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決懷中少年沉寂, 柔軟的黑發垂下,僅透出面頰一點瓷白處。路喚舟一眼便辨認出來,因他看見少年那垂斂的睫羽下,眼尾處的紅痣。
紅艷得驚人。
他來晚一步。
路喚舟也不知自己為何能如此鎮定, 好似眼前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神色冷淡, 步履遲緩,行踏至桑決面前, 卻連目光都不再敢偏移至霽小少爺的身上。路喚舟凝視著桑決面容, 眼界余光依稀可見被一柄流光玉劍釘死在地面, 苦苦掙扎的惡鬼魂體。
他道:“你製住了它?”
桑決遲疑了一瞬, 沒反應過來路喚舟的話什麽意思。而這片刻遲緩, 被當成了默認, 便見路喚舟深喘了口氣,眼中是沉鬱黑色, 像裂開一隙的深淵。
路喚舟:“你很厲害, 遠比我想象中要厲害——”
“可你為什麽不能分出余力護他一時?霽摘星只是個普通人, 為什麽除惡鬼之事, 要牽連到他。”
路喚舟面色蒼白。
他當然知道, 自己是毫無緣由的遷怒, 該引人恥笑。但他現在也唯有和桑決爭議矛盾,才能勉強維系下平靜表象,不至於現在便潰敗崩塌來的好。
而桑決也終於意識到他們到底在爭論些什麽了。
霽摘星只是個普通人……
桑天師的眉頭微微一擰, 神情有些扭曲。
“喂。”打斷了路喚舟的話,桑決簡直是有些古怪地道, “你和霽摘星很熟的話,應該能猜到,這惡鬼是他製住的吧?”
路喚舟繃緊的神經, 壓抑的情緒,在那瞬間忽然到達一個度,然後怔住。
“??”
桑決將他們方才發生的事簡述過一遍,再提到霽摘星用劍的時候,聲音都有些乾巴巴的。見路喚舟臉上明顯的懷疑神色,不禁有些鬱悶著惱。
一切都等霽摘星醒過來才好解釋。
路喚舟:“我先前和霽摘星相處近三年,他絕沒有修習過天師靈術。”
霽家人寵愛這個小少爺,許多邪祟事都避讓著。霽摘星估計對靈異神怪這方面還都有些茫然,似懂非懂,更別提去學天師術法了。
便是他願意,霽夫人都狠不下心。
桑決咬牙道:“所以我懷疑,他可能是……第一次。”就連劍術,都是跟著自己學的。
路喚舟面上空白瞬間:“怎麽可能。”
桑決不再理他,先將霽摘星放在他寢室床上——因為有些手忙腳亂,也沒換衣服。
隨後才將長輩給予的縛靈囊拿出,把惡鬼收了進去。
要徹底打散這樣有修為的惡鬼,需要深入惡鬼的症結幻境,將它附身之物或聚魂之物毀滅才行。這樣接近神魂出竅,十分危險,所以他們不能冒險處理,只能將惡鬼先收住帶回天師世家,讓那些天師先輩出手才可。
將一片狼藉處理完,再看寢室上的血跡,桑決略感頭疼。
“路喚舟,你會不會複原寢室的術法?”桑決道。
路喚舟像是才反應過來,遲疑沉默許久,才幫忙打理起來。
·
霽摘星這一昏迷,便昏睡過去了極久。
桑決和路喚舟兩個,哪個都不肯先離開回稟前輩,皆守在床邊。還是另外兩個室友回來了,懷疑奇怪地看著路喚舟,路喚舟才退讓一步,接了縛靈囊先回去複命。
霽摘星還在昏迷中,明天的課是趕不上了,他們便先幫霽摘星請了假。
桑決將用來給天師補充靈力的靈髓給霽摘星喂下去,狀況仍沒有好轉,小少爺依舊緊閉著眼,體溫很低,桑決皺著眉去調室溫。
要不是那微弱脈搏跳動,他幾乎都要有些糟糕想法了。
哪怕桑決知道,這是靈力耗空後的後遺症,金少學和縛川穹卻不知道這些。他們第二天發現異樣,皺著眉要送霽摘星去醫院,桑決攔也攔不住,只能看這件事輻射影響越來越大。
霽小少爺的父母也來了醫院,慣來強勢的霽夫人心疼得紅眼睛,被霽父攬著安慰。
最後出入的便多了些天師世家的人——估計是以為霽摘星撞了邪,但最後確定過後,才算讓霽父霽母安心又奇怪起來。
靈力耗空?
摘星什麽時候,又和天師靈力有牽連?
那收服惡鬼的事,自然也瞞不住了。
桑決如實回稟,看到桑家前輩露出的若有所思的眼神,又有些像說錯了話後的不安感。
布置下特殊聚靈陣的病房中。
藥水滴落的聲音極為細微,透明的管道蜿蜒,最後針頭沒進了蒼白細膩的手腕當中。
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那手顯得過於清臒瘦弱,以至看護的人都對這位小少爺小心翼翼,稍微挪動一下墊手,都謹慎無比。
但是那些原本十分專注看護的醫療人員們,忽然便覺得有些困倦,集體打起盹來。
連著病房的數個監視器當中,卻依舊是一派靜謐的景象。
屏幕中的醫護人員們都極為認真的觀測生理狀態,計量著各類數據,對哪怕是偏離正常閾值的細微變動皺眉凝視,極為認真的模樣。恐怕誰也想不到,在真正的病房當中,只剩下這些人員坐在椅子上,微微點頭進入了夢鄉。
霽小少爺還扎著針的那隻手,被某種無形之物攥在其中。
冰涼的觸感,柔軟的膚。那樣清臒的手腕幾乎像一扼便斷。
體溫上的寒意,卻掩不住酆解靈身體和心中都不斷壓抑跳出的燥鬱來。
原本看到霽摘星這幅模樣,酆解靈應當是玩味或是隨性的,誰叫霽摘星之前還惹他著惱。但現在的酆解靈,卻切實地生出些悔意來。
他不應當給予那惡鬼邪氣,當時沒想到會一並牽連至霽摘星。
這個人類對他的影響,似乎太大了點。
酆解靈先前便發現了,但他好似並未冷靜下來,甚至略有瘋狂地生出……他甘之如飴的想法來。
惡鬼指尖摩挲著一點白色光芒,他將光球抵在霽摘星唇邊。
少年的唇被撬開,微微揉弄便成了一股頗稠艷的色彩,他無意識中含下了那顆光球,只是如何也吞咽不下去。黑袍的惡鬼隻略微凝視片刻,像是早有所預料般,俯下身,印在了被揉弄通紅的唇瓣上。
略微深入一些,光球便被抵進了喉中。
惡鬼非但沒有就此離開,反而俯身更加侵入許多,直到那團光球慢慢消散在他們交纏的唇齒之下,才起身離開。
酆解靈便這麽坐在了床邊,微有些發怔。
也未過多久,少年垂斂的睫羽微微顫動。睜開來,入目的瞬間,是惡鬼的半截衣袍,逶迤散開,落在他病床的被褥上。
霽摘星還有些遲鈍,實在是艱難地回想了他昏睡前所經歷的事。
那惡鬼應當是被製服了。
他又眨了眨眼,轉向酆解靈。
不過酆解靈,為什麽會在這裡?
酆解靈像是才發覺霽摘星醒過來了般,半側過身。
他的唇邊微含笑意,看上去端正溫文,有君子之風。光從外貌而言,的確誰也不會忍心去猜這樣一個魂體是惡鬼,還是一個極戾氣於一身,頗為不擇手段的厲鬼。
“你醒了麽?”酆解靈看向他,眼中有些難以形容黑沉情緒,像一片深淵噬人,“你耗費靈氣一空,太危險,下次莫要這樣莽撞。”
哪還有下次。
霽摘星微一怔。
但他面上仍是很乖的,像是才理解酆解靈口中的話,微頓了頓,聲音輕緩地應:“好。”
霽摘星又道:“前輩怎麽在這裡?”
酆解靈說:“感到你有危險,我便來了。”
“我怕你有事。”
他按捺許久,現在又明晰心意,已經厭倦了循序漸進的把戲。不給霽摘星緩慢適應信任他的時間,便這麽明晃晃表現出了他有所圖謀的心。
霽摘星果然被這樣的直球撞得有些發愣,至少面上非常明顯的遲疑了一下。
小少爺很有禮貌地道謝:“多謝前輩。只是您為何要這樣——”
——這樣關注我?
酆解靈所在意關注的人,當是路喚舟才對。
霽摘星便見到酆解靈忽然間站起,又半蹲下身在他的病床旁,視線剛好便能和躺著的他平行,莫名便多了些鄭重其事的壓迫意味:“你以後有危險,都可以叫我。”
“不管什麽事,我都會幫你。”
他的眸眼黑沉,這般低沉語調,如同惡魔的誘哄般。
霽摘星:“……”
他手腕間,似乎有什麽微微發燙,像一塊被刻下的烙印。霽摘星掃了一眼,那處似乎長出了一顆如血般濃鬱的紅痣來,靜靜地蜷縮在皮膚當中。
霽摘星面對這個極為危險的惡鬼,慣來裝作不知他的真面目,乖巧溫馴,像是不知世事的少爺。但這個時候,卻也透出了那點尖銳的凶意和提防來。
“那麽,我要付出些什麽?”
酆解靈似乎笑了。
他說:“什麽也不要。”
那雙眸卻靜靜注視著霽摘星,除了少年,其他皆未入眼。
那一句惡鬼之言,並未說出口。
——只要你。
代價是你。
那些醫護人員醒來的時候,便看見霽小少爺半坐在病床上,神色很平緩。他的黑發散下來,漫不經心地看向窗外沉下的太陽,落日的余暉灑在潔白被褥上,還有一些映在他散落的發上。
醫生們十分愧疚,畢竟雇主出了這樣高的酬勞,他們卻在工作時間,不知不覺間睡過去了,甚至並未發覺病人已經醒來,實在有違他們平日的職業水平。
小聲道歉的同時,也奇怪為什麽監控室的同事們為什麽不叫醒他。
他們的小雇主微微彎唇,看起來十分溫和地安慰他們,那並不算他們的錯——何況他也只是剛醒來沒多久,不耽誤什麽。
霽母之前陪夜,積壓了一堆工作,一時趕不過來。
倒是霽父接到醫院的通知,將在廚師指導下熬的補湯端出來,連帶著開車趕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