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吐息拂在耳邊, 霽摘星微怔,不再言語。
他的面容隱隱被遮在溟靈帝君懷中,掩住了神情,看不大清反應。
霽摘星分明也是身軀修長清臒的男子, 但是這般一蜷縮著, 竟顯得他身量很輕般,隻佔據很小一處位置。若不看細些, 恐怕還注意不到盛重靈的懷中有一人。
盛重靈抱著懷中少年, 迎面碰見兵馬, 人數頗眾。士兵紛紛下馬, 垂首跟隨在帝王四周。
馬匹的嘶鳴, 和驟亮的燈光籠蓋這片地界, 一下子便添上幾分肅殺氣息。
無人敢去攔看帝君,只有內侍得了命令, 去傳召禦醫。而盛重靈的方向, 也是向著太醫院前去。
出了此等禍事, 連帝君都離席, 宮宴自然也再辦不下去。
受牽連的人選眾多, 不止大梁來使, 連著其他大國來賀的禮臣也被扣住。
人人惶恐不安,恨不得掏出胸中物來證明自己一片忠心日月可鑒,連著帶累他們的大梁國, 也跟著恨上了。
大梁來使當真是一下從天上墜落地獄,怕得連站也站不住, 還要扣押的士兵拿武器撐著他們,才不至於抖如篩糠地癱軟在地。
就這幅丟人模樣,也不像有膽氣能襲擊溟靈帝君的刺客——但是將刺客帶來的罪名, 卻也難以逃脫了。
此時大梁的來使,也只在心中期盼。但願帝君當真對他們的小殿下極為寵愛,能看在大梁是其母國的情況下,不至於太過問責大梁。
宮殿外的喧嘩聲未平,炸裂開的信號彈聲響與馬蹄聲並行,直教人心中惶恐難安。他們一行人被拘在宮殿中,看似待遇尚可,實則隻一輕舉妄動,便能見到衛兵拔刀。
雪亮的刀面映亮他們此時的慘淡面容,已將牢籠困獸一詞體現的再淋漓盡致不過。
大梁來使並不知曉,如今被他們寄予厚望的“小殿下”,此時也是自身難保的境況。
盛重靈透露完那句話後,倒沒有再緊接著逼問。隻留霽摘星一個人思索,盛重靈所知道的“隱瞞”,到了哪一步,而他要怎麽解釋才好。
說來還是他的破綻太多,露出的馬腳不計其數。霽摘星想著,便忍不住微歎出一口氣。
不過好在,盛重靈得知的秘密,應當不是什麽致命的消息,要不然也不會依舊帶他來太醫院治傷——
霽摘星走著神,便忘了忍痛,等到那傷藥敷上,白綢纏繞過他的肩胛時,他經不住地微微吸了口氣:“嘶……”
那聲音是極輕弱的,臨到末尾的時候,少年甚至已經忍住了,絕不會再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音。但這樣含糊的低吟,卻還是教盛重靈聽見了。
他上前一步,又一次將霽摘星攬在懷裡,讓霽摘星的背部暴露出來好上藥,身前卻有個可以支撐的點。
扶住少年身體的手傳渡著內力,似乎將那極致的痛楚給揉散了些許。
帝王的目光,也順勢落在了給霽摘星上藥的太醫上。
岑老年事雖高,卻尚耳聰目明,經驗老道醫術極精,便是在太醫院中,也是極為得臉的人物。
因為醫術高,他也不大畏懼這些顯貴。
便是人人怖畏的帝君,岑老也隻當做是身份更高些的患者對待,這還是他第一次,察覺到了膽戰心驚。
尤其是他能從帝王的目光當中,讀出一股威脅意味,似是在警告他的動作要再輕一些。
但這般深的傷痕,又哪裡是大夫能處理精細便無妨的。
岑老將藥帶纏上,動作小心無比。
隻將傷口處理好後,便俯身跪地等待差遣,大氣不敢喘一聲。
而這個時候,岑老也聽到方才還無比駭人,讓人畏懼的帝君,此時聲音竟是十分輕緩,幾乎帶著一點哄人的意味。
“……好了。”盛重靈的聲音低啞,小小地調整了一下少年靠著他的動作,不甚熟稔地安撫,“沒事,不疼了。”
岑老趴跪在地上,隻當自己是一座泥塑才好,什麽都沒聽見,也沒看見帝君這樣小心哄著他的男妃的模樣。
雖是極力地縮小存在感,但岑老還是被抬頭看了他一眼的帝君遣了出去,連著旁邊伺候的藥童侍衛,也一個不留。
旁邊的人驟然離開,霽摘星的眼睫微顫了顫,不得不接受自己要和帝君獨處的狀況。
“殿下先前問我的話……”
盛重靈又想起來要算帳。
便見到懷中的少年,抬起頭來,眼角還覆著一層極淡的薄紅,原本抵在唇邊的質問,這個時候卻變得艱難起來。
只不過他瞥了霽摘星一眼,見到他本便單薄的肩頸上,纏繞著的一層白綢。
才又將火氣挑了起來。
“這個時候怕疼,被人挾持的時候,怎麽也不見你反抗?”
被質詢時,霽摘星的眼皮底下隱隱跳動。他垂下眼來,神色實在顯得乖順無比,睫羽又是低低斂著的,好似一隻折翼落下的蝶。
直讓人的火氣,刹那間便消下去。
霽摘星拿不準自己是不是會武功一處暴露了。
但這種被質問的時候,既不能承認,也不好撒謊,隻聲音極輕地道:“星君知錯。”
知錯、你又知什麽錯呢——
盛重靈的目光漸冷,索性和他挑破了問道:“你的武功,應在兩個刺客之上,為何會被挾持?”
又為何……會被傷成這樣?
被帝君叫破,大概因為霽摘星早自覺破綻頗多,倒沒如何驚惶,甚至有種塵埃落定之感。
這件事其實還是好隱瞞過去的,原本的“曲清星”在青山派學武之事,並不是極深的辛秘。大梁的小殿下會武功一事,也有理由可追尋。
最慘不過是被廢去武功。
可只要不打斷他的手腳,被貶出皇宮後,總再能修煉回來。
霽摘星正準備“解釋”之時,盛重靈又逼進了一步。
帝王的眸緊盯著他,那雙眼如深淵,似要讓人墜入其中,不得抗衡。
“還有,你這張易容下,藏著的究竟是誰?”
霽摘星微怔,那一瞬的失神,也無疑被捕捉到了。
實在有些許狼狽。
因為帝王先前的態度,霽摘星實在未曾想到,他竟然已經發現了替身之事。
這比隱瞞武功的性質要嚴重許多了。
前者不過是廢去他的功夫,而後者,是欺君之罪。
盛重靈看著霽摘星被他逼問的面容微有些蒼白,斂下眸並不做聲,脆弱的仿佛極好欺負的模樣,實在沒有他想象中的快意……反而促得他更為煩躁,心煩意亂起來。
明明是眼前人先欺騙,卻讓他生出莫名的負罪感來。
這種煩躁讓盛重靈更加尖銳起來,明明他心中並非那般所想,卻總要以此為刃,逼迫得霽摘星無處可躲,他才能滿足般。亦是不留情地詰問道:“扮做大梁皇子入宮,你有何等目的,是為了刺殺而來?還是你和那兩個刺客,本便同屬一脈,才助力她們逃跑,又攔著我不讓殺她們?”
霽摘星又微一頓。
若說先前的感觸,是帝君震怒才如此,但現在盛重靈反饋給他的感覺,卻更像是惱怒和……賭氣。
他想了想道:“陛下既然如此懷疑,又為何不讓兵衛將臣帶下去審問?”
盛重靈臉色微微一黑。
“又為何來帶我治傷,”他若有所思地道,抬眼之時,目光便落在盛重靈身上,神色純良,“為何要來救臣?”
盛重靈除了臉黑之外,還有些被戳破了心思的惱意了。
他面容凜冽道:“現在便將你壓下去問刑……”
後面的話,倒是說不不來了。
哪怕只是用來威脅,他也很難想象那樣的手段,會被用在眼前人的身上,隻神色更加冷厲地恐嚇他:“沒有第二次。”
盛重靈惱的,也不過是霽摘星在身負武功的情況下,也能將自己折騰成那般模樣。
明明帝君不再問,此時也能就此揭過了。
霽摘星卻微彎了彎唇,帶著點無奈意味。
盛重靈不問他,他卻想要解釋了。
誰叫霽摘星對曲清星這個小師弟,沒什麽共存亡的奉獻心態。
“臣的確不是大梁國的皇子,也不叫曲清星。”
霽摘星的目光很輕和,落在盛重靈身上,也實在讓他抗拒不起來:“臣叫做霽摘星,一介草民,青山門弟子。”
霽摘星。
不知為何,這個名字落在盛重靈耳畔時,驟然便掀起波瀾,連著他的心臟都跟著急促地攘動幾下。
一種極其熟悉之感。
盛重靈的眸略微深了些。
“霽摘星”三字輾轉在他舌尖,都透出一股奇異的甜味來,美好得讓他頭暈目眩。在這之前,盛重靈幾乎從未想過,原來光憑一個名字,也能讓他這般雀躍。
霽摘星並沒有注意到這位帝君的異常,他極認真地道:“進入溟靈,並非懷有不軌之心。和那兩名刺客,更無分毫關系。只是有一事,臣的確騙了陛下,有意欺瞞。”
少年想起身請罪,但他一時動作頗大,又有些失血。身形便跟著晃了晃,差點便跌倒在地,還是盛重靈面無表情地扶住了他。
“便這般說。”
霽摘星站穩後,發現君王的手還搭在他的臂上,雖略有些古怪,卻還是就著這個姿勢,將他和曲清星之間的恩怨,如實交代了出來。
大梁的皇子有雄心壯志,不甘願屈居人下,便托付他同門師兄,來易容假扮,成了溟靈的男妃。
並無多曲折離奇,卻也的確是欺君大罪。
霽摘星說完後,隻道:“由帝君責罰。”
他並沒有刻意將自己摘出,也沒有替曲清星遮掩一二。
盛重靈從聽到霽摘星說,他是為了曲清星而來時,臉色便有些沉下去。
帝王的直覺甚為敏銳,一刀切中要害。問出自己最在意的一點:“你為何願替他前來?對他當真只是師兄弟之情?”
霽摘星:“……”
霽摘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