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的電量仍然充足, 在黑暗的環境下,能映亮的景物卻隻眼前一小片,光芒如被吞噬般散不出去。
宋甜認真搜查起來,霽摘星也不再停駐, 仔細確認402辦公室中是否有異常之處。
牆壁上的牆紙微黃翻卷, 像被火燎過的痕跡。
手機燈光映照出他微微斂下的眉眼和雪白的面頰,紙張翻動的窸窣聲響在房中極為清晰。兩人都沒怎麽說話, 偶爾霽摘星提醒宋甜某個物件不能動, 宋甜便紅著臉收回手, 十分聽話。
他們很快從402中走了出來, 一無所獲。
隻霽摘星還想著那牆紙的痕跡。
隔壁便是他們原本要前往送資料的403。
霽摘星心下便隱隱生出一些催促聲音。他想要的答案, 可能就在403中。
宋甜似乎完全忘卻了之前被斷手纏住的恐慌, 正要打開門上前時,便見霽摘星微微側身, 擋在了她身前, 冰涼的黑發拂過她的面頰, 有些發癢。
“我來。”霽摘星道。
他的左手按在從葉家求來的玉質小劍上, 一下便轉動了門把, 403的門向裡推開。並不很陳舊的門發出年老失修般的噪響, 極大地“吱呀”一聲。在寂靜環境中分外刺激人的心理防線,宋甜跟著一激靈。
一片黑暗中,宋甜的手機光率先照了過去。霽摘星還未阻止, 便見到光線映亮的地方,晃過一片潰爛的皮膚和半具身體。
宋甜似乎尖叫了一聲, 燈光卻又往那處照去。這次出現在視線內的是明晃晃的面孔,臉上是鼓起翻開的皮肉,鮮血淋漓, 半隻眼珠子掛在臉上。它似乎被這光線驚動了,緩緩抬起步伐,向這處走來。
手電筒的光在它身上亂晃著,每一下都能見到它新的身體部位,皆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或焦黑或流膿。而它正在緩緩逼近的事實,更給人一種莫大的恐慌感,隻想逃離開來,離它越遠越好——
霽摘星的瞳孔微微收縮。
由邪氣匯聚而成,綁在宋甜身上的黑色細線,此時微微挑動。
冷淡旁觀這一切的男人,露出了十分舒緩的笑意。
宋甜仍能思考,無比清晰地認識到眼前的這一切。但是她的身體,卻不受控制般地退後了一步,然後將手伸向了霽摘星。
少年肩頸的弧度很漂亮,背脊挺得筆直,身體卻比同年齡的男孩子要單薄不少。這時候宋甜像發了狠,力氣極大地推了霽摘星一把——一個少女的力氣,本來不該這麽大的。但事實上霽摘星被推得踉蹌一步,差點跌跪在地上。
“我怎麽能做出這種事”?
把同伴推向了怪物的宋甜想。
然而她卻像是不受控制般地鎖上了門,頹廢地跌坐在地上,又動彈不得地將頭埋進了膝蓋當中,發出抽噎的哭泣聲來。
霽摘星現在,還因為那一推而怔神。
其實很奇怪,要將他推出去祭鬼的話,恐怕他也擋不住多久。而宋甜一個人處在這樣危險的境況下,心理壓力本便大,同伴的用處可比擋刀來得大多了。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霽摘星來不及細思,門在某種詭秘作用下閉合得極死。視線范圍內的它緩緩到來,空氣都被壓抑成某種粘稠液體般覆蓋在身旁。
少年的臉色蒼白如雪,手撫上了冰涼的小劍“飾品”,回憶起自己零星聽過幾次,酆家天師輕聲誦背的靈咒。
腥味刮了過來,無比濃重。
霽摘星睫羽微顫,咒語低念在嘴邊,尚未完全念成的時候,眼前那團腥臭的厲鬼,忽然間停住了。
生效了?
不該如此——
霽摘星自認他一個半桶水,尚未到能半句靈咒便止邪祟的程度。這時察覺身邊似有寒氣,氣溫明顯向下沉了一度。
面前的景物微微扭曲,又聚成實體。
身穿黑色天師長袍的男子忽然出現,半坐於空中。他周邊有一圈淺淡白光,唇含笑意,眉心盡是慈悲善意,如同佛拈蓮花,又似清風迎面,直將周圍的惡意和恐懼,都生生壓下一層,讓人從心底生出虔誠的寬慰來。
那原本扭曲著身體緩緩而來的厲鬼,也正是被他釘在了原地。
長袍男子睜開眼,黑沉瞳色,對著霽摘星輕聲道:“別怕。”
隨他這一句話,周邊似乎恢復了光亮,403的頂燈亮起,霽摘星能看見那厲鬼可怖的全貌——周身是潰爛傷口,皮肉翻卷,流血流膿。那一張臉,更是已經很難看得出是人的樣貌了。
因為它周身被金線緊縛,倒是沒了什麽威脅力可言。
隻那副外表實在有些傷眼,霽摘星微抿著唇盯了會,又將目光移向了憑空出現的黑袍男子。
是天師?
看上去比護衛他的那些天師還要厲害許多。
“謝謝您。”霽小少爺在長久的注視後,這麽說道。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盡失血色,看上去有些許讓人心疼。
酆解靈含笑應了謝,和少年交談的快感遠大於他原本的想象,這點讓惡鬼難得有些期盼的興奮起來。
他狀似平淡地轉向了被他束縛住的那團惡靈,沉穩地道:“這是因生前怨念未消,而被困在此處的地縛靈。要想化解怨念也很簡單。”
“上前,用手碰他腰間之物。”
霽摘星早發覺這渾身沒一處好皮肉的厲鬼身上,竟隨著攜帶著一本看上去老舊卻乾淨的紅色筆記本。
然而就算那物件本身再乾淨,要去近距離接觸一個那樣可怕的惡鬼,對一個從小被精貴養成的小少爺而言,也未免太為難了一些。
酆解靈始終含著溫和笑意望著霽摘星,看上去不疾不徐,很是寬和。
只不過腦中想著,若霽摘星不敢,他倒是不介意抓著霽摘星的手,讓小少爺陷進自己的懷抱當中,閉上眼睛,然後自己手把手地教學一下——
不過如今的場面,還是讓酆解靈有些失望。
霽摘星沒多大猶豫,便到那一團血肉的厲鬼身旁,微微蹲下身,將那陳舊的筆記本摘了下來。
他的動作實在太輕,以至於厲鬼甚至沒怎麽掙動,直到那筆記本被取走之後,才勃然大怒般地嘶吼了兩句。
霽摘星的腦海微微刺痛。
巨大的信息流在接觸筆記本的瞬間,衝進了腦海當中。不過因為他接收劇情接收慣了的緣故,一時之間竟適應良好,迅速整理好了此時應當是傳導進腦海中的幻象。
——男孩間的玩鬧、不經意間的親昵接觸、漲紅的臉和驟然勃起的反應。
這本紅色筆記本原來是日記本。
二十年前同性婚姻法還未通過,日記本的主人無意間發現自己喜歡同為男性的室友,他將這些事情寫在日記本上。
而十分不幸的,這本日記被人發現了。當他再次打開本子的時候,發現原本的筆記被塗抹的亂七八糟,空白頁用鮮紅的馬克筆寫滿了“惡心”、“有病”、“離我遠點”。
一次實驗課突發火災,所有人有序離開,只有他被刻意遺忘了般。鎖住的門,舔舐的火舌都讓他頭腦發脹。在消防員救援前來的時候,一門之隔,他忽然情緒崩潰,選擇從四樓上一躍而下。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學生是因為躲避火勢才選擇跳樓。
不知道這是場蓄謀已久的自殺。
這個層數並不算高,但是他的運氣實在不好,於是長眠於此,怨恨難消。每個夜晚,都會重複這個過程,從四樓跳下,身體摔得血肉模糊,又一次次地爬回。
那樣濃重的怨憤,極易讓同感這一切的人,也生出難言絕望與陰鬱的怨恨來。
少年鴉翅般的睫羽微微一顫。
然後霽摘星睜開了眼,微微咬住蒼白指尖。
緊盯著他動向的酆解靈,仔細觀察著霽摘星的反應。在確認他眼中情緒過後,微微一頓。
由厲鬼附身之物傳來的怨念使人身臨其境,在感受過死前的絕望之後,少有人能不受影響,甚至超脫之外。
但是霽摘星的目光卻很澄澈。
要麽說明他共情能力極弱,天性冷血。但從小少爺與親朋相處來看,並非如此。
要麽是霽摘星……曾經歷經過更殘忍的事。
可他這樣一個被悉心疼愛的小少爺,怎麽會……
酆解靈微皺了皺眉。
霽摘星的確很快便脫離出來。
倒也不是說這厲鬼不慘,只不過他曾經在各個小世界順應劇情時,的確受過更不公的待遇。於是很快適應,像黑袍天師所說的,開始尋找化解怨氣的方法來。
那本紅色日記本翻到後面幾頁,鮮紅的馬克筆痕跡異常顯眼,霽摘星將那幾頁撕掉,無濟於事,很快又重新恢復。
黑發的小少爺微頓,停滯片刻。
他的左手摸到口袋間,是他常用的一支黑墨鋼筆,因為要讓老師批條的緣故隨身帶著。
或許眼前的厲鬼,應當不介意……
霽摘星單手撥開筆蓋,很快書寫起來。
原本想教霽摘星如何運用靈力毀掉這本附身之物的酆解靈,饒有興致地看了看,沒有開口阻止。
霽摘星寫的,無非便是一些勉勵之言。譬如喜歡同性並非錯誤,也不是心理疾病之流——這些話居然並沒有消失。
鮮紅馬克筆寫下的謾罵以外,多出了其他的文字。
霽摘星的字寫的很漂亮,遒勁落下,又快又凌厲。
欺凌是欺凌者的錯處,而並非受害者本身。
那被桎梏住的厲鬼,從些微的掙動,變得漸漸安靜下來。
在霽摘星寫下最後兩行時。手上舊而乾淨的筆記本,開始變淡變淺,筆尖再也碰不到紙面,刺鼻的腥味淡去,所處的樓層也開始發生變化——
窗外驟然大亮,落日余暉傾下,大片地灌進了403的辦公室中。
結束了。
霽摘星看了眼快沒墨的筆,頓了頓道:“你們除鬼的時候,也這麽廢墨嗎?”
酆解靈實在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笑著道:“你大概是溫和派,我們天師一般是……暴力派?”
霽摘星看他含笑的眸,覺得這個人有些意思。
他又一次禮貌地道謝,又問詢到對方的姓名,表示可以登門拜訪,並做一些實質性的感謝。
便見黑袍男人笑了一下,溫和地道:“那倒不用,我也同樣是鬼。”
不等霽摘星疑惑,他便解釋:“不是厲鬼,我生前是一名天師。”
天師這樣的職業,總是天生能給人帶來安全感的。也能將人類對異類的恐懼,降到最低值。
霽摘星卻已經覺得,有些不對了。
霽小少爺略微一頓,露出了理解的神色,很乖地問:“那……您貴姓?”
“酆。”黑袍男人笑起來,“酆解靈。”
霽摘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