,他沒來由地被這一連串動作吸引了,屬於生活,來自生活。
“小矮子,趕緊的。”江羽騫催促的聲音打斷了他。
他就著那衝擊而下的水柱,也按照方才男人的順序,手心,手背,甩幾下,擦乾。他為了這份偷學而來的動作,暗自竊喜。這驚喜簡直來得莫名其妙。
不過不奇怪,原先的怪癖在他身上盤根錯節,一時半會改不了。當然了,也不必去改。
從衛生間出來的周皓已沒了剛才的局促,他拿出了點自信的氣勢,從落座開始,他便大大方方起來。偶爾會與江母目光相撞,意外的平和,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股凌厲。
江羽騫總是不停地給他夾菜,那隻瓷碗上滿滿地堆成了一座小山,實在沒法伸筷。他當然不知道,這是呆木頭故意的,故意做給他母親看。
“夠了夠了,別給我夾了。”
直到周皓說出這話,江羽騫才停止了自己的刻意動作,轉而又用一種足以溺死人的溫柔眼神衝他笑了笑,甚至用大拇指撚去了他嘴角的些許肉沫。
“這麽大個人呢,還沒吃相。”
江羽騫當著他媽和他家保姆的面,戲做得很真,反正周皓被驚得一愣一愣的。
江母隻稍稍瞥了眼,面色無瀾,繼續吃著她碗裡的飯。江羽騫用余光感知一切,待到戲足,他也就收手了。
飯後,江母把江羽騫叫去了樓上,周皓一個人呆在樓下。心裡怵怵的,卯不準要有什麽大事發生。
樓上主臥。
江母從抽屜裡掏出了一個深藍色的長方形小盒子,轉手遞給了她兒子,“我有條項鏈,本來打算傳給兒媳婦的,現在看是用不著了。上個月逛街,我給小周買了支鋼筆,就當是見面禮吧。”
“媽……”江羽騫抿抿唇,許多話都說不出口。
“怎麽辦,當媽的再狠心,總不能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要……我前陣子天天都睡不好,想狠心到底吧,你比我還狠,我要同意了吧,我這心裡就越發堵得慌。橫豎都不對,算了,索性我就順了你的心,我反正是管不了你了。”
江羽騫把自己縮在他母親的目光下,喉頭顫動,“謝謝媽……”
“你爸在這事上,還是那個態度,我也勸不動他。哪天你自己回家,好好跟他說說。”
“嗯。”江羽騫上前抱了抱江母,還是成年後頭一次,“還是我媽好。”
“現在嘴巴知道甜了,之前恨不得把我當仇人。”江母嗔道。
……
時間已過去二十三分鍾,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周皓一直處在焦慮無神的狀態,時而挑頭看看樓梯,時而摸下手機。
這次挑頭往後看,江羽騫恰從樓梯上走下來。
周皓站了起身,目光迎向江羽騫。
“咱們現在回去嗎?”他嘴上是這麽問的,可他心底更想知道,江母說了些什麽。
江羽騫點點頭。
“不……不用跟你媽媽打聲招呼嗎?”
江羽騫搖搖頭,“不用,咱們走吧。”
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可同時也砸出了一個大坑,還不如一直懸著呢。
周皓怏怏然離開了這棟房子,像一條打了霜的茄子。江羽騫看在眼裡,心裡頭憋著笑,就想再逗他一會兒。
他倆就這麽坐上了車,系安全帶的時候,周皓突然說,“算了,看來我只能把他兒子拐跑了。快開車,我要帶你私奔。”
江羽騫揉了揉小瘋子的頭髮,把那支鋼筆盒遞給了他,“你董阿姨送你的。”
“你事先準備好的吧。”周皓口是心非,忙不迭地打開來看。
“那你就當是我送的吧。”
“就是你送的。”
“我媽說……”
周皓側過臉去,趕忙接話,“說什麽?”
“她讓我倆,”江羽騫湊到了周皓耳邊,“節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