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日程推進, 如今還能站在擂台上的,皆是武功極高又未嘗敗績的青年才俊。
每每比試後,不管輸家還是贏家,都會萬分隱晦地瞥一眼那棱角小閣。想到其中坐的是何許人物, 便會忍不住地微微挺直脊背, 顯出一點灑脫的俠氣來,好似這般便能讓閣中人多看自己一眼。
畢竟, 那是天山派門人。
熒璃葉片構成的垂簾後, 霽摘星的確坐的端正, 靜看那些在比試的俠客們, 似是十分專心。盛重靈在一旁倒茶, 目光偶爾掃過擂台。
即便這種程度的對戰, 在旁人眼中可譽為精彩至極,獲益匪淺, 對盛重靈而言還是無聊了些。
“那個用金戟鏈的如何?”盛重靈問。
“尚可。”
“使踏雲劍法的那個女俠, 你很看好?”
“一般。”
“青衣服那個。”
“尚可。”
“評價倒是都不差, ”盛重靈忽然道:“也難怪你肯看他們, 不肯看我。”
霽摘星:“……”
他默然半晌, 微咳了咳道:“你比他們都厲害。”
盛重靈微彎了彎唇, 尚算心滿意足。
最後站在台上的,是原先老盟主之子譙無聞,同樣擅使劍法。他武功顯然比對手們要高上一截, 贏下數局後,連氣息都未曾更急促些, 衣冠嚴整,英俊倜儻。甚至還有閑心去扶一扶那跌跪在地的敵手,讓人忍不住歎一聲譙公子好氣度。
他是迄今為止, 站在擂台上最久的那位。
直到斬劍盟的長老抽出下一位人選時,譙無聞的面色微變。
“青山派,孟鍾離。”
小閣中,霽摘星的動作未曾停下,接過盛重靈遞來的溫茶後,他看向擂台中央。
孟鍾離神色冷峻,腰間佩著猩紅的刀鞘,黑色衣袍被風聲吹鼓得獵獵作響。
上台後,男人微向譙無聞一頷首,便出了刀,雪亮刀鋒上有條暗紅的溝槽,滿是邪性。譙無聞的面容顯然微微一僵,凝視著孟鍾離時,多了些冷意與忌憚。
兩人不再客氣,交手後,譙無聞才發覺對方的武功深不可測。隻光刀劍相交一瞬,便能將他的手腕振得發麻,又試圖掙扎抵抗後,譙無聞發覺那刀離自己的命門越來越近,對方顯然不再留手,於是先一步認了輸——反正他也不是為了盟主之位,要為此送了性命實在劃不來。
譙無聞認輸後,孟鍾離的攻擊也停了下來,收回刀後:“承讓。”
譙無聞笑容真摯:“不愧是青山派的大師兄,孟家傳人。孟兄的火鳳心法也應當修煉至高階了罷?”
孟鍾離這才冷淡地牽了牽唇角道:“過譽。”
玉杯在手中轉過一圈,盛重靈收回目光道:“這屆的武功倒是都很平平。”
霽摘星道:“大師兄還不錯。”
“……”
注意到對方頗為無言的注視,霽摘星側身回以疑惑目光。
盛重靈微頓,慢吞吞道:“……那就還行。”
在他們說話的縫隙間,孟鍾離已經又打敗了上擂台的七毒門弟子,從對方蒼白如紙的面色和指縫間的猩紅來看,恐怕這位青山派的大弟子未如何留手。
孟鍾離沉默寡言,下手卻狠厲。
刀劍無眼,這擂台上也只有生死自負的規矩。眼見孟鍾離將一人重傷,又將另一人打得鮮血直流昏迷不醒,已有幾人主動棄權。剩下和孟鍾離交手的俠客,也多是點到即止,算是多些和一流高手交手的經驗,遂也退出擂台。
而堪稱經過車輪戰後,孟鍾離尚有余力。
這幅舉重若輕的模樣,倒讓那些年事已高的各門派掌門、前輩,都對孟鍾離露出了滿意神情,指尖有節奏地敲打在桌台上,顯然已有決斷。
便在先前的老盟主都已出面,準備宣布新一任的武林盟主人選時,聽到擂台底傳來一聲輕笑——其中暗藏玄機,以至於內力稍弱的弟子,在聽到他聲音的瞬間都露出了痛苦神色,腦袋像被撬開一般地發著疼。
“我當師尊忌憚的青山派有多能耐——”他拖長了音調,像是蜜糖般甜膩的男人嗓音有些許詭異。
一道紅影輕身點上台,身上佩戴的諸多銀飾在瞬間叮鈴作響,好似一件樂器般。男人眯起眼道:“也不過如此嘛。”
老盟主發覺自己竟看不透這年輕人的深淺,略微心驚,卻還是問道:“來者何人?”
“蜀中,江子瑜。”
男人笑眯眯道,報的不是門派,而是所屬之地——就如同他極有信心,一人便可代替整個蜀中。
旁邊人看他的衣飾不似中原男子,早有猜測,但沒想到是來自蜀中。
蜀中歷來是蠻荒所在,修煉功法也與中原大為不同,更擅用末流的暗器和異形武器。但有一點倒是共識——蜀中出不來一流的高手。
歷來的武林大會雖不限制來歷,除邪道人士皆可參與,但武林盟主之位,都是慣常屬於中原人士的。
在固有偏見下,那些對男子心懷忌憚的人,不免都有些放松,流露出輕視神色來。
江子瑜卻不大在乎,對著眼前白須的老頭道:“今年我二十三歲,照你們的規矩,可以挑戰的吧?”
老盟主還未回答,孟鍾離先一步道:“請。”
江子瑜便率先甩袖,掌間暗藏一支長笛,唇邊一印,便吹出一陣極其詭譎的音調來。
竟是罕見的音修!
老盟主已經退開,孟鍾離運起內力抵禦,那樂聲吹得他氣血翻湧,耳膜鼓脹,的確有些本事,但還不至於瞬間便能將他按死。
要速戰速決。
孟鍾離目光一冷,抽出刀時,刀身隱約可見覆著一層金光火星。那雪白刀鋒似是在經火淬煉般,通紅無比,向吹奏的蜀中人襲去。
沒想到江子瑜的身手並不差,他隻輕輕一避,身上銀環作響,一下躲開來,
男子似十分有興味地笑了下,那長笛在手中轉過一圈,又變形為了笛中劍,直俏俏伸出,一下便割裂了孟鍾離的袖袍。
孟鍾離的身形似乎略微一頓。
下一瞬間,兩人便似黏在了一塊似的,孟鍾離到哪處,江子瑜也跟到哪。
火鳳心法的長刀施展不開,那詭異笛中劍卻極其靈活,好不容易拉開點距離,江子瑜又轉變為音攻——短暫百招內,孟鍾離身上已全是傷口。
霽摘星垂下眸,沒有再看。
擂台上的比試不停,孟鍾離似發了狠,一步步逼進江子瑜。兩人間的比試讓人眼花繚亂,讓人大為歎服。
眼見江子瑜似後繼不力,被逼迫至角落,其余門派的掌門紛紛頷首道:“孟鍾離當屬大才”……霽摘星卻放下了手中杯。
“輸了。”他輕聲道。
台上,孟鍾離被笛中劍貫穿了胸膛,步履微微搖晃,跪倒在地,目之所觸是黏腥血液。
面色蒼白。
江子瑜抽出凶器,顯然有幾分得意洋洋:“中原武林,不過如此。”
其余的俠客大怒,但也誰都知曉……孟鍾離,確是輸了。
場外斬劍盟的人將孟鍾離帶下去救治,而原先懸而未決的高手們也紛紛出手,在那蜀中人的笛下,竟無人能走過百式。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青山派其他的弟子。
其中的四弟子,甚至生生被眼前人折斷了劍,才失魂落魄地退出了戰場。
奇恥大辱。
決明拭開唇邊的腥血,羞惱不已,甚至已經想好要尋個時機給那囂張的江子瑜投毒,才好解今日之恨。誰叫他本便武功不濟,今日對戰,也十分狼狽,討不到好處。
江子瑜勝過那麽多人,當真就孟鍾離有些意思。以至他到後面,臉上的不屑已愈加明顯,甚至去取了張椅子來,便大大咧咧地坐下來,嗤笑道:“我師父還道青山派的青柳天有些本事,只是他教出來的徒弟,怎麽都這樣廢物。”
青柳天便是青山派閉關已久的掌門人。
決明眼中當真要冒火,極憤恨地起身,忽便聽身旁傳來的驚呼與冷嘶聲。
他略微茫然地順著旁人目光看去,便見那棱角小閣中,有一人拂簾而出。一身白衣,身段風流,極為符合人們對天山門前輩的幻想。一時之間,驚呼聲非但沒有平息,還愈加熱烈起來。
決明的眼緊緊盯在那人身上,又聽旁人說“天山前輩定然見不得這蜀中蠻子辱我中原才出手”,神色略微有些猶疑。
霽摘星的面上,還帶著先前節宴上買的銀狐面具。那面具只需十枚銅子,本應是極為廉價粗糙的造物,卻因為戴著的人的緣故,而顯得十分古樸漂亮起來。
坐著的江子瑜並不是放松警惕了。
至少在霽摘星入場的瞬間,他便站了起來,眼中滿是躍躍欲試的光芒。
他顯然也聽到其他人的話了,微抬起下巴道:“你是天山派的人?”
其實準確算來,天山派並不處於中原境內。
霽摘星平淡道:“請賜教。”
僅這麽一句話,決明便睜大了眼,腦中空白。
江子瑜已經痛快出手了。
霽摘星在這段時間,自然已經重新確定好自己要修習什麽劍術,也反覆練習過多次。
這一套劍術他隻與盛重靈交過手,要尋到對方的破綻十分艱難,以至於一直讓霽摘星以為自己技巧性上頗有不足。但對面的對手換了個人,他才發覺——
對方實在太慢了點。
於是所有人都能發覺,方才不可一世的蜀中俠客……在被吊著打。
“天山門”前輩身形清臒,用劍卻利落果斷,隻封住對方全身命門死穴,逼得江子瑜退無可退。
那一套劍招極為精妙,霽摘星運著內力,控制氣勁在劍身遊蕩。一劍揮出後,順著劍式,冰涼的寒氣也激發而出。竟於劍鋒頂端集匯,在空中凝結出一條冰刃來——好似一條忽然躥出的毒龍,張開鋒利爪牙,直直頂住江子瑜的眉心。
一滴血被凍結於冰刃之上。
江子瑜怔怔,踉蹌地退後兩步。
眾人在台下,不經意間便看到霽摘星因揮劍斬殺,被風輕拂起的寬大袖擺,隱可見那一隻握著劍的手,蒼白清臒,似化雪一般,連淡青色的經脈都見的清晰分明。
忽然便有些臉熱。
那些正值芳華的女俠們,更是難得含羞帶怯地垂下眸。
這天山派的弟子,倒不止武功高絕……連樣貌也似俏得很。
江子瑜身上,也被蹭刮到了兩下,有些銀飾叮鈴作響地落在了地上,將他驚醒。他側過頭看霽摘星,像是恍然大悟般道:“你們天山派的人,倒是……”
“青山派。”
“嗯?”江子瑜怔怔。
“青山派,霽摘星。”他眼前的少年,將劍收了回去。面具下的眉眼冷淡,細密的睫羽微垂。
別說江子瑜,便是其他門派的人,也都怔怔反應不過來,說是大驚失色也不為過。
不知該先震驚,從天山派的小樓中出來,怎麽會成了青山派的人;還是先訝異青山派藏龍臥虎,竟有這樣武功絕頂的年輕弟子。
與他相比,好像連孟鍾離的功夫都變得不能看了。
倒是不清楚情況的江子瑜最能接受,他坦然道:“那我應該道歉,你們青山派很厲害。”
霽摘星點了點頭,正準備下去時,叫老盟主熱切地攔住了。
“看來我們新任的武林盟主,比老朽想象中要年輕許多。”
霽摘星:“……”
他上來的太快,差點忘了這是在推選新盟主,頓了頓道:“還未定局。”
不管是誰也好,現在上來……
於是旁邊的諸多元老前輩,便又議論開了。
但是這次出奇一致的意見統一——霽摘星就是最好的候選了。
畢竟新盟主武功奇高,師出名門,還似與天山派關系親近,當真是再合適不過。
便是連江子瑜這個被排斥的異人,也十分認真地道:“我看你武功最好。”
霽摘星略帶求救地瞥了小閣樓一眼。
盛重靈看著下面的少年,身形微僵,攥著劍的手也似乎緊了些。抬眼探看的模樣,幾乎要讓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斬劍盟的床榻極軟,多待幾日也無妨。
·
與師信:
晚歸,摘星繼任盟主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