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申文的壽命, 早便已經超過人類壽數的極限了,他現在還活著,也是在耗盡身體內部的最後一點靈氣。
連年輕、健康的外貌都維持不住,死亡也只是遲早迎來的事。到時候甚至不必酆解靈出手解決……
走到如今狼狽的境地, 酆申文依舊是不想死的。
他甚至可以不要手中的權勢, 也不願面對死亡。
好在他的手中,還藏有最後一張牌。
被他悉心養成的那個孩子, 會作為下一次祭靈的祭品, 自然也不知道被掩埋起真相。
提著最後一口氣, 酆申文逼出一點精血, 寫了道傳音的秘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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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喚舟早便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
雖然那些師長依舊會教習他術法, 師兄弟對他讚譽有加、溫和有禮, 甚至便在前日,他還剛剛參加完論道會, 與其他酆家內門弟子討教完靈符法術, 但他依舊覺得, 身旁的人有些不對勁。
好像他們一夜間, 變成了其他人。
路喚舟知道, 這可能是一種心理疾病, 會下意識懷疑身邊的人是“假人”,和妄想症有點類似。他甚至已經約好了心理醫生,要去看病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 路喚舟接到了一封自動出現在他掌心的密信。
他一下呼吸急促,十分緊張。
這信封上的, 印刻的是酆家家主的信印!
上面的話解答了他這段時間以來的困惑,果然不是他生了病,而是酆家的那些人, 都成了行屍走肉的傀儡。
何其強大的酆家,身為天師世家之首,居然出了這樣被邪祟入侵、駭人聽聞的荒謬事。
一點涼意躥上脊梁骨。
路喚舟全身發冷得厲害。他自然也是害怕的,卻還是以精血執信,詢問酆家主,現在該如何是好……而他又能做些什麽。
日頭漸西。
這時路喚舟才接到第二封信。
這封密信上的內容,讓他陷入了更深的疑惑與泥沼當中。
做出這一切事端的源頭,那喪心病狂的惡鬼……原來是酆解靈!
路喚舟無法將酆解靈和那令人悚然的形象聯系在一塊。畢竟他最落魄的時候,是酆解靈救了他;後續接受考核進入酆家時,也是酆解靈在暗中幫助他。路喚舟一直將這位酆前輩,當做酆家幾百年前的人物,更將他當做了自己的師父。
雖然酆解靈已有幾年不曾再現身,但是他心中,一直隱隱孺慕憧憬這位前輩,現在卻揭開一層血淋淋的真相,告訴他這位前輩並非良善之輩,甚至是邪祟化身的罪魁禍首。
酆申文並不清楚這位他飼養的祭品,其實私下和酆解靈有所牽連。只在信中說,若是路喚舟不相信,大可去驗證一下,那些傀儡是否被酆解靈所控。
他也將化靈陣的事,略加美化偽裝,告訴了路喚舟。唯有犧牲命格特殊或法力精深的天師,才能壓製邪祟。
酆申文情思懇切地道,如今他能信任尋找的人,也只有路喚舟了。
酆家主打得好算盤。
歷來的化靈陣,都是由他親手布置的。情急之中哪怕布置不了大型、完善的化靈陣,也能設置個簡陋小型的,連他的倀鬼,也被他帶在身上。
現在的路喚舟作為祭品,得到的靈力恐怕不能福澤酆家,但是讓他恢復大半的靈力,已經足夠了。
到時候,他便能繼續和酆解靈抗衡——哪怕贏不了,也能逃得掉。
被視為獵物,將一步步走入圈套中的路喚舟,實在很痛苦。
他不能接受自己孺慕的前輩是惡鬼,更對布陣壓邪一事,充滿了猶豫——
現在的路喚舟還不知道陣法代價是他的性命,他只是為了消滅酆解靈一事在猶豫。
路喚舟沒有再遞密信過去,又將酆家主送來的信給燒掉了。
酆解靈神出鬼沒,每每出現在他身邊都沒有預兆。雖然近幾年沒再出現了,但路喚舟還是心虛,怕被發現。
又怕被看出端倪,路喚舟雖然知曉自己的異樣從何而來,原本的心理預約,也沒取消,而是如約前往了。
這是一家私人製的醫院,僅接待社會地位不凡、或是他這樣身份特殊,身為天師的患者。
路喚舟當然不會將原本準備詢問的疑惑問出來,而是用了最尋常的借口,說自己心理壓力極大,有些抑鬱情緒——醫生當然十分負責,做完生理上的檢查後,又開始詢問他一些問題。
路喚舟十分配合,他想醫生得出的結論,應該是沒有大礙,建議他多休息運動,外出娛樂等。卻看見對面的白衣醫師,微抬了下眼鏡,忽然開始詢問路喚舟的感情問題。
“您似乎在感情方面,有些特殊的執念。”
“現在和她還有在相處接觸嗎?”
“你們分開的契機,似乎讓您非常在意。”
隨著醫生的話,路喚舟覺得古怪的同時,心理卻影影綽綽,勾勒出一個人影來。
直到醫生忽然低聲,溫和地詢問道:“那位……應該是男性對嗎?”
勾勒出的形象驟然清晰。
路喚舟猛地站起:“不,我們只是朋友,或許朋友也算不上。”
醫生道:“抱歉。”
“……”路喚舟也反應過來,他剛剛的表現過激了,也低下頭道,“是我的問題,很抱歉。張醫生,我想暫且就進行到這裡,接下來我還有事要處理——”
“當然。”
醫生很理解地道:“不過我還是建議您,下周的這個時刻,我們能再相聚一下。”
路喚舟頓了很久。
最後艱澀地道:“……好。”
他沒想到一出門,便正能碰見那個如夢魘般,長久地出現在腦海的人。
少年的身量實在抽高許多,身形顯得過於清臒了,但肩背與腰際勾勒出的線條卻十分漂亮。他坐在那處,側頰如玉脂凝成,簡直好似一幅畫般靜美姣好。
他微顫的睫羽打破這幅畫,卻令路喚舟心中更悸動起來。
路喚舟很想他。
也是這個時候,路喚舟才終於看到了他身邊的男人似的。發膚全白,應當是生了白化病,身上穿的卻是這家私人醫院的醫生服飾。
白化病醫生……路喚舟認得他,是這家醫院的投資人和外科專家之一。
不知道什麽時候,路喚舟已經走上前了。
他聲音艱澀地道:“霽摘……霽小少爺。”
霽摘星已經接手過霽氏,叫他霽總才對。不過因為他初現在商場上的年紀實在很年輕,之前又很出名,所以直至現在,還是叫他霽小少爺的人更多點。
霽摘星也看見路喚舟了。
他微側過頭去,也應道:“路先生。”
路喚舟忽然便有些心酸。他和霽摘星的關系,原也不該這樣僵硬才對,但是之前霽摘星不知為何,開始針對起天師世家,路喚舟惶急又擔心,便和霽摘星起了一點衝突。
當時霽摘星的神色,他還記得很清楚。
黑發白膚的小公子,實在有些詫異的模樣。眼睛微抬地看過來,平靜地道:“可是關路先生什麽事?”
於是路喚舟僵在原地,心中氣急,拂袖離開。
之後的日子裡,他一直想道歉。
他不該對霽摘星那般態度。
可是隻一想到那句話,路喚舟便步步退卻,今天也是受了刺激和打擊,才敢主動上前。
路喚舟露出一個苦笑,低聲問他:“怎麽在這裡碰到你,霽小少爺是身體有所不適嗎?”
他的語氣還是擔心的,霽摘星尚且未回答,身旁那個醫生倒是先開口:“霽少是來討論慈善事宜的,捐助貧困兒童做唇齶裂手術。”
這倒是一件好事,路喚舟的心略微放下來了點。
畢竟霽小少爺體弱一事,也算人盡皆知,路喚舟在那一瞬間的擔心,也壓過了其他情緒。
霽小少爺並沒有敘舊的意思,應了一聲後,又和醫生討論幾句,便起身準備離開了。
他看向路喚舟的目光倒很平和,看不出就在之前,兩人還爆發過矛盾。
“路先生要我順便送一程嗎?”霽摘星問。
這家醫院也屬於地段比較偏遠的地方,雖然路喚舟多半不會沒有私車用,霽摘星也不過是出於禮貌,才詢問一句。
可他身旁的醫師卻立即道:“那還是我來送路先生吧。”
“……”路喚舟未開口的拒絕,微僵在原地。
他看向那位醫生,總覺得對方,好似對他十分警惕。
就和對待……情敵似的,爭風吃醋。
路喚舟苦笑了一下,覺得這個定位,怎麽也和自己無關才對。
“不用了,”路喚舟禮貌地道,“我開了車。”
這個時候,他又聽見了極熟悉的一個聲音。
“摘星。”來人語調輕緩,卻無不透出那親昵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