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員還待為難, 孟忍冬已經主動給王洛水發了個消息過去,等收到回復,便將手機屏幕往那人跟前亮了亮, 等人讓開之後, 她慢條斯理地將手機往衣兜裡揣。
她略略偏頭,正想裝作隨意地跟紀愉開個話題,結果對方卻隻匆匆扔下一句道謝,人就如離弦的箭一般往外衝了出去——
孟忍冬一時不察, 到了嘴邊的話還沒冒出半個字, 爾後眼睜睜地看著紀愉的背影離她越來越遠。
她目光沉了沉, 再提步的時候就也跟著急促了幾分。
不知怎麽, 還未分手前的一段對話驀地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紀愉, 要是讓我知道你背著我交一些不該交的朋友……”
那時候她已然有些醋, 卻混不自知, 只是用難聽的話去警告紀愉, 可是對方的回答卻異常令她滿意,幾乎在刹那間就將她的那些不平全都抹去:
“沒有朋友,只有你, 我最喜歡你。”
彼時孟忍冬確實沒聽過紀愉身邊有什麽關系不錯的人,印象中的女孩兒總是獨自一人在那空落落的大房子裡,僅有一條格外護住的棕色小狗跟在她身邊,而紀愉寡言少語, 唯有在看見她的時候,眼眸像是被星空點亮的夜幕。
沒有朋友……?
孟忍冬虛虛抬眸去看, 發覺紀愉的身影已經跑出了場地出口那段沒什麽光的走廊, 消失在了門後, 令她不由自主地去思考, 曾經紀愉對她甜甜說出的每一句話,是不是都在撒謊?
僅僅是為了哄她,對麽?
印象中連高興、雀躍都表現得纏綿溫和的女孩兒,幾乎少有情緒外露得這麽明顯的時候,孟忍冬漸漸從舞台的燈光錯映裡一步步走到了陰影的走廊裡,任由那深色將自己吞噬,心底那些糟糕的思緒也像是找到了舞台一樣喧囂許多:
“從前你去找她的時候,都不曾見她這樣高興的模樣吧,孟忍冬?”
“你瞧,她果然也是不怎麽喜歡你的。”
“你知道她要去找的人是誰麽?你不知道,你對她的生活、她的興趣愛好、她的交際圈一無所知,孟忍冬,你究竟在惦記什麽?”
她呼出的氣息逐漸變得沉重。
一時間,連這通向出口的走廊都顯得如此漫長,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頭,仿佛要將她永遠留在這裡。
……
紀愉拿出了從前體育考試時百米衝刺的速度。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胸腔裡的空氣被不斷地擠壓出去,身體裡的每一粒細胞都將潛能壓縮到極限,但她卻無暇注意這些,甚至不管心臟撲通撲通狂跳的韻律,注意力始終在腦海裡系統共享出來的那個紅點上。
那是司恬和她的距離。
明明本來在一點點拉近,可是這場館周圍聞訊而來的TEB粉絲、還有支持女團成員的粉絲太多,繞過了場館的那一段,迎面的街上都是呼嘯而過的電動車、摩托,甚至還有胡亂擺放的共享單車,她的速度不得不放緩下來,就這一慢,身體裡的疲憊後知後覺地湧出來。
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出場館很遠的距離了。
但是和司恬的距離卻沒有拉近。
對方甚至還在漸行漸遠。
紀愉看著腦海裡的紅點,站在原地調整了一下呼吸,又想再追的時候,身上的通訊就響了,還沒摘掉的耳機裡傳出了王洛水的聲音:
“紀愉,不是說在外面跟朋友見面嗎?怎麽你都快跑出通訊范圍了?”
“趕緊回來,咱們這裡是封閉式的比賽,不允許學員隨便外出,剛才我放你出去已經是破例了,你也別讓我為難,成嗎?”
“萬一讓周圍的媒體記者拍到……我不想在明天熱搜上看見‘《追夢100》學員逃跑’這種奇怪的標題。”
王洛水含糊了孟忍冬的關系這層,但羅列出的諸多因素,卻也足以讓紀愉停下追逐的腳步。
她愣愣地看了看司恬的方向,明明之前這個紅點就在場館外面停留了五分鍾的時間,也就是說,司恬很可能是知道這個節目,也知道她在這裡的……
可是為什麽?
是她出來得太慢了嗎?
紀愉的呼吸還沒整理好,此刻見到馬路上亮起的車燈閃爍如長龍,路旁樹上掛著的流蘇般的燈帶,不遠處的路旁有散步的行人手裡拿著串兒,煙火氣從四面八方朝著她圍攏而來,明明是這樣繁華昌盛的景象,卻讓她的眼圈逐漸泛紅。
那是一種極致的憧憬落後之後的失望。
她又望了望司恬離開的方向,有一瞬間,她很想拋下這所謂的榮耀和夢想,不管不顧地追上去,將當年那些沒能說出的話一並道出。
可是設備裡的催促聲一遍又一遍的響起。
最終,她只能拖著格外沉重的步伐,往場館內的方向而去,甚至因為不想讓人看見,過了檢查之後,特意繞到了場館後門的位置,在那偏僻的地方,抬頭看了看窗外。
她在腦海中悶悶地叫了一聲:“系統。”
系統趕忙道:“應該……應該是司恬剛好路過,注意到這邊熱鬧,所以順便看了看,然後就回去了,她應該是還不知道你就在這裡!”
紀愉想到那紅點停留的時間,像是相信了系統的話,又像是在說服自己:“是嗎?”
系統趕忙附和:“對啊!因為之前播出的這幾期節目,你都沒有什麽鏡頭,等到初舞台!等你登上雜志!等到後面!她一定會看到的!”
啪嗒、啪嗒。
紀愉低下頭,見到腳底光滑的瓷磚在反射這場館落地窗外朦朧的光,也見到兩滴水珠濺落在瓷磚上綻開的水花。
她卻無動於衷,只是保持著低頭的動作,又問系統:“是因為我現在站得不夠高嗎?”
系統一時間不知怎麽安慰她,恨不能將本體變出來,繞著她團團轉,翹著尾巴安慰她,又或者用毛茸茸的腦袋去頂她的手心。
然而,不行。
便只能感受著紀愉內心的煎熬和痛苦,絞盡腦汁地翻找著那些安慰人的語料庫,想說些什麽話緩解紀愉的情緒,可紀愉卻已經走火入魔似的深陷那陰暗的思緒裡,這些天衝進A班、奪得主題曲C位的那些欣喜和雀躍,忽而被從天降下的重錘狠狠擊進深淵裡,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曾經那陰鬱的時期。
她以為自己或許即將得到救贖,然而並不是。
兩次和司恬的錯過,將她心底那些已經快要遺忘的情緒翻出,紀愉自言自語地說:“不是的……她是不肯原諒我……因為我那時候不在……”
曾經的她沒有在司恬最需要的時間出現,以至於只能跟著全網的狂歡去反覆感受那已經發生的慘劇。
如今她的出現,難道就是亡羊補牢嗎?
不。
那些一刀刀割在司恬身上的傷害,是不會就這樣消失的,紀愉現在出現在她的面前,能做什麽呢?司恬就一定需要她的陪伴嗎?或許司恬也曾經在心底對她失望過,否則在離開這人世之前,為什麽不曾想過朝紀愉伸出手,試圖獲得被拯救的機會呢?
是不是因為司恬覺得自己救不了她?
紀愉忍不住想到她們最初相遇的時候,她被人從水裡撈起來,送到醫院去,滿屋子的病人,只有她身邊沒有親屬,沒有人來照顧,反而是隔壁房間得了流行感冒的女孩兒過來跟她套近乎。
冰冷的、讓人害怕的雪白病房裡,是司恬給了她失去所有記憶之後的溫暖,讓她在那個盛夏裡,連窗外的蟬鳴都覺得熱鬧。
司恬起初似乎也不善言辭,但因為紀愉更加沉默,於是便聽她絞盡腦汁地去編一些有趣的故事,還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樣。
“我……我曾經有個朋友,她小時候是個特別話少的人,在家裡也很不受待見,其實她的家境很好,父親是房產的龍頭,又有個很聰明的哥哥,按理說她應該像別家的小女兒一樣受到呵護,但是……”
“但是她比較倒霉,在她出生的時候,因為胎位不正,她母親在產房大出血死了,她哥哥因此格外討厭她,甚至將她當做透明人,從不在家裡拿正眼看她……而她父親呢,又是個特別多情的人,跟那些有錢人的故事一樣,她父親在外面有很多情人,哪怕發妻死了,也能毫不猶豫將新人抬進門。”
“她在家裡的地位一度很尷尬,父親隻重視自己的繼承人,並不怎麽管她的生活,只要她沒被餓死凍死就行,哥哥討厭她,新進來的小媽倒是唯一一個對她好的人,那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的小媽是因為在家裡地位最低,所以對任何人都曲意逢迎,所以接受了小媽遞給她的甜牛奶,卻正好被哥哥撞見。”
“她聽見哥哥說自己最討厭的東西就是這些甜兮兮的玩意,小媽在旁邊低著頭,她拿著牛奶不知道怎麽辦,直到第二天,她發現家裡的牛奶都沒了蹤影,吃早餐的時候,哥哥在餐桌上對她說,你以為那個女人真是喜歡你?傻子,她只是習慣討好別人,只有你這種可憐蟲,才會巴巴地到處認媽。”
“後來她再也不對那個家裡的任何人報以希望,直到……一個鄰居小孩兒出現在她面前。”
“那個小孩兒叫做阿榆,喜歡跳舞,也喜歡帶著妹妹到處串門,還不嫌棄她話少,帶她去自己的圈子裡玩,甚至會天天給她塞巧克力,讓她本來已經戒掉的甜食愛好,又重新養了起來——”
說到這裡,司恬卻不怎麽想往後說了,她停了下來,去問紀愉:“你喜歡跳舞麽?”
紀愉本來在旁邊聽著,到了這裡,也沒正面回答,反而輕飄飄問了一句:“說的這麽仔細,故事的主人公是你啊?”
司恬:“……不是。”
紀愉哦了一聲,又道:“那你是羨慕她身邊那個叫阿榆的鄰居女孩兒,看我名字裡也有個同音字,所以想讓我像她對朋友一樣對你?”
這話特別繞。
司恬卻聽懂了,她坐在病床前沉默了一下,眼底像是劃過什麽傷痛似的,卻又很快掩去,而後有些不太熟練地笑出來,“不是的。”
紀愉聽到她說:“你不要當阿榆,你嘛,紀小愉就很好,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
……
昔日的溫情如今落進回憶裡,都成了一柄一柄的尖刀。
紀愉才發現,原來司恬在出現的那一刻,就是照亮她生命的光,而她這個習慣了被照亮的人,卻無法反饋什麽,如今光芒走了,她便也黯淡了,哪裡能夠照亮什麽人呢?
她又能怎麽拯救經歷了傷痛的司恬呢?
真是,愚不可及。
她蹲坐在地上,抬手捂著臉,一時又忍不住希冀對方能給自己一次機會,一時又恨不能司恬永遠都不要原諒她,因為她到的實在太晚了。
遲到的愛,又有什麽用呢?
淚水從指縫裡溢出,紀愉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裡無法自拔,忽而間,聽見旁邊不知道什麽時候靠近的氣息:
“怎麽在這裡?”
她沒抬頭,卻也已經從語氣裡分辨出了這人是誰。
是孟忍冬。
孟忍冬看她這掩蓋著臉龐無聲慟哭的模樣,心中不知怎麽揪在了一起,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耐心,跟著蹲了下來,卻不知找什麽話題,兜兜轉轉卻出來一句:
“不是……不是說沒什麽朋友嗎?”
“剛才沒找到人嗎?”
“為什麽因為個朋友這麽難過?”
一直低著頭的紀愉沒怎麽動,連肩膀輕微起伏的弧度都停了,孟忍冬給她遞了一張紙巾,她接過之後,保持著低頭的模樣,沒讓孟忍冬看清她的表情。
孟忍冬其實想抱一下她,但紀愉卻沒有動,以至於最終這個擁抱也沒能成功,由於從紀愉身上感受到的抗拒,孟忍冬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
“你什麽樣我沒看過。”
哭了又如何?
她以為紀愉是嫌棄自己哭的模樣醜,才不肯讓她看、讓她抱。
結果紀愉卻輕輕呼出一口氣,用紙巾將臉上的痕跡擦乾淨,而後抬起那淚意未乾的眼眸,很認真地對她道;
“對不起,孟總。”
孟忍冬正想說沒關系,卻聽紀愉下一句道:“那句話不是對你說的。”
孟忍冬:“……什麽?”
她仿佛沒有聽清楚這意思。
紀愉卻一字一句地重複:“我沒有什麽朋友,我最喜歡你——這句話,不是對你說的。”
孟忍冬的腦子一下子變得空白。
好像沒法對紀愉的話語做出反應。
心底有個恐怖的猜測想要冒頭,卻被她想也不想地按了下去。
她面無表情,實則也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愣了一會兒,正想起身離開這裡,不去聽接下來的內容,可是紀愉卻沒有給她機會。
這個女孩兒依然用這雙專注的、一對視就讓人以為深情的漂亮眼眸看她,連那眼底脆弱的淚光都未消失,令人不自覺認為她柔軟、脆弱、需要保護。
就在這熟悉的錯覺裡,孟忍冬聽見她帶著一點鼻音、很輕很輕地說:
“有件事孟總或許不知道——”
“我有個朋友長得和您特別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