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銀色建築佔地頗大, 內裡卻沒什麽修飾,十分平整,近似庫房般。
卻依舊價值連城。
霽摘星看見的時候,都覺得眼前被晃了晃。
霽家雖是江城首富, 卻也少見到這樣“壕”氣衝天的場景。庫房中堆滿了大塊籽料與玉石原礦, 有些還沒被打磨過,卻已經露出了大片光滑水潤的玉面, 翠生生, 好似一口寒潭般。
這樣好的玉石料價值連城, 數量還如此眾多, 便像不值錢的碎石般堆成一塊, 實在讓人咂舌。但是光憑這些, 尚且驚不住霽小少爺、這位從小被萬般嬌貴養成的唯一繼承人。真正讓霽摘星驚訝的,是這些原料……都是靈玉。
匯聚靈氣, 極通靈性, 要是再養一養, 說不定還能生出玉精來。
像是他一直帶在身邊的玉劍法器, 也是由這類靈玉製造而成的, 相比一般美玉, 還要更珍稀許多。這房中堆積的數量,更如同將整個天師界的靈玉儲匯都用在上面了,只怕以後再製造以玉質為媒介的法器, 都要從這其中尋才是。
霽摘星也只是訝異了片刻,便將那失態壓下去了。當務之急, 甚至不是弄清楚董靈從何處尋來的這樣多的靈玉——
董靈在之前,是送給過他許多珍貴禮物不錯,卻從未觸及到靈異神怪這方面, 這是他們共有的默契。而現在出現在眼前的大片靈玉原料,顯然不是某種巧合,而更像是董靈小心打破這層默契的試探。
所以霽摘星,便也順著他的試探直言了。
“三年。”霽小少爺微微側身,鴉青柔軟的發自肩頭垂落,他含笑問道,“董叔叔是不是應該……至少告訴我,你是誰?”
董靈當然不驚訝。
他蟄伏得實在太久,以至於今天黑暗中的衝動下,甚至抑止不住那將從籠中脫困而出的凶獸,要教霽摘星,見到他最濃重欲望的那一面。
這個提問,他也已經等待太久了。
“摘星。”玉石反射出的柔和光芒下,董靈幾乎是帶著鼓勵性質地誘哄道。
“你應當知道我是誰的。”
畢竟這三年來,他無數次出現在霽摘星身旁,隻暗中助力於他,卻偏偏又要隱秘地、做作地,留下關於他的線索印記,好讓霽摘星對他生出好感,又感激於他的無聲付出才好。
霽小少爺的眉眼,微微抬起來,眸中似斂星光,在董靈眼底留下無比灼燙的印記來。
“酆解靈。”
殷紅唇瓣微微抿緊,落在“董靈”眼中,讓他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微微俯下身去,與身體體溫完全相反的灼熱吐息,落在霽摘星的唇齒間。
“乖孩子。”
惡鬼由衷讚歎道,野心欲望求幾乎要從眼中蔓出來。
霽摘星唇邊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微微歪頭抿唇,落在酆解靈眼裡,有種難以言說的可愛意味。
“你到底要什麽?”黑發白膚的少年,面無表情地詢問他。
“我的答案,從一開始就沒變過。”
酆解靈的手,一下子便覆在了少年的指尖上。
他的掌心實在是很涼,讓霽摘星忍無可忍地想到,方才在黑暗中觸碰過來的那一團。不過為了不跑偏重點,他還是先問道:“酆解靈前輩,我不覺得您這樣有野心抱負的……鬼,會將心思系在我的身上。”
“您是要我,還是要我的身體?”
霽摘星微微前傾了一些身子,這是個很危險、具有壓迫性的動作。不過至少說明,他從某方面而言並不畏懼酆解靈。藏藍色唐裝腰束得很細,但這時候的領口,卻微微松開了些,可以看見被深色布料包裹其中的,如玉骨般瑩潤的膚。
這樣的話……讓酆解靈微眯起眼睛。
他當然很想要霽摘星的真心,但是愛欲相合,有了愛,生出情欲來也再正常不過。
霽摘星已經成年許久,酆解靈當然是也想要他的身體的。
不過這個時候,當然不能顯得這麽膚淺。酆解靈垂下微深的眸,正準備開口的時候,又聽見霽摘星道:“霽氏繼承人的身份,當然是很好用的。只是不知道酆解靈前輩是想要聽話卻無用的傀儡,還是一個能更好配合您的合作者?”
這三年的確讓霽摘星有些動容。
至少他想的不是如何弄死這個危險的氣運之子,而是尋求雙方的融洽平衡。
等等。
酆解靈忽然意識到,他們對這個“身體”的理解,可能有些差錯的地方。
霽摘星依舊注視著這位在劇情當中,甚至顯得有些喪心病狂的世界中心。
他平靜地道:“我知道霽家那些變動……還有近來天師界的一些事,是你的手筆。”
酆解靈從來知曉自己不是良善之輩。但是他做的很隱蔽,包括將那些天師做為傀儡的事,也都是步步經營而來。他從想過在霽摘星面前暴露出來,也是因為這一面,的確有些太過黑暗,是極邪惡混沌的厲鬼行徑。
他並不知曉在原來的劇情中,酆解靈將霽摘星做成了供他驅使的厲鬼。
隻以為是酆家的事暴露了,霽摘星才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酆解靈微微歎息。
他說道:“霽摘星,我不會害你。”
惡鬼露出他“脆弱”的一面,仿佛被觸及傷痕般的失魂落魄,誘哄著被他捧在心尖的珍寶。
酆解靈垂下眸道:“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讓你知道,我為何會這樣報復酆家,報復那些天師世家。”
——“我可以帶你去看看,我死前的景象。”
對於一個鬼魂而言,沒有什麽會比提及他們的死因更讓他們憤怒。
尤其是像酆解靈這樣強大的惡鬼,恐怕他的死因並不尋常,甚至很慘烈。畢竟他曾是一名天師,出身酆家,超度無數惡鬼,化解叢生怨氣。不論從功德還是心性,甚至他所學的術法屬性而言,他都絕不該化為惡鬼才是。
大概是酆解靈眼中的掙扎,實在太過沉重,總之霽摘星不知怎麽……便答應下來了。
他的魂魄脫離身體,正是最脆弱的時候。哪怕霽摘星身佩玉劍靈器,又很有些靈力和天賦,現在的他,也極容易受傷。
於是一開始,酆解靈還是輕挽著霽摘星的手,到後來,在緩慢的行動中,已經變為將那虛弱的魂體攬進懷中,小心翼翼遮護著了。
他的動作太過自然隨性,似乎只是為了讓霽摘星避開什麽衝撞,輕輕拉扯他一下,又上前掩身護住。直到後來一直不曾松開時,霽摘星才想起提醒他,酆解靈這時候又恰好開口。
“那是還在酆家時的我。”
霽摘星順著望去。
眼前約摸是片幻境。
這時候的酆解靈,樣貌已經從“董靈”這個身份,恢復成他魂體的模樣。
但是幻境中的“酆解靈”,還是同他如今有些不大一樣。
裡面的酆解靈,大概十七、八歲,意氣風發。在天師賽事中一舉奪魁,小輩憧憬,長輩疼愛。
霽摘星知道的那幾個霽家領頭的人物,正含笑撫須望著他,眼中全是慈愛不提,還有人伸手輕撫酆解靈頭頂,讓已近成年的少年,忍不住紅了張臉,低聲說著什麽。
似在抗議他已經長大,不好再摸頭頂了。
連著其他天師世家人物——譬如當時還是桑家家主的那位,也不吝誇獎。
酆解靈懷抱著霽摘星,看著這一幕,眼中露出極冷冽的不屑來。但是他的聲音,卻顯得尤為低沉壓抑,仿佛失落。
“當時我以為那些師長,皆真心待我。當然在那件事之前,他們也的確是真心待我——”
畫面一轉。
變成天師們影綽身影,低聲絮語。
他們說如今世道靈氣漸稀,邪祟叢生,惡意隱成壓製之勢。每隔十年,就要取命格特殊或是法力極精深的天師,獻祭性命,鎮壓諸邪。
而天師界日漸式微,天賦極強的天師本便少出,恐怕今年就要輪到酆家的家主獻祭了。也只有他的靈力,才足以鎮壓。
酆解靈適時解釋:“我便是命格特殊之人。”
霽摘星便也察覺到什麽。
他哪怕是魂體狀態,也能察覺到來源於惡鬼身上的冷意。
霽小少爺好似怕驚擾他般,輕聲詢問:“那最後,是酆家主將你獻出來,避免獻祭自己?”
“不。”
酆解靈輕聲笑道:“我是自願的。”
霽摘星微頓。
“那位酆家主是我的師父,我又怎麽舍得讓他受獻祭之苦,被百鬼侵蝕,神魂不存。”酆解靈極冷淡地道,“我從小便知自己命格,便‘瞞著’師父,毛遂自薦了。”
眼前的畫面再次變換。
被布滿陣法的古宅前,身穿黑白天師長袍的少年微抿著唇,滿目清明。
他顯然是極怕的,便是連拿著符咒的手,也在輕輕顫抖著。但即便如此,少年還是一步步,極穩健地步入古宅中,不曾回頭。
他的確是甘心赴死的。
哪怕被無數惡鬼靈體纏繞,啃食他的肉體和神魂,疼得最後什麽都察覺不到,他也是甘願的。直到最後一刻,都未生出悔意。
在劇烈的痛楚當中,少年聽到陣法外面,傳來他熟悉的親長們,極為詫異的聲音。
“咦,這酆解靈,他竟當真是自願。”
“不行啊,這樣怨氣實在不夠強烈,也得不到陣法置換的靈力了。”
“老夫倒有個法子——”
平日最疼愛他的一位長老揚聲笑道:“解靈,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能鎮壓邪祟的陣法,是要獻祭人命才能成的。你如今走進來的,是化靈陣,那些惡鬼,也都是我們豢養的倀鬼。等倀鬼將你血肉神魂都吃了,滋養出來的靈力,可供酆家這一屆晚輩,都成天資絕豔之才。”
“這麽看來也沒錯處,隻沒你一個養出來的天師,會好好鎮壓邪祟,懲奸除惡的。”
數天師世家興衰數回,獨酆家長盛不衰,穩據第一,這便是秘密。
他們對外的借口,也是每每十年要選出一人,獻祭鎮壓惡靈。於是那些天師世家為了不讓自己或血親受苦,也會開始物色合適人選,也總會告訴被選中的人,他們的犧牲,是為天下蒼生。
又哪裡能想到,那些骨肉,皆喂進“倀鬼”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