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間隔極遠, 視線在彌回界中,也頗受阻礙, 但大莊主的身形極具辨識度,他身形勻稱修長,背脊筆直,手中握著的烏黑劍鞘奇長無比,頂端幾乎快抵在地上。霽扶儒抱劍而立,早早看到了霽摘星二人,目光專注, 哪怕在出口處也已按捺不住,提步走了過來。
姬危強行靠在霽摘星懷中的身體,默默挺直了些,能獨立行走了——
不知道剛才大莊主有沒有聽見他的話。
姬危再衡量了下自己的戰力,受傷情況下能否還經得住大莊主的火鳳劍訣……最後結果不容樂觀。
不過只看著霽扶儒神色,恐怕大莊主是沒聽見那些話的, 要不然也不會這般從容淡定。
霽扶儒的確沒聽清楚。
他聞見姬危身上腥味, 神色微微一肅, 先用靈氣探查一番。見不危及性命,傷口處也處理過, 面上寒氣才消散一些。
又想到剛才兩人對話,霽扶儒雖沒聽清, 但他依稀間,還是聽到了姬危最後一句,“拒絕”、“萬念俱灰”幾個關鍵詞。
大莊主不通凡情,也想不到在什麽境況下姬危會說出這種話,此時面色微微詫異,問姬危:“拒絕什麽?四弟, 你不要說讓摘星為難的事。”
姬危:“……”要被大莊主知道自己對霽摘星的算計,恐怕一語成讖,真要死在彌回界了。
霽摘星微微一頓,他垂下眼,隱瞞過去,隻將方才他們在彌回界裡見到詭異妖物的事說出,又道姬危便是因此受了傷。
霽扶儒便又沉思起來,眉頭緊蹙。
他知姬危這個四弟實則修為極高,且頗有奇遇,尋常險境下奈何不了他。若他也在其中負傷,那只能說明彌回境中當真十分險惡,足以讓一些修士身隕,不可大意應對。
霽扶儒本便想要折返回去救人,這下更加確定。
哪怕擔憂姬危身上的傷,也只是讓霽摘星留下來保護。又在兩人身上結下印記好確定方位行蹤,便準備重入那黑暗當中……剛踏出半步,又被霽摘星給牽住了衣袖。
“大莊主。”
霽扶儒的身量高,霽摘星還要微微仰頭看他,“姬危身上的傷頗重,恐怕要九靈丹治療。”
身上帶著九靈丹是霽扶儒多年來的習慣,從霽摘星小時起便未變過,只是這話問的霽扶儒微微一怔。
倒不是他身上沒有,只是大莊主些許詫異地問:“四弟身上沒有麽?”
“我來之前,倒讓四弟帶上了三枚九靈丹,以備不時之需。”霽扶儒看向姬危,覺得姬危倒也不是粗心之人,怎麽會忘了身上還備著藥。
剛撒謊完、猝不及防被大哥掀了老底的姬危:“……”
霽摘星:“……”
霽摘星神色平緩地看了姬危一眼,聲音也冷淡:“看來姬危莊主傷勢果然重,連身上帶著九靈丹的事也記不清了。”
姬危:“……”
他不動聲色道:“剛才一時疼的糊塗,還好摘星在一旁照顧。”
大莊主便是再不通人情事理,也察覺的出兩個弟弟間的奇怪氛圍了。他略微沉思地看了姬危一眼,還未開口詢問,便見霽摘星又對他道:“大莊主先去救人,此事不宜耽誤時機。”
兩人都已成年,霽扶儒出於對弟弟盲目的信任——他向來覺得摘星乖巧,姬危自幼也早熟聽話,哪裡想得到姬危早熟到去拐另一個乖巧的弟弟了。隻略微猶豫,便決定讓他們自己處理,點頭應好,繼續往彌回界中走去。
而大莊主離開沒幾步,姬危又和沒骨頭似的,靠在霽摘星身上,沉默半晌道:“疼忘了。”
霽摘星低眸:“最好是。”
姬危臉不紅心不跳,只是抬頭偷覦霽摘星此時神色時,心臟還是漏跳一拍。
·
還遺留在彌回界當中未闖出的那些修士,運氣比霽摘星兩人說差也差——他們都是獨身一人陷進黑暗當中,差點被無處不侵入的靜寂與危機逼瘋。但是運氣也算好一些——至少他們沒遇到那成片的妖物,便是零星的兩隻,也被他們斬殺,至少性命無恙。
便是如此,等霽扶儒尋到他們時,這些修士也吃足苦頭,不少都受了些傷,精神狀態也極為疲憊。見到大莊主時,俱是得見救贖的神色,精神一下放松下去,差點沒垮了。
他們是被挑選出來進入妖族的修士,修為實力皆不低,倒沒人折在彌回界裡。但是一番折騰下來,士氣也是跌低。哪怕他們被逐一協助、或是依靠自己摸索闖出了彌回界,來到了妖界入口,卻已生了畏懼之心。
等重新規整隊伍,修士們歇息或治傷時。其中一位輕傷修士已是苦笑開口,頗為自嘲,“不過是走過人妖交界之地,便已艱難至此。那些妖族,又應當有多窮凶極惡……”
他年紀在這群修士當中頗是年長,極有資歷,年輕時又是有名的義士,哪怕開口抱怨,大莊主也不會多加斥責。
更何況他所說的,其實是許多晚輩隻敢在心裡暗自懊悔的話。
霽扶儒微一頓,淡淡說道:“諸位願意前來妖界,便當有舍身取義之心。”
年長修士道:“雖是如此,卻也總想著,怕是枉送性命。”
說是這位年長修士怯懦,不如說是這位老前輩看出了許多人心中正後悔哀怨,才特意提出點破。
大莊主笑了笑,對他微一點頭,眼中略帶謝意。
“霽某以問仙山莊之名擔保,我當在前方,只要性命尚存,便絕不後退,盡力護持同修道友。”
他決絕至此,問仙山莊也慣來沒有貪生怕死之名,那些修士也覺得自己膽怯成這樣,實在不應該,紛紛收攏心思。
何況只要有眼睛的便能發現,要論打退堂鼓,他們其實誰沒資格先開口,如今這裡傷勢最重那位,實則還是問仙山莊都那位四莊主才對。
姬危身上哪怕上藥過後,血腥味也極重,背部纏繞著一圈白紗,面容更是冷淡蒼白。想必實力也大打折扣,因為直到現在,四莊主都是還半靠在霽摘星的身上,十分虛弱地半闔著眼。
他那幅懶散模樣,幾乎快把重量都壓在少年身上了,讓人頻繁側目,不知道這位本該和霽摘星……說不上不共戴天,也得是水火不容的四莊主,怎麽兩人間關系忽然便那麽好了。
封家家主封簡之前和霽摘星有些牽連,封簡本便極為欣賞霽摘星,後面知曉他身份,更對其敬重有余。如今都忍不住靠了過來,想詢問是否要幫霽摘星支撐一會姬危,他看著霽摘星實在累得慌——還沒開口,便收獲了姬危冷淡威脅的目光。
姬危實在是不識好意。那眼中的冷厲與敵意,硬生生讓封簡愣在原地,腳下都似淬了層冰般不能動彈。
直到後面回神,都有些琢磨不過來。覺得這位四莊主的目光……和提防著要吃人一樣。
姬危傷勢雖然重,但用過了九靈丹,體內又沒多少暗傷,他讓兄長不必顧忌他,並不在入口處停留許久,便直接前往踏入了妖界。
修士們佩戴上隱息草製成的香囊,又各顯神通,用著遮掩行蹤的功法,小心翼翼前行。
便是他們之前曾和妖界大戰的先輩,也絕沒有這樣大膽的,竟然主動踏進妖界的地盤。
但是越往前走,霽扶儒的眉頭便蹙得愈深。
霽摘星扶著姬危,打探四周。他放出一道術法探查,反饋而來的結果依舊很詭異。
他們如今踏入的這片妖族地界很是荒渺,不見任何異族徘徊把守,古怪至極。但更讓人驚異之處,或還屬周邊幾乎沒有靈氣,比那橫貫兩界、令修士們極為不適的彌回界的靈氣,還要稀少許多。
這讓幾乎所有的人修,修為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限制。若是和妖族爆發衝突,定然會處於極為不利的地位中。
但讓霽摘星奇怪的,是處於這類環境下的妖族,當真能修煉妖元嗎?
妖修與人修的修煉方式當然有所不同,他們身軀更為堅韌強大,對靈氣的運用也更自如。若一個人修對靈氣的感知是一,妖修恐怕能達到十——但一切都是基於有靈氣的基礎上,總不可能建成空中樓閣。
而依照身邊靈氣的反饋,要在這種極端惡劣的情況下,妖族也能修成與人族戰鬥力持平的異族,妖修的潛力未免太可怕了一些。
修士們行來十分謹慎小心,怕被妖修發覺行跡,但事實上卻是一路而來,都未曾見到一名異族。便是連見到的活物,也都是些骨瘦嶙峋皮包骨頭的小獸。
這些小獸倒是開啟靈智了,身上覆帶著些微靈氣,但靈性很低,拿來做靈寵都有些勉強,放在修真界中,估計也就是作為坐騎或是腳力了。
人修們一路走來,那些小獸哄散跑開,似乎十分畏懼。
修士們如今正全神貫注處於警惕當中,還防備著妖族偷襲,倒是沒想過要去順手收拾這些妖獸。
妖獸們不僅實力低微,身上還多有傷口。其中一隻豹型妖獸,便像被傷到了腿腳,見著人來也跑不開,隻躺在地上發出警惕的嗷嚎聲,聽著淒厲,卻也十分可憐。
有些心軟些的年輕修士,見這些小獸瘦得厲害,像是活不久,忍不住想喂它一顆飼獸丹續命。被同門師兄看見了,生怕他惹事,連忙讓年少修士將丹藥收起來,不要分心。
修士訓斥完師弟,又神色不耐地看著那還對他虛張聲勢,凶得厲害低吼的小獸,一腳便準備踢開,都已經出腳了,走在前方的霽摘星忽然微微側身,袖擺微動,抬腳的修士猝不及防滑了跤,摔在地上。
修士一時摔懵了,臉色通紅,很快反應過來是有人用了術法作亂。他怕吸引了妖族注意,隻壓抑著聲音,滿含怒氣地質問:“是誰!”
霽摘星讓姬危靠著別人,走過去將那小獸抱起來,喂了一顆靈藥,看了修士一眼。
這一眼倒是沒什麽威脅意味,很風輕雲淡,只是承認是自己所為的意思。但修士被霽摘星看了一眼,不知為何臉色比剛才還紅,張嘴解釋道:“我只是怕這妖界的妖獸,會有什麽威脅……”
霽摘星覺得他有些莫名,病成這樣的妖獸,能有什麽威脅。
只是下一瞬間,霽摘星忽然單手抽劍,出鞘一截,劍光雪亮。
忽見一人形獸尾的妖物從地底冒了出來,似乎是向霽摘星撲去——
姬危臉色冷了下來,忽然便脫了病殃殃的樣子,閃身到了霽摘星的身旁,指節伸展開來。
而在前方的問仙大莊主何其敏銳,在妖物出現的瞬間便已回首,劍鋒也指向那出現的妖物。
頓時無數殺意席卷,隻再近一步,這妖物便是死透的結局,卻忽然聽見一句沉悶人聲:“道友,手下留情!”
妖修可不會喊人“道友”,這話一出,修士們神情都有些古怪的變化。
又見腳下的厚土裂開,如那妖物一般,又鑽出一個人影來。
這人衣著破爛,灰頭土面的狼狽至極。但的的確確是純種的人修氣息,不是什麽妖物化身。
且哪怕他狼狽的看不出具體面貌了,修士當中,封家家主錯愕失聲:“燭弟!”
他正是封簡奉命前來,要尋找到的先前在極北冰原失蹤的封家門人之一。
“三哥!”那人也吃驚,定了定神,確認在眼前的都是什麽聲名顯赫的前輩修士後,先束手束腳行了禮。在看到霽摘星時,停滯的久了些,面皮微紅,結結巴巴地解釋:“你不要誤會,它不是要襲擊你。”
他指著那妖物道:“只是你手中的,是它的孩子。”
人形獸尾的妖物緊盯著霽摘星,頭上豎起了兩隻耳,又從喉嚨中發出一聲壓抑低吼,滿具威脅意味。
那腿腳受傷,又瘦巴巴的小獸也跟著“嗚”了一聲。
霽摘星垂眸,將手中的小獸傷腿快速醫治了下,便用清風訣送了過去。人形妖獸接住了小獸,舔了幾下它的毛,這才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