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零五分。
紀愉從支離破碎的夢境中醒來, 聽見凌瀾從浴室裡出來的聲音,對方拿著毛巾在擦頭髮,最近她的銀色頭髮顏色掉了一些, 變成帶了幾分灰的雜色,但這樣卻一點不減少她的魅力, 反而讓人覺得更真實一些。
凌瀾瞥見她這床鋪裡的動靜, 出聲道:“剛才王導那邊說, 讓我們醒了之後去采訪室, 要對我們每個人做個出道夜前的單獨剪輯。”
紀愉輕聲說好。
她抬手將被子挪開, 拖著有些沉重的、疲憊的身軀從床上坐起來, 昨晚她回來得很晚,也就睡了兩個多小時, 而這一點時間並不足以療愈她之前的辛苦, 所以現在起床的時候, 好像只有靈魂坐起來了,而軀體還躺在床上。
她坐在那裡緩了一會兒, 在凌瀾說開燈的動靜裡,遲了半拍點了點頭, 又聽對方出聲道:“今晚有個出道之前的聚餐晚會,隔壁幾個宿舍都在準備節目,你有沒有想表演的內容?”
紀愉從海選到現在,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的舞台,聽見晚會這個詞,已經條件反射地想到各種各樣的表演節目,直到凌瀾後半句的詢問, 才讓她意識到, 這是一個她可以選擇不去的舞台。
她沉思了很久, 在凌瀾以為她在認真思考節目的時候,才聽她在屋裡慢慢地出聲道:“……沒有。”
自從進入這個節目以來,她面對了太多的舞台,當過C位、當過隊長,還試過其他的位置,此外,克服過自己的障礙拍攝過水下的舞蹈,也一次又一次在排名裡登上最高處的王座,展露出的唱跳才藝、樂器也有很多。
——但她想,自己好像還沒有當過一次觀眾。
她已經很久沒有拋下勝負心,只是單純地坐在那裡,看一次普通的女團成員演出,感受那其中傳遞的力量,因為在這條道路上走到今天,她經歷了太多的事情,發覺自己幾乎已經忘了,最初她走上這裡,只是為了給“司恬”傳遞力量。
凌瀾等了半晌,就等來她一句“沒有”,意外地眨了兩下眼睛,忽地反應過來,對她笑道:“也沒事,那你可以看我節目!嘿嘿,我好久沒有乾回我的老本行了,今晚給你們亮一下!”
紀愉溫聲笑著,同她道:“好啊。”
等凌瀾在屋裡收拾完,關上門離開之後,紀愉才從床邊起來,打開櫃子,習慣地摸出這裡的學員衣服,準備套上去吃個早餐然後往采訪室那邊走,指尖抓住熟悉的棉布料拉下來,紀愉關門的時候低頭看了眼懷裡的衣服,揚了下眉頭。
她摸了下懷裡的衣服,動作裡仿佛帶著幾分懷念。
“我記得之前已經把F班的衣服交上去了……怎麽我櫃子裡還留著……”她散漫地跟系統歎了一句。
系統遲疑了一下,說:“什麽F班的衣服?”
紀愉抖開自己手裡的T恤,正想仔細看看這件承載她過往灰色回憶的衣服,余光卻敏銳地注意到衣服側面貼著的大大的標簽“A”。
她怔愣片刻,反應過來了,回了系統一句:“沒什麽,剛才看錯了。”
系統緩緩地冒出個“哦”當做回答,可是等到紀愉走進浴室,換完衣服之後,它才猛地反應過來,剛才外面臥室房裡的燈也是開著的,紀愉站在櫃子邊的時候,就算一時間看不清,也不應當把粉色認成灰色。
它遲疑了一下,想要問點什麽,但是看到紀愉在鏡子裡照出來的表情,又覺得自己問了也沒用,紀愉應該不會說實話。
……
半小時後。
紀愉坐在酒店食堂裡吃早餐,以前這個時候,食堂總是很熱鬧的,不說人聲鼎沸,但也絕對是熱熱鬧鬧的,因為總有不同時間吃早餐的女孩兒們聚集在一起,要麽聊過幾天的舞台,要麽就聊著以前的生活,或者是約定等節目結束之後的行程——
但現在,食堂裡冷冷清清。
楚南星退賽的事情,好像給所有的女孩兒都造成了一點影響,王洛水不讓大家在閑暇時間討論這個事情,所以學員們都變得更加謹言慎行,加上上一次的舞台又淘汰了十九人,現在離出道夜越來越近,卻只剩下二十來個人在這酒店裡。
處處都顯得空空落落。
仿佛在昭示她們未來的日子,優秀的女團成員在這圈子裡會越走越高,看到的風景會更加盛大絢爛,可是相對應的……她們身邊的人會越來越少。
紀愉安靜地低頭吃灌湯包,咬破了包子皮之後,對著裡麵包裹在湯汁裡的肉餡兒吹了吹,旋即,她輕輕咬了下去,舌尖卻還是被那滾燙燎了一下。
她往長長的餐桌上掃了一眼,順手在旁邊堆起來的讚助品牌飲料裡拿起來一瓶,擰開蓋子,抿了一口氣泡水,在舌尖處涼了涼,系統忽然出聲道:
“咦,這個瓶子設計好有意思,居然還有你們每個人進節目時候說過的話。”
紀愉“恩”了一聲,隨口應答:“出了聯名款。”
之前有些錄製的小視頻和回饋粉絲的抽獎活動,裡面都會出現這個品牌的飲料,她也給粉絲抽過禮物,所以知道這個聯名款飲料的設計。
系統順著道:“對哦,不過之前沒注意,這次好像新出了個金色的味道,那是跟誰的聯名?”
紀愉下意識地往旁邊的飲料堆瞄了一眼。
她的目光很平靜,盯著那小山一樣高的、經過設計和擺設的飲料堆,過了幾秒鍾,她重新轉回目光,繼續吃自己盤子裡的灌湯包。
“你什麽時候對這些東西這麽感興趣了?”
紀愉漫不經心地問了系統一句。
系統沒吭聲,過了好一會兒,它低沉地出聲反問:“愉愉,你是不是已經分不清這些顏色了?”
紀愉動了動腮幫子,把嘴裡的包子咽下去,仿佛沒有聽見系統的問題。
食堂裡靜悄悄的。
只有她一個人時不時動筷子的聲音,細碎地響起。
……
采訪室。
王洛水專門給她們做了一些卡片,讓過來接受采訪的學員們就著自己抽到的卡片上的關鍵詞,說出自己這時候的感想,作為出道夜之前的煽情內容。
觀眾雖然總是很討厭綜藝節目裡面的煽情部分,但是不可否認,越是狗血俗套的東西,人們就越是買帳,女團本身就是一個兼具淚點、勵志的元素,煽情的內容和激烈的舞台碰撞互相交替,粉絲和觀眾都會對此印象深刻,產生極其強烈的情感。
她先做完了幾個人,剛走的那個是從開播到現在,同樣進步巨大的金煌,對方如今還是淚腺發達,湊到一張“最初”的卡時,想到那時候的自己的狀態,還有那會兒不懈鼓勵自己的紀愉,就又是淚盈於睫,弄得王洛水也被她的情緒傳染了一些。
等金煌出去之後,王洛水獨自坐在室內,盯著手裡的這幾張卡片搖了搖頭,而後讓助理幫忙找下一個受訪者進來。
“咚咚。”
禮貌的敲門聲響起。
王洛水說了聲“請進”,門把手被擰開,黑色長卷發的女孩兒走了進來,面上帶著一貫若有若無的溫和笑意,配上那雙仿佛能傳情的桃花眼,頓時讓人心生好感。
“紀愉。”
王洛水叫出她的名字,對面前的椅子比了個“請”的手勢,紀愉抬眼就看到旁邊一個小白板,上面模仿學生時代中考和高考的倒計時,寫著——
“距離出道夜還有5天。”
王洛水出聲道:“你們來到這裡一共待了46天,現在馬上就到了快要結束的時候,有什麽感覺?”
紀愉坐在那裡,很認真地想了一下,唇角的微笑裡染上了幾分真實。
剛來這裡的時候,她不敢去奢望這個舞台,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因為不論這個世界的人還是事情,她都覺得不屬於自己——
現在,她走過了一個又一個舞台,距離自己曾經的夢想如此之近,遇到了諸如凌瀾、蔣連闕、容柏、金煌等等有趣的女孩兒,並且發現……
原來她一直屬於這裡。
還有孟忍冬。
原來她一直是對方所愛,而她也一直愛著對方。
紀愉理了理自己心中的情感,才慢慢地出聲道:“感覺很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我聽見了很多以前聽不見的聲音,那些鼓勵、掌聲、歡呼,讓我覺得世界如此美好。”
王洛水總覺得她在說到“世界”這兩個字的時候,是在特指什麽。
但她沒直接問,而是道:“玩個遊戲吧,你抽一個卡片,看到上面的關鍵詞,根據這個關鍵詞,說出你想到的故事,怎麽樣?”
她是導演,自然她說了算。
紀愉隨手從她那裡抽出最左邊的一張白色卡片,翻過來的時候,發現上面寫著“第一次舞台”,她盯著這五個字看了好一會兒。
而後,她唇角的笑意蔓延到了眼角。
“第一次舞台,大家都知道我在這裡的初舞台,應該是學主題曲《Go!》的時候,那次我從F班晉級到了A班,也登上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舞台C位。”
“但在我的印象裡——”
紀愉看向鏡頭的虛空處,目光裡帶著懷念:“我的第一次舞台,是和我當時的好朋友一起,那時候她很厲害,而我因為過於緊張,只能愣愣地看著她燃炸舞台,感覺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被她支配了……”
“那時候我就在想,什麽時候我也能變得像她一樣厲害,站在和她一樣高的舞台上,同她一起接受歡呼和掌聲。”
王洛水適時地往下接:“現在你做到了,你已經變得很優秀了,在之前的四次排名裡,你始終是第一名,相信你在出道夜也能取得自己理想的成績。”
紀愉微笑著應她:“好。”
只是……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和她再站在一起,共同沐浴這場榮光。
王洛水無端端看懂了她眼底的落寞,不知怎麽又補了一句:“而且你現在這樣優秀,她肯定看到了你這一路的成長,並且為你驕傲。”
紀愉這次隻笑不說話了。
王洛水便讓她抽下一張卡片。
紀愉抽出第二張卡片,發現上面寫著兩個字:“粉絲”。
她又笑了一下。
似乎今天能來接受這一次采訪,對她來說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不同於旁人的惆悵、感慨,或者是淚流、不舍,她在這采訪裡的模樣格外輕松,像是偷得浮生半日閑,指尖撫過卡片上的“粉絲”二字。
她說:“我記得兩個很特別的粉絲。”
“第一個,是我還沒有上這個節目之前就認識的,它一直喜歡看我跳舞,覺得我如果能參加選秀節目,一定會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它是我唯一的觀眾,也是我的第一個粉絲。”
“第二個,是我站在初舞台時,那次因為沒有什麽人認識我,來場館支持節目的大多不是我的粉絲,結果我表演的時候,看到場館最後面一道衝天的手電光而起,光芒裡有一條魚的陰影在晃動。”
“第一個粉絲鼓勵我走上了舞台,第二個粉絲為我帶來了更多的支持,從那之後,只要我站在舞台上,我永遠能看見底下溫暖的金橙色的光。”
哪怕如今再站在舞台上,可能已經看不見那些光芒閃動的區別——
但是紀愉並不害怕。
因為曾經亮起的溫暖,已經烙在她心上了,不論什麽時候想起,都會讓她覺得溫暖,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