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意識到了眼前人是誰, 所以尤覺不敢置信。雲疏眼睫重重垂攏而下,並不喊出那人姓名,仿佛這個界限一被打破,便是夢魘成真, 心魔難脫。
然而在心魔劫中, 這些當然不會隨著雲疏的意志而改變。
那羸弱背影回過身來。
赫然是霽摘星的樣貌。
少年人平時淡漠冷靜,但眉眼卻顯得極為多情稠艷。雪白的面頰上蒸騰著淡淡粉意, 好似化在雪中的一抹胭紅。他全身都似剛從熱浴中離開般, 衣襟都是半帶著水澤的, 緊緊黏連在身上。可以看見他蒼白細膩的皮膚, 還有被勾勒出的腰身。
……好細。
雲疏恍惚間想。他其實目光偶爾落在霽摘星身上, 也會那樣去寸量;知道黑發劍修的身形, 其實相當瘦削單薄。
他眼前的霽摘星衝著他微微一笑,四周本就潮熱的氛圍變得更加蒸騰起來。霽摘星的衣裳似乎又被打濕許多, 他緩緩走過來, 衣擺、衣袖間, 皆有晶瑩的水珠滾落, 雲疏甚至能看見他胸膛處若隱若現的一片細白肌膚, 上面也滑過水光。
雲疏的臉微微有些紅了。
他連看都不敢看一眼眼前的景物, 便慌亂地垂下頭去,眼睫顫動。
然後霽摘星便走到他面前了,捱得極近。
鼻尖嗅到一股極淡的血腥味。
那滑落的晶瑩水珠, 皆變成了黏著、猩紅的鮮血,不斷從霽摘星身上滲出。雲疏見到那緩緩滴落在地上的, 是猩紅的血,於是在怔愣間抬頭。
方才如同從水中浮出的美人,身上皆是狼狽創口, 鮮血已經浸透半身。
“霽道友——”雲疏幾乎慌了神,他的那柄瑩白長劍,被他無意間落在地上,發出極清冽的一聲響。
而雲疏伸出手,扶住了眼前人時,被那近乎冰涼的觸感驚得微怔。
那人身體很軟,只是不帶一點熱氣。
緊接著,雲疏就發現了這樣多的血,是從何處流出的。
霽摘星身上有一道極為明顯的刀傷,從肩頭到胸口,是被刀鋒貫透的痕跡。
那道傷痕延綿不絕地漫出猩。好似霽摘星全身血液,都要在這一刻流乾似的。
雲疏面上看來,仍然是冷靜的。
他將愈治術法用在霽摘星身上——這樣簡單的一個法訣,雲疏甚至連著念錯了兩遍,直到第三遍才成功用出。
卻毫無作用。
霽摘星似乎被他的動作吸引了,他微微抬頭,面頰膚色依舊是雪白的一團,卻覆蓋著病態的殷紅。唇瓣微微挑起,黑沉的眼睫不住地顫動著,霽摘星將手按在傷處,語氣顯得溫和綿軟至脆弱的地步:“好疼啊。”
“好疼。”
霽摘星不斷重複著這句話,每一次都像狠狠鑿在雲疏的心間,將他一片肺腑攪爛。
雲疏強抑著心中情緒,他將真元灌入霽摘星脈搏中,又逼出精血去喂他。那隻拿劍拿得極穩的手,在這個時候竟然微微發顫。
“別怕。”他說,“摘星,別怕。”
“雲疏。”少年半靠在雲疏懷中,軟的像是被抽掉了一截骨頭,質問道:“你為什麽要殺我?”
銀發白衣的修士僵住了。
他懷中的人,甚至帶有一種純然天真的疑惑,一遍遍問他:“為什麽殺我?”
雲疏沒有反應。
或者說,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想起來了。是因為你的弟子呀。”少年得不到答案,微微偏頭,帶著恍然大悟的神色,主動湊到雲疏耳邊輕聲歎息。他唇邊的笑意愈深:“為了你的弟子,你將我騙到劍宗中,逼我剖出道骨,獻給旁人——好疼啊雲疏,太疼了。”
雲疏神色如遭雷殛。
他的面容在刹那間變得陰鬱無比,像是整個人都被戾氣糾纏。
眼底被憤怒的暴戾與心疼惶恐所佔據。
眼前的場景再次變換。
雲疏懷中依偎的人已經不見,變成在幾步之遙處,遠遠看著他。
以妖刀刀鋒相抵,霽摘星臉色慘白。
瑩白道骨被妖刀剖出,黑發劍修的聲音極平靜地傳來,是霽摘星平日的淡泊語氣,卻莫名冰冷,無比決絕。
“你要什麽,我償還給你。”
那些殷紅的血滴落。
“……從此,愛憎兩清。”
雲疏被這眼前景象,折磨得近乎要瘋魔。
他上前要阻止霽摘星,那人卻如同鏡中花水中月一般,如何也觸及不到半分。
所有有關霽摘星的記憶,都被眼前景象替代。雲疏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這些事,然而那些畫面如此真實,仿佛往事回溯,是他真真切切、曾經逼迫霽摘星至此。
我明明沒有——
「——真的沒有嗎?」
他無比紛亂的腦內,突然傳來這麽一句話。
「這些不都是你親手做下的事嗎?」
「雲疏。」
·
當年雲疏年少成名,結下九品金丹,已然是驚才絕豔的劍修。便是在天才濟濟的暝靈劍宗中,也無年輕弟子能與他爭輝。
雲疏脾性在宗門之中,風評極好,飽含悲憫之心。便連下山門一趟,都能撿回一個被魔修滅了滿門、孤苦無依的凡人孩童。
他似乎比大多數修士,都有更柔軟的心性。
變故是從一場獵魔會起。
當時的雲疏還只是跟在師尊身旁,與眾人圍堵天魔。便在天魔垂死掙扎之際,猩紅魔眼忽然鎖定了雲疏這個尚且金丹的小修士,發起了攻擊。
沒人知曉為何天魔玉石俱焚下,不是去報復那些給予致命一擊的大修,而是對著雲疏這麽個金丹。
所有人都以為雲疏死定了。他自己也是。
但是當雲疏醒來時,身上卻並沒有什麽損傷,只不過他少了一縷分魂。
“欲魂”,掌七情。
雲疏自然是憂慮的,少去一抹分魂,和沒了半條命也差不多。
他的師尊也為此事日夜奔波,為防有心之人圖謀,不曾告知旁人。
然後雲疏師尊在一次蓄意陰謀中意外身隕,雲疏悲悸之下,全然忘了分魂之事,他勤勉修煉,刻苦異常,隻為尋仇。
從那時起,磋磨修士的修真大道卻像對他徹底敞開,一日一進境,百日之內破元嬰、通出竅。
他遲緩意識到,似乎是因為分魂緣故,自己修的是戾氣極重的殺生道。劍修者,絕情斷欲,心外無物,才能真正羽化登仙。
雲疏的修煉沒有瓶頸,他很快成為修真界最年輕的分神老祖,卻如何也無法修至大乘。
渡劫失敗數次,一次機緣巧合中,雲疏相逢一位渡劫大能。那大能看向他,語帶悲憫。
“魂魄不全之人,是無法飛升的。”
雲疏又想到那一抹分魂。
他從須彌空間中找到那曾被舍棄的分魂,卻發現它竟生出了自己的意識,比起一抹分魂,甚至比雲疏更像一個人。
被摒棄的分魂生出靈智,自然不願意再被融合進本體中,那於他而言,與抹殺無異。
如今分魂與雲疏同享了修為,它凝聚出了形體,又是分神境界,殊死一搏從雲疏手中逃出,自然不難。
它來到了靈域,躲藏在秘境最中心處。
分魂和本體記憶共享,便狠心構築可困住自己的仙階法陣,又將所有記憶塵封封印,虛構自己的過去甚至未來。
它將記憶毀滅去,本體也會忘卻此事。
只是分魂未曾想過,它便是雲疏的悲憫之心。以至於雲疏每每犯下殺孽——比如他追尋殺師之仇的轉世,那時那人已是一介凡人,是一座城池的城主。雲疏為了報仇,將城池屠戮殆盡。
雲疏自然不會難過,他並無七情可言。
心魔全落在分魂之上;哪怕分魂從未意識到那些。
雲疏一次次渡劫失敗,對分魂而言,亦是永不結束的噩夢。
直到這次,心魔之中,那座血流漂杵的城池,變作了蒼白虛弱的少年。
——他將一切都想了起來。
分魂清楚,他的本體也重新知曉了全部。
·
雲疏從心魔劫中脫出,冷汗涔涔,面色蒼白。
自然,這次渡劫也失敗了。
像這般大能渡劫時,若有外力相助,便會受天道懲治,將難度提升至倍數。所以霽摘星早在他有渡劫預兆時,便帶著狢軒退至一旁,不發一言。只看著雲疏挺直而立,四周無比不祥的黑氣環繞著他,幾乎要將銀發修士淹沒其中。
待雲疏清醒過來時,他一睜眼,便看見了在一旁的黑發修士。
無比熟悉的面容。
卻讓雲疏的思緒瞬間翻江倒海起來。
心中是無比綿密的針刺之感,如同萬蠱噬心,他的面上卻仍帶雲淡風輕的笑,眼眸明亮,滿是溫和神色。
雲疏修為在他三個大境界上,霽摘星一時無法看出他是不是渡劫成功,要不要賀一句恭喜。
卻聽銀發修士溫和地道:“霽道友。”
“我能抱你一下嗎?”
古怪的問題。
霽摘星看雲疏雖然溫和神色,卻總覺得他如今狀況有些怪異,微微一頓道:“好。”
雲疏便上前一步,不是霽摘星想象中那樣一觸即放的禮節性行為,而是一下將他擁入懷中,禁錮的力道大得幾乎無法掙動。
那一團似新雪的氣息跌入了懷裡,雲疏十分珍惜這一次、可能是他們最親密的接觸行為,他感受著懷中少年的存在,瘦削得近似羸弱,雲疏卻清楚他外表之下,一腔孤勇與隱忍。
他將手輕撫過霽摘星的背脊處。
那裡曾有一道瀕死之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