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盟主!”
修士的面容蒼白, 發冠散開。瞪起的眼珠子上浮起幾條血絲,不像是可執掌生死的大能, 倒像個得了失心瘋的瘋子。
短小的指甲緊緊摳在地面,指縫其中塞滿了碎石泥土,地上留下令人悚然的幾道白痕。修士全身趴伏於地,身體是緊繃著的,猛地磕頭,鮮血從額上一直淌下來。
“求少盟主,再、再給我一次機會……”因太過害怕, 他聲音甚至有些含糊。
穿著月白長衫、面貌無比穠麗的少年從舟形法器上走下來,正經由修士磕頭跪拜的地方。
他微微側首,平靜地看著修士接近癲狂的模樣。少年身邊跟隨的魔修,倒是都十分警惕地防備著,目露敵意。
霽摘星黑沉的眼睫微垂,攏下了一片目光, 像是在打量這人是誰。
感受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修士的動作也停住了, 像是等待著宣判的犯人,脊梁被一寸寸地壓彎。
也沒多久。霽摘星收回了目光, 平淡地道:“好。”
修士猛地泄了氣般,癱軟在地, 滿臉劫後余生。顫巍巍地念:“多謝少盟主。”
霽摘星這些年待在弑血盟,評價實在是十分分裂。
追隨他的人以為,少盟主驚才絕豔,天賦根骨絕世罕見,天生便有上位者之能,可執掌大局。唯獨有一處, 便是太過心慈手軟,怕被旁人利用。
和霽摘星為敵的人則以為,霽摘星天生陰險狡詐,擅操縱人心,十分邪性可怕。偏還能讓他手下人都覺得少盟主是個心軟好欺負的角色,簡直邪門。
·
霽摘星從新修葺好的練劍場回來,入了書房,隨手給門窗打上一道禁製。
袖口微微一抖,便從中滑出一塊玉佩來。
魚形玉佩首尾勾纏,玉質清潤,只不過是普通玉石,並不帶有靈氣。霽摘星拿到眼前輕輕摩挲一下,低聲念了句什麽,玉佩上的陣法紋路緩緩發燙,下一瞬間,玉佩連接的另一端便多了一個人的吐息。
“祁四,”霽摘星道,“這次是你贏。”
“他們那群人中,武鳴投誠後,劉夢方才也來尋我,讓我給他一次機會。”
“祁四”那邊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響,大概是在找什麽東西。他語氣聽上去倒是不驚訝,只是唇角早已彎上去,有些讓霽摘星認輸的得意:“他們間並無信任可言,用利益維系罷了。一旦打破一角,崩潰只在旦夕……對了。”
他“嘶”了一聲,傳來十分苦惱的聲音:“那個小泉石清心訣放在了哪裡?”
霽摘星離開問仙山莊這麽多年,還是略一想便得出答案:“珍瓏書櫃三行六列。”
這清心訣並不算什麽高深卓絕的功法,但若是吃透,對歷心魔劫有奇效。聽說姬危最近在心境歷練上成效不佳,霽摘星便讓祁四將其偷放在姬危要讀的藏書中,引導他找到解決方法。
幾年來,霽摘星都用玉佩和“祁四”交流。
若說一開始,他只是想暗中彌補姬危,到後面的頻繁程度,或許與祁四這個人也不無瓜葛。
從最初的主仆到後面亦師亦友,霽摘星相處的愈久,便愈心有遺憾。甚至直接試探過祁四,是否要再繼續做暗修。
他或許可以有更遠大前程。
祁四並沒有正面回應,隻含糊應了過去。霽摘星心中略微歎息,之後倒也沒有再提了。
門邊的禁製被觸及,發出一聲吱呀輕響。霽摘星在那瞬間將手中玉佩藏入袖中,指尖夾住了一支靈筆,玉版紙鋪陳開來,他神色平緩地沾了些墨,落筆寫字。
霽摘星房中禁製,從來都是隻來防一人的。
薑邪溜達進屋,看到霽摘星在寫字,探頭過去看了一眼,讚歎。
“你這字寫的好看,待會寫完了拿給我,給裱起來。”
薑邪眼睛微彎,看上去興致頗好。
他兒子看著很儒雅溫文的性格,握著筆的手都怪清瘦,偏偏一手狂草寫的很好,合他口味。
霽摘星:“……”
他沒事寫的那點東西或者畫的畫,幾乎全落在薑邪手中。好端端一個魔修大能洞府掛滿字畫,和書房差不多。
薑邪也不是沒事就來招惹一下崽,像他高高興興誆完字後,便又開始說正經事了。
當然,薑邪連說正經事的時候,神色也不怎麽正經。
他道:“爹要閉關,衝擊羽化境了。”
霽摘星微微怔了一下。
羽化之後,便是渡劫。霽摘星先前聽外界傳揚,弑血盟主薑邪已至奪命境,從沒想過他竟不是奪命境初,而是差半步羽化了。
哪怕是薑邪這類盛名已久的魔修大能,衝擊羽化境也是十分危險之事,稍有差池便是魔修隕落,神魂俱滅……事實上這種可能,還非常大。
霽摘星也只是思考了一下,道:“左右護法可知道?”
“自然。”薑邪道,“我已和他們說清楚,讓你暫代盟主之職。”
霽摘星:“…………”
他反應遲鈍了片刻,才像意識到什麽似的,用怪異眼神看向薑邪:“不管是思音,還是齊真瀧,兩人都要比我合適得多。”
思音是薑邪最天賦卓絕的女兒,不僅修為高腦子還好,極會收攏人心。而齊真瀧是薑邪長子,性情穩,私欲不重,處事滴水不漏,娘親亦十分厲害,兩人再怎麽看,閉著眼睛挑都比他合適。
薑邪的神情更怪異了,他摸了摸下巴,“你不知道麽,他二人推選的都是你。”
“真瀧說要你暫代盟主時聲音最大,被他娘打斷了一條腿也沒改口呢。”薑邪笑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場面,“他們可是忠心耿耿,摘星,你可不要懷疑試探他們啊。”
霽摘星:“。”
薑邪越說,還越覺得自己這個人選,選的十分之好了。
“連那群難收拾的老東西,在你手上都服服帖帖——聽說劉能今天來你峰下負荊請罪?”兒子雖然沒開口,但薑邪興致已經有些上來了,他說道,“霽摘星,你比我想象中表現的還要好。弑血盟在你手中,我也能安心閉關衝擊羽化。”
不是我表現的好,是祁四教的好。
霽摘星微微垂眸,輕輕撥動了下玉佩。
哪怕薑邪興致高,霽摘星還是微歎息了聲,“盟主,你是不是忘了,當初我是被綁過來的?”
薑邪微微一頓,笑意收斂起來。
“我沒忘。”他說,“可是我不是要閉關,也看不住你了。”
薑邪不笑的時候,還是頗有大能之風。
他年輕時殺過太多人,也沾過太多血,性子又邪。當他無聲無息站著時,那股骨髓中浸著的凶戾氣息就冒了出來,讓直面這股戾氣的人都為之顫栗。
霽摘星神色還是平緩。
“所以,要換個法子拖住你。”薑邪道,“弑血盟的分量夠不夠?”
“我可以不要。”
“那我在閉關前,就先殺了你。”
霽摘星歎息,“盟主好不講理。”
“我一個魔修,要什麽理。”薑邪輕哼一聲,“叫爹。”
霽摘星不語。
薑邪眼裡的戾氣,又似微微消融了些。他說道:“那我再退一步……”
“要是我死了,你就走。”
薑邪離開許久,霽摘星的書房仍十分安靜。
他提筆將之前未寫完的書法續上,寫完一張玉版紙後,才發覺玉佩的聯系並未斷掉。
“祁四。”霽摘星問,“你還在?”
“嗯。”另一邊,姬危含糊應了一聲,問他,“你決定了?”
“決定了。”
紙上的墨跡被吹開。霽摘星微微垂眸,將其細致地卷起來,忽然想到,“以後見到問仙山莊的人,多少有點尷尬。”
他兀自低聲道:“我說我是去做臥底的,他們會不會信?”
姬危:“……臥底成弑血盟盟主?”
“暫代。”
“差不多。”
·
薑邪閉關衝擊羽化境一事,並未掀起多大風浪。畢竟一切事務由霽摘星接手——而這些事早就是霽摘星處理慣的了,應付不過是信手拈來。連薑邪其他子嗣、包含野心的盟眾這回都安安分分,不爭功鬧事,一切同以前一樣,沒什麽變化。
唯一的不同處,便是喊霽摘星“少盟主”的人,這次都統一改口喊“盟主”。
暫代盟主也是盟主。
而霽摘星可能是弑血盟創建來,最年輕的一位盟主……
霽摘星接任暫代盟主的第二個月,出了樁令整個修真界都震動的禍事。
大小門派皆元氣大傷,損失慘重。
極北冰原天現異象,泄出許多極精純的靈氣。朝夕之間,無數靈木靈草瘋長,靈髓蓮花開滿了整個水域,修真界眾人一邊忌憚靈氣來源不善,一邊被那珍寶迷心迷眼,派遣出無數門派天驕與中堅弟子前去奪寶——然後一夕之間,所有弟子全無所蹤。
極北冰原出現異象的地方,被一片灰色霧氣籠罩。
若是多年前參玉過與妖界大戰的修士,恐怕一眼便能認出那是何處。
彌回界。
人界與妖界交接的地方形成的混沌領域。多年之前,上任問仙山莊莊主,以羽化境修為和妖王在彌回界同歸於盡,後傾全修真界之力鞏固封印,抑製彌回界擴散,妖族入侵。
那處彌回界至今仍是禁地,與中等門派的領地一般大小。
而如今眼前彌回界,佔據了半個極北冰原。
彌回界的事是禁忌,被秘密封鎖,霽摘星暫不得而知。
如今令他頭疼的事,是極北冰原出現異象時,身為魔修中第一門派的弑血盟,自然也出了人去奪寶。兩位少盟主,長子齊真瀧、七女思音,都帶了自己的人手前去。而如今,渺無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