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些門派們發現大莊主到來, 霽扶儒便要忙起來了。兄弟間能相聚的時間並不多,所以霽陳楓安排的聚首小酌的家宴, 實則是在早上。天際將明,草露化霜,極北冰原一天最冷的時候。
霽摘星看見了姬危。
他原以為姬危不會願意再和他接觸,便有些訝異。等他走近,才露出一個極循禮的微笑來。
姬危側過身,沒什麽反應,看上去十分倨傲冷淡。
沒人發覺他微紅的耳垂。
幾位修真界鼎鼎有名的天驕, 十幾年未見的兄弟,便坐在並不寬敞的紅泥院落中,側首便能望見長廊外的星點雪花。
窖藏春被小爐溫好,酒香四溢。
霽摘星看著諸多靈食佳肴裡十分顯眼的一道靈芝三絞靈魚,雕出的魚花倒是鬼斧神工,只是除此外的菜色香味都十分令人卻步, 那魚目暴凸, 形狀可怖。能被人呈到眼前, 便也只有一個緣由——他大兄長又重出江湖了。
大莊主多年不曾洗手作羹湯,如今親自下廚, 除了刀功更精湛許多,廚藝相比十幾年前依舊一如既往, 不忘初心。
負責準備家宴的霽陳楓眼觀鼻鼻觀心,好像從沒有發現桌面多了一道靈食,隻垂眸喝酒,不動聲色。
慣來不擅長人情禮節,奉承交往的三莊主也只是愣了一下,瞬時恢復常態, 沒不知眼色到去挑其毛病。
姬危:“……”
他雖然不知其中底細,但隻一掃宴上諸人情態,心中也生出了一道可怕猜想。
原來大莊主是會做菜的。
雖說這菜的水平……勉強算做能做熟菜吧。
霽摘星也有幾分哭笑不得,只是過去的勉強,這時候也變得令人懷念起來。
既然是私下家宴,也不必講究長幼先後,霽摘星率先舉箸,那些精美又別出心裁、飽含靈氣的誘人靈食卻沒先受到垂憐。霽摘星無比精準,從魚腹上挾了塊魚花下來,換了私筷送入嘴中。
二莊主、三莊主微微撇頭,不忍直視。
大莊主十分威嚴,神情肅穆地望過來,仿佛在監督幼弟修習劍法般凝重。
姬危在那瞬間,甚至想搶下霽摘星筷中之食。只是目光落到那殷紅柔軟的唇瓣,一點豔色唇珠時微微怔了下,沒反應過來。便見霽摘星品嘗完,也跟著頓了下,微一偏頭道:“好吃的……”
霽扶儒神色不變,眼中卻透露出一點滿意歡欣。
霽摘星這話並不像哄人,可以看出是當真在讚歎。於是二莊主也愣了下,取筷去挾,神色也是震驚:“果然不錯。大哥廚藝比起以往見長。”
“……”霽扶儒慢吞吞問,“你怎麽知道是我?”
二莊主:“……”
大哥,你不會以為,真的有人猜不出來是你做的吧?
霽陳楓訕訕:“隨便猜的……”
大莊主沉聲應了句,補充:“不要瞎猜。”耳朵略微有些發燙。
霽陳楓內心流淚,面上順服,心道恐怕在大哥眼中的摘星,就是那個沒猜出來的。
三莊主難得情商上線,為了不讓兩位兄長更加尷尬,率先將霽陳楓先前給他提過的問題甩出來:“摘星,你和那些魔修的事……”
霽摘星原便打算在今日告訴兄長。他指尖微敲在骨瓷杯上,斟酌著要怎麽交代,才能讓幾位兄長更好接受些。便見霽扶儒微微蹙眉,神色些許糾結地道:“若只是身處弑血盟便罷,讓你暫代弑血盟盟主,豈不是處於風口浪尖?薑邪當真是魔修,肆意妄為,不計後果。”
大莊主以為自己幾個弟弟,也已經知道了摘星和魔修間的聯系,是在商討日後如何處理正邪關系,便直接將這個大雷給抖出來了,雷得兩個弟弟目瞪口呆。二莊主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三莊主常年的漠然神情,都出現了一絲龜裂。
他們心裡都有些準備,恐怕摘星和魔修間瓜葛不淺,但是直接變成目前魔修最大門派弑血盟的頭領——這跨度實在有些大了。驚的兩位莊主舌根發麻,霽陳楓一時覺得天昏地暗,很不能接受。
“摘、摘星你……”
姬危也就是早被這消息砸暈過一次,才沒繼續失態。只是後知後覺地配合露出驚訝神色,看上去就像是因事不關己,才沒那麽震驚。
霽摘星隻好苦笑,他還沒坦白,先讓大哥揭底了,倒是辛苦兩位兄長接受——至於大莊主怎麽知曉的,恐怕是碰上他哪個屬下了。
如今的正道魁首,和理論上的最大魔頭正相坐於一桌。
“魔頭”摸了摸鼻尖,見二兄長還是一幅喘不上氣的模樣,心中倒也生出許多愧疚。
他想起先前和祁四說的那些話,玩笑地逗他兄長:“其實我是去做臥底的,不小心便臥底成了弑血盟暫代盟主。”
霽陳楓估計還沒反應過來,一幅遲鈍模樣,手都在抖。
他三兄長霽冉爭面容微動,估計已經不能思考了,麻木地道:“是這樣啊,我就說。”
霽摘星:“……”
姬危:“……”
大莊主也是後知後覺,幾個弟弟應該還不知道那麽多,略微反思了下。
當初他被那魔修告知時,魔修好歹也是循序漸進,讓大莊主有了被重塑世界觀的時間。
不能接受歸不能接受,到底是對幼弟的擔憂壓過一籌,幾位兄長開始詢問細節,又心疼霽摘星在那般吃人煉獄中,定然受了許多苦楚。
其實霽摘星並不覺受過什麽苦,隻兄長一一詢問,他也事無巨細的回答。
這一過程中,霽摘星目光無意掠過正拿著酒杯,神色平緩的姬危。發現當初骨瘦嶙峋滿身傷勢,如今卻鋒芒畢露,天資絕世的少年,竟也側耳附來,好似聽的十分認真,神情莫名地專注。
這是姬危已經聽過一次,卻還想細致了解的內容。
霽摘星講起這些事,向來隻挑輕松話題。比如那見人總是臉紅緊張的齊真瀧,常黏著他的女孩子思音,總是和他敵對、關鍵時刻卻服從的某位長老。至於有險惡時候,自然都是一筆帶過。
幾位兄長,倒是沒覺出什麽問題來。
只是姬危越聽越不對勁,那些人分明是……他猛地站起,骨瓷杯被捏碎,千年的窖藏春順著手腕淌下,溢出無比醇厚的酒香來。
其他人看向姬危。
霽摘星自然也看過去,微怔,不知他反應為何這樣大。姬危臉上怒容倒是已收攏淡去,他總不好憑借這些,便斷定人對霽摘星圖謀不軌。
更不可能點透。
於是隻神態自若地道歉,說是力道沒把握好。拿著一塊絲綢擦淨了手中的酒漬。
雖然奇怪,但是姬危現在的態度很自然,幾位莊主也沒過多關注。霽陳楓在大莊主微微不自然的神色中提及:“嗐,那以後和弑血盟豈不是一家人?我得交代山莊弟子日後不要死鬥,傷和氣。”
霽摘星無言,二哥也是不靠譜,身為問仙莊主這話被聽見還了得。
他還頗為在意剛才姬危的反應,以為是四莊主發覺話題中心都圍繞自己,有些不快。正好他要交代的也差不多了,便將話題轉交到了兄長那邊,詢問他們近來近況。
霽陳楓不算特別話癆的人,但偏偏山莊的其他莊主,一個比一個寡言,他便顯得尤其話多了,幾乎都是他一人在說。
二莊主一邊開口一邊喝酒,不知覺間,一半窖藏春都被他喝盡。要是普通靈酒也罷,霽陳楓的修為極高,輕易便可化解,可偏是這千年的靈酒,最能醉人。
二莊主醉了不上臉,一時都無人反應過來。直到他愈加興奮,開始勾著姬危的肩說“胡話”的時候,霽摘星才發現了。
“四弟,”二莊主笑嘻嘻道,“你過來,我偷偷和你說摘星小時候的窘事。”
霽摘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