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動作其實很隨意, 卻在刹那間,如同有霽月清輝盈室,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過去,正見少年殷紅唇瓣,眸如星點,是這上天入地,都難得一見的昳麗殊色。
他們這時才想到,多年前提起這位曾經的小莊主時,不僅議論他出身高貴, 天縱之姿,更多的筆墨,都在刻畫他那張面容上。
一瞥便讓世間所有都黯淡失色。
在場所有人中,也只有姬危態度最為冷淡,他以余光瞥了眼,正撞見霽摘星頷首, 對他彎唇笑了一下。霽摘星態度很溫和, 像是遇見多年舊友, 但是姬危卻沒有任何反應。
他身上尚帶著從外趕來的一股風雪寒氣,坐在了霽摘星身側的座位上。
兩人附近的修士都覺得壓力倍增, 恨不得騰出座來,離風暴中心遠一些。
不過好在不管姬危還是霽摘星, 都是頗有身份的人,在這種場合,矛盾也沒直接爆發。
霽摘星有些心不在焉。
姬危既然到了,那……
不過相距一盞茶時間,姬危的屬下也都跟隨進來,霽摘星一眼掃過, 並沒有看見祁四的身影。
祁四是暗修,不現身倒是尋常。
只是霽摘星以靈識探查,發覺姬危卻是一位暗修都沒帶在身旁。
情況有變。
霽摘星目光落在那一處的時間久了些,他微微出神,漆黑的睫羽似有些茫然地顫了下。
姬危知道霽摘星是在想著誰,心中滾燙。又想起他在這其中毫無姓名,霽摘星想著的,是祁四的臉,心裡猛地泛起了酸水。
那股古怪情緒突然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原本刻意得有些做作的冷漠神情,這會切實地添了幾分寒意。
姬危語氣像暗含著某種特殊意味:“你好像很關注我帶來的人。”
身旁的修士一驚,都不由坐正了些。
要來了嗎?四莊主這話真是倨傲中又帶有一些嘲諷,夾槍帶棒,出其不意啊!
二莊主微微蹙眉。
霽摘星卻已經收回了目光。
他和祁四提過,不能讓姬危發現他們之間的關系……這話想來還有些怪怪的。不過這種時刻,他當然也不至於流露心虛,引人懷疑。隻仿若無事地道:“許久沒見過問仙山莊弟子,有些懷念。見笑。”
修士們暗歎,回擊的好,不愧是世家傳人,不顯山露水。看似平淡回復,實則是暗示以往自己在問仙山莊的地位特殊,便是離開也不能抹去!
霽陳楓的神色微微松動。他看了一眼姬危,稍微為難了下,對弟弟的想念佔了上風,輕咳著對霽摘星道:“你要是懷念,不如親自回山莊一趟看看。還記得小時候你種下的百歲桃?如今長成了一片,還結了果,隔著幾裡都能聞見果香。”
——果然這位二莊主,還是更偏向霽摘星點。豎起耳朵的修士都暗中衡量。
霽摘星微微低頭,飲了一些杯中之物,氤氳熱氣熏在睫羽之上,像是覆著一層霧氣。他彎唇笑了一下,回應的很含糊:“有機會便去。”
二莊主無言。
他知道這和拒絕也沒什麽區別,理由便和當初離開問仙山莊的理由一樣——他願意沒什麽用,真正能做決定的人是姬危。
姬危神色不變,但若是離得近,或能看見他的手搭在劍柄上,那指節修長清臒,力道極緊地扣在劍鞘邊。指腹也因為這個動作被壓得泛紅,像是在隱忍著什麽。
任誰看了也只會覺得,他與霽摘星水火不容。
過了一整天,還因為二莊主術法無法開口的木煌正盯著這邊。他位置離姬危頗遠,卻將這一幕看得清楚,眼中閃過算計。
姬危前來不過是個插曲,眾修士見他目前還沒和霽摘星有要打起來的跡象,也顫顫巍巍地繼續商討起來。除了要對付妖族,還有一事,便是該如何應對也陸續前往極北冰原的魔修——外敵在前,魔修同樣也是人族,也該一起抵禦妖族才對。
但是那群魔修組織散漫,又性情凶戾,和道修間結下的仇怨哪裡是朝夕間可捋清的,他們若反手行凶,便是腹背受敵,恐成大患。
雖說近來魔修行徑收斂許多,尤其是那忽然和中邪般的弑血盟,更轉了性。但讓這些正道放下成見身段,去和魔修尋求合作,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正道有他們的顧慮,霽二莊主手叩在桌面上,頗有節奏地敲擊幾下,也在思索如何解決魔修那方的事。
這時候內鬥,損害實力不說,也太蠢了些。
霽摘星的目光落在二莊主的指尖上,忽然溫聲道:“魔修那邊,我可以解決。”
霽摘星生得一幅極好的相貌,根骨絕佳,身邊的修士屬下貌似也修為不低。
只是旁人雖然認可霽摘星應有奇遇,但是說他來解決魔修這樣的大話——連那位問仙大莊主恐怕都不敢如此誇下海口。其他正道的修士,都露出了驚詫神色。
弑血盟的那些魔修當然清楚霽摘星的地位,但害怕他會因此暴露身份,免不了透出一點擔憂神色。
姬危按在劍鞘上的手微松,側眸望過來,一雙黑眸看不到底。
“哦?”霽陳楓卻像察覺不到什麽異常,毫無懷疑地相信了霽摘星的話般,笑眯眯道,“摘星居然這麽厲害,比哥哥要爭氣……”
他說:“那便交給你。”
魔修和道修不同,道修中所有修士都受潛在規則的約束,地位超然如問仙山莊,更是一聲便得百應。魔修不然,幾乎沒什麽能統領魔修的人物,他們各不服氣,自相殘殺是常事,才一直壓不過正道。
但身為弑血盟盟主,哪怕是暫代盟主,經過這些年的擴張與滲透,早成了魔修的忌憚。霽摘星就算馭使不了那些人,讓他們不要添亂卻輕而易舉,更能調令弑血盟名下的那些分支門派人物,再不濟就暴力合作。
霽摘星沒什麽難色,頷首,向身邊的護衛俯身耳語。
魔修們收到命令,也不會質疑,有一人閃身離開,將盟主的命令傳達下去。那一瞬間修為波動,露出的境界讓在場道修露出驚愕神色。
好高的修為。
而這樣的境界,竟好像只是霽摘星的屬下。
少年舉動太過輕易,偏他的神色也認真,不像胡鬧。再加上剛才被震懾一手,以至許多正道修士都內心驚疑不定,有的是猜測霽摘星修為,有的卻是開始懷疑……他的身份。
在場的修士,大多都是聰明人。有木煌這麽個前車之鑒,可沒人敢站出來質疑二莊主的弟弟,說出沒證據的胡話來。
於是暫且敲定了計劃,等修士們散去,各自準備之時,霽陳楓帶著霽摘星回被清理出來的客棧歇息,臉上懶散又無所謂的笑容頓時淡去了。
他看向霽摘星,神色肅穆,目光頗為複雜,“摘星……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能牽製那些魔修?”
霽陳楓遣開了自己手下的人,卻沒讓霽摘星的那些護衛也離開。
所以一聽到這位二莊主的質疑,弑血盟的魔修頓時警惕起來,紛紛抽出法器,以合抱之勢圍住了霽陳楓,隱見袖中寒光。要不是他和盟主並肩而行,簡直恨不得插入其中,將刀架在霽陳楓脖子上了。
到底霽二莊主疼愛弟弟,為他解圍是一回事。要得知他是真正的魔修首領……甚至是弑血盟的盟主,就是另一回事了。
霽陳楓被法器指著,摸了摸自己鼻頭,沒說什麽。倒是霽摘星微微皺眉,斥道:“胡鬧。”
那些魔修神色一僵,還是順從地將法器收了回去。
霽摘星微微歎息,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他已經知道,霽扶儒及霽冉爭都在來的路上,避也避不開。便也看向霽陳楓,目光坦然:“等……大莊主和三莊主到此處,我再告知兄長,我這些年做了什麽。”
魔修們全身上下都似豎起了刺,啞聲道:“主人。”
霽摘星知道他們顧慮,卻沒改變主意。
即便已分隔數年,他對這幾位兄長的信任,也從沒有改變過。
霽陳楓只是擔憂,不是好奇心過剩。霽摘星答應告訴他時,他便放心下一些,即便晚點知道也不妨礙事,應了聲好。
另一邊,姬危卻沒有跟著霽摘星他們。
他去了客棧另一邊休息,沒讓屬下跟著。神情冷厲,腰間鴻儒散發著驚人戾氣,同他主人一般,充滿著不好招惹的氣息。
修士們都能理解。這位現任四莊主的心情,恐怕不怎麽愉悅。
跌了個狠跤的木煌也實在是恨意難消,隨著時間流逝,霽陳楓給他設下的言語禁製效用削減不少。木煌拿真元衝破了禁製,受了些小傷。轉而悄無聲息地跟上了姬危,舌頭還有些含糊:“四莊主,這……”
姬危微垂著眼,心思早飛到霽摘星那邊去了,根本沒聽清木煌在說什麽——更直白些,是沒注意到木煌這個人跟在身邊。木煌見沒被趕走,姬危甚至沒反駁他的話,心中更加篤定,恐怕這位四莊主也同樣和霽陳楓不合,更厭惡霽摘星和偏袒一人的兄長,與自己,是同一個陣營的。
那原本因為強大實力差距,而被強行按捺下去的恨意又借著助力冒了出來,迎風見長,那股陰毒幾乎要滲出來。
“四莊主,我看霽摘星來歷不簡單,定然是和魔修有勾結的。二莊主何嘗不知?不過是被蠱惑,才犯下大錯啊。”木煌啞著嗓音。他倒還剩些腦子,知道明著不能說霽陳楓的壞話,到底是親兄弟,誰知道姬危是不是還留情。但若是給霽陳楓找好了“借口”,便又不一樣了。
姬危的腳步猛地停下來。
他面無表情地側首,像是才聽到了木煌的話,難得開了尊口。
一瞬間,木煌頭疼欲裂,猛地倒在地上。
像是被壓裂神魂般的劇痛傳來,讓他不顧及顏面,在地面狠狠滾了兩圈,衣擺沾灰,口中發出嘶啞枯竭的痛苦喊聲。
那位四莊主,像是無感的仙人,高高俯視著他。
“不要讓我聽到你口中,再出現他的名字。”姬危垂眸,眼底卻沒倒映出修士狼狽身影。他與先前神色,一般無二,始終沒太大波動,卻讓木煌身體經不住地顫抖起來。
瘋子。
他在地上,幾乎要淒厲地喊出這兩個字。
“滾。”
這是姬危說的最後一句話。木掌門捂著胸口,連滾帶爬地離開。
身邊寂靜,姬危面無表情地舉步。
在抵達房間的瞬間,他心口處翻滾起些微熱度,像是烈火燎原,一瞬間便觸及四肢百骸。姬危微微垂眸,迅速將那枚發燙的玉佩拿起來,對面仿佛已預知到聯系接通,驟然開口道:“我見到了姬危。”
姬危說:“嗯。”
但是霽摘星,只不過也提了這麽一句。隨後壓低聲音,像是有些怔怔失落:“你沒有來。”
姬危拿著玉佩,任由那股暖意又從指尖燒灼到心中,手都微微顫抖著。
“對不起。”他說,“出了些意外,主人沒帶我來。”
他又撒謊了。
姬危見到了霽摘星,同他想象中一般。是蒼穹月,峰巔雪。只是他不敢開口,怯懦不前。
姬危原也想過,要不要變成祁四的模樣——現在他改名叫祁五了——只是不過略微遐想,以旁人面貌觸及霽摘星的模樣,便讓他全身發燙,嫉恨地幾乎要發瘋起來。
不知是不是他語氣泄露了什麽,反倒是霽摘星過來安慰他。
“也不是你的錯,”霽摘星開玩笑般地道,“還是怪姬危不懂人心。”
姬危:“…………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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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血盟魔修雖然心中十分憂慮盟主,但想到諸前種種,皆證明盟主深謀遠慮,看一想十。覺得霽摘星定然自有深意,不會隨意暴露身份,這才安心下去做事。
他們魔修之間,也有自己的聯絡方式,但剛接上頭,便被人發現了。
那人也是路過,察覺了魔氣才過來。緊接著一言不發,便開始追殺他們。
這次霽摘星帶出來的人,都是以往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魔頭,行走經驗豐富,莫說一個正道修士,就是十個同修為的來也不見他們犯怵。
但這次來的修士,不同以往。
黑夜之中,鳳鳴輕唳,一條火鳳飛旋而出,映亮半片蒼穹。
真正的魔修克星,一言不發送你輪回轉世,出現時方圓百裡都無魔修蹤跡——那甚至是從前他還喜歡外出遊歷時,便闖下的名聲。
逃也逃不走。眾魔修心如死灰,驚懼不已。隻弑血盟出身的那位魔修,眼中映出火鳳劍,差點嚇懵,上前兩步便跪下了。
“自己人啊!”
大概從沒見過這麽求饒的魔修,來人的劍微微頓了一下。
魔修咽了咽口水,大聲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