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二人一來一去不怎麽友好的談話間, 四周無聲張開了一個能夠阻絕聲響的結界。
結界之內發出的任何聲響,都是凡人所無法感知的。
從這道結界來看, 此女所操縱靈力乃是幽冥之力,此種靈力不利妖精修行, 卻與魔族十分契合,想必這女子應是來自魔界。
“魔族?”曲臨煙認真打量起了眼前之人,“倒是少見。”
綠衣女子背靠在走廊的護欄之上, 雙手抱臂,打趣道:“怎麽,妖還看不起魔嗎?”
曲臨煙道:“我可沒這麽說, 非但看得起, 還心生警惕。”
世間生靈開了靈智皆稱為妖,一花一草亦能成修行,哪怕地界疆土三分,有妖族一席之地,大多妖精仍是選擇留在生養他們的人界,故此人間遇妖見怪不怪。
可魔族不同, 魔界疆域大多幽暗苦寒, 魔界各族亦是生來血寒體冷。
人界對魔族而言, 除去冬日皆是燥熱灼人,這樣的溫度,會讓許多修為較低的魔族痛苦不堪,因此少有魔族願來人界生存。
如今眼前忽然出現一個魔族,還是神不知鬼不覺便來到了她的身後, 修為定然不低,想必是來者不善。
只是曲臨煙得罪過的人那麽多,卻唯獨想不起自己有在魔界得罪過誰。
“你是不是在想,哪裡得罪過我?”小魔女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曲臨煙敷衍一笑:“得罪過的人太多,還真想不起來。”
“我和你沒仇,就想結交一下。”小魔女說著,站直了身子,朝著眼前對自己抱有十二分警惕的曲臨煙靠了兩步,“蛟族族長曲臨煙,五百年前獨闖天界,數月前又在棲霞惹上了狐王與鳥族族長,臭名昭著,好生了得。我對你,那可是久仰大名,今日得見……”
曲臨煙冷冷問道:“今日得見如何?”
“今日得見,有些意外。”小魔女說著,望著傅小八掩唇一笑,“我還當死都不怕的人,會沒有任何弱點呢。”
曲臨煙聽了,不由得怒從中來:“我沒有耐心和人站著說廢話。”
說罷,牽起傅小八的手便要走。
小魔女也不上前追,隻背起雙手,淡淡說了一句:“我可幫了你一個大忙,你不會真以為傅灼塵沒尋過此處吧?”
曲臨煙聞言,不禁停下腳步:“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也不多,傅灼塵在找你身旁這位姑娘,可著急了。你們打了一架,我可一直在邊上看著。”
小魔女又道:“隱匿氣息,我最在行了,你若願意,我可以為她下一道封印,保證讓那傅灼塵站到跟前都認不出她。”
曲臨煙不禁皺了皺眉,方才她回來時,確實無法感應到傅小八的靈息,直到推門而入,才得以一切如常。
原來那不是錯覺,是身後女子將傅小八的靈息藏起來了。
可她與此人素不相識,這般無事獻殷勤,想來必有所求。
曲臨煙回身望向那個小魔女,道:“我們開門見山,你圖什麽?”
小魔女緩步上前,道:“我惹上了一些麻煩,想找人幫個忙,挑來選去,就你最合適。”
“我不喜歡多管閑事。”
用腳指頭想都知道,這種神出鬼沒的家夥所能遇上的麻煩必然不可能是小麻煩,誰惹這種事上身,誰就是傻子。
“那我只能去找傅灼塵做交易了。”小魔女說著,淺笑著與曲臨煙擦肩而過,嘴上故意提醒了一句,“我在這小美人身上藏了一處魂印,若是你找不到,大概等半個月能自己消。不過,這段時間內,不管她在哪兒,我都知道。”
這是威脅。
傅小八下意識向曲臨煙貼了幾分,不知為何,眼前女子分明一直笑吟吟的,卻是每一句話都能讓她感到不適。
曲臨煙冷冷目送著那魔女下了樓,一時心亂如麻。
當那魔女走出客棧大門,轉身沒了身影之時,曲臨煙忽然用力咬了咬牙,將錢袋丟到傅小八手裡,說了句“結下帳”,便快步追了出去。
她剛追出客棧大門,一扭頭便看見那綠衣小魔女背靠著牆壁,擺出一副“我就知道”的得意表情,仰頭笑吟吟地看著她。
行吧,這丫頭分明吃準了她會追上來。
曲臨煙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好氣,卻還要裝作毫不在意:“小姑娘,站這兒等我呢?”
小魔女眯眼笑了笑:“如果有得選,我還是想選你的。”
曲臨煙道:“理由呢?他的修為可在我之上。”
“真打起來也不好說,你可是前闖天界後闖棲霞之人。”小魔女目光炯炯,“我可聽說,寒水引天地異象之日,狐王與鳥族族長都守在棲霞,光是修為千年以上的妖精都有上百個,傅灼塵也在場,你不照樣活了下來?”
曲臨煙一時無言,原來命硬也能成為加分項。
“再說了,那家夥沒你好控制啊。”小魔女的話還挺直白,“他只要尋回了那個小美人兒,我便對他毫無用處了,你不一樣,你想把她帶回蛟族,若沒有我幫你,那你在回去之前可都無法安心了。既然你我各有目的,便好好想想,要不要同我合作。”
曲臨煙聽到“目的”二字,一顆心不由得緊張起來,生怕自己有把柄落在了此女手上,會讓傅小八聽到什麽不該聽見的話。
“我能有什麽目的?”裝傻,這種時候一定要先裝傻。
如果裝傻無用,要不要殺人滅口?
只是眼前女子將靈息藏得很好,完全感應不出修為高低,若是要滅口,殺不殺得掉,也是一個嚴肅的問題。
那小魔女見曲臨煙目露幾分心虛後陷入了沉思,當即會錯了意,擺出一臉“不要解釋我都懂”的表情,篤定道:“你喜歡她,想把她帶回去吃乾抹淨!”
曲臨煙一時啼笑皆非,虧她緊張了半天,結果這小魔女眼中的目的竟與她所思所想完全不同。
只是這樣的話說出來,竟也讓她心頭一亂,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客棧內的傅小八。
那傻丫頭正歪著腦袋站在櫃台前,一臉好奇地望著掌櫃在那撥算盤,此時感受到她的目光,抬頭對她咧嘴一笑,傻乎乎的,有些可愛。
如果傅小八只是一隻普通的孔雀多好……
有那麽一瞬,曲臨煙覺得自己好像病了。
病得優柔寡斷,毫無主見。
她本應是冷血之人,至少三界之中,知她名姓者,無一人不這麽認為。反正她從不在乎旁人看法,一心隻想救回曲慕輕,為此她可以不擇手段、不懼生死。
可偏偏,冷血之人遇上了一隻小孔雀。
那日她傷重不支,隻得將身形縮至最小,省下最後一點微弱的氣力苟延殘喘,那樣的她,連面對一隻山雞大小的孔雀都無法施威。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那時傅小八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聲音稚嫩,傻得有些可愛。
以她的能力,從無憂谷綁走一隻五百年修為的傅小八,根本不需要詢問半分個人意願。
以她的速度,從蕪州回地界蛟族,也不過就是十來天。
可事實上,她問了傅小八的意願,她在此虛度了數日光陰,甚至樂在其中。
她想回去的慢一些,再慢一些,仿佛這條路走慢一點,便不會走到盡頭,這條路不走到盡頭,傅小八便不會成為被她利用的最終犧牲品。
這樣的感覺,當真是喜歡,不是恩將仇報導致的愧疚嗎?
她不想去多做思考,隻將視線從傅小八身上挪開,回頭看向那綠衣少女,猶疑道:“說吧,你需要我幫什麽忙?”
不管怎麽樣,現在她隻想躲那隻火雞遠遠的,不給他任何帶走傅小八的機會。
小魔女笑逐顏開:“人間不好玩,我想回地界了,這不剛好與你順路,想求個照應嗎?”
“這麽簡單?”曲臨煙一臉不信。
小魔女彎了彎眉:“不是說惹上了一些麻煩麽?我怕路上有人埋伏,獨自一人心裡不太踏實,總想拉個誰來墊墊背,萬一摔著了,也不會太疼。”
曲臨煙問道:“倒挺直白,想我護你回去?”
“當然啊,我修為低微,膽子又小……”
曲臨煙乾笑兩聲,仿佛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笑話。
那魔女也不在乎她的反應,自顧自將話說了下去:“我只是一個柔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就擅長躲躲藏藏,從此處回地界這麽遠,不得防個萬一?”
得,這笑話還升級了,曲臨煙都聽笑了。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這話從傅小八嘴裡說出來都有待商榷,眼前這個能夠擋住傅灼塵的搜靈之術,敢藏於暗處窺探她與傅灼塵且真就沒被發現的小魔女,還真是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你總得告訴我,你惹上了什麽人吧?”
小魔女見曲臨煙神色猶豫,故作詫異道:“怎麽,天界都敢獨闖的人,也會怕事?”
“姑娘,我希望你明白,我敢一直將她帶在身邊,就不可能害怕傅灼塵找我麻煩。”曲臨煙道,“確實,我身上麻煩一大堆,早已破罐破摔,你若能幫我阻斷傅灼塵的搜靈之術,讓我在這件事上省點力氣,我也不是不能為你做點什麽。不過,你隻幫我應付一個我本就能夠應付的人,卻想我為你攬一個未知的麻煩,有點不公平吧?”
“我連你什麽身份都不知道,冒然相助,萬一得罪了什麽魔族的大人物,我可真就樹敵仙妖魔三界,從此名垂千古了。”
小魔女聞言,點了點頭,道:“我向你保證,只要我能順利回到魔界,往後魔族便是蛟族的後盾,讓那仙妖兩界都不敢再動你蛟族分毫。”
曲臨煙無意識握了握拳。
妖界現以狐族為尊,數月前她剛得罪了狐鳥兩族,只怕蛟族日後在妖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若真有魔族為後盾,倒是好事一樁。
這樣的條件,很難不讓人心動,可眼前之人身份未明,難保不是口出狂言。
曲臨煙皺眉:“你到底是什麽人?”
小魔女道,“你可以叫我沈姑娘。”
曲臨煙聽了,淡淡笑了笑:“連個全名都不說?”
沈姑娘攤了攤手:“壞人嘛,總是要神秘一點的。怎麽樣,曲大族長,就不想賭一把?”
此女子,必不簡單。
曲臨煙沉思片刻,揚眉道:“同行亦可,但我磨嘰。”
“能有多磨嘰?”
“能多磨嘰,就多磨嘰。”曲臨煙笑道,“我要走回去,用雙腿。”
沈姑娘似是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話,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道:“行,遊山玩水,我也喜歡。”
“那就願你不忘今日之諾了。”
***
無憂谷地處蕪州邊界,對傅小八而言,離了蕪州便是徹底離開了自己生活了五百年的家鄉。
只是她以為,自己和曲臨煙應是二人結伴,一路吃喝玩樂去往地界,卻不曾想身旁忽然就多了一個人,偏要與她二人同路而行。
那女子是個魔族,一路未現原形,氣息又隱藏得不錯,就連曲臨煙也看不出她究竟屬於魔界哪族。
至於身份,更是神秘得不行,除了有說自己姓沈以外,便再無透露其他。
沈姑娘一張小臉生得十分嬌俏,性子尤為活潑,一路上都拉著傅小八有說有笑。
早上初見沈姑娘時,傅小八心中多少有些懼怕,一開始聽到曲臨煙說與其同行,心中還有些抵觸,此時聊到了一起,倒是什麽都忘了。
“小八,你怎麽會叫這個名字?”
“我是家裡第八個破殼的,所以叫小八。”
“那傅灼塵是你什麽人?”
“哥哥啊。”
沈姑娘不解的“誒”了一聲:“他是你哥哥?我看他費那麽大力氣尋你,還以為他……”
“啊?以為他什麽?”傅小八面露茫然。
“沒什麽。”沈姑娘擺了擺手,思慮片刻,好奇追問道,“不對啊,他少說得大你三千歲吧?”
“這個啊,我是他撿回家的。”傅小八認真道,“當年無憂谷除他以外,就我一隻孔雀開了靈智,可我生來懶散,虛度百年未曾修行,惹得他看不下去了,親手將我抓回家中,認作妹妹,日日督促著我修煉。”
“那他怎麽不為你起個名字?”
傅小八搖了搖頭,道:“他說了,待我修成人形就為我取一個,不過我修成人形後便一直跟著小黑了,至今還未見過他一面呢。”
“既是如此,你就沒想過為自己取個名字?”
傅小八提起這個就來氣,下意識抬頭瞪了曲臨煙一眼。
曲臨煙本是走在最前方帶路,卻一直豎著耳朵留意著身後兩人談天說地,此刻沈姑娘忽然問起這個問題,她下意識回了下頭,恰被傅小八狠狠瞪了一眼,一個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這一笑,直接把傅小八惹急了。
妖精的名字,本該在修成人形後由親人來取,傅灼塵不在身旁,她將曲臨煙當親人,曲臨煙卻借此機會拐著彎笑她長得像山雞!
本來事情過去了也就罷了,誰知此刻被旁人提起,曲臨煙竟還敢笑出聲來,過分,太過分了!
那難聽又丟人的名字要是讓第三個人聽到了,她就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省得曲臨煙和一個外人在自己耳邊狂笑雙重奏了。
傅小八扯著嗓門憤憤喊了一句:“曲臨煙!你還笑!”
曲臨煙不由一愣,平日裡傅小八哪會這般叫她?就算生氣了要連名帶姓的吼她,也多是叫傅小黑,張口一句“曲臨煙”倒是少見。
“生氣了?”曲臨煙連忙回身幾步走到傅小八身旁,輕輕牽起她的手,討好道,“我早上買了些蜜餞,吃點嗎?”
傅小八氣呼呼地翻了個白眼,憤憤道:“不需要!用不著!”
曲臨煙連忙給傅小八順毛:“錯了錯了,別氣了,你給我取的名字也難聽啊,我也沒說什麽不是麽?”
“小黑哪裡難聽了?傅小黑哪裡難聽了!”傅小八說著,不滿地推了曲臨煙一下,卻忘了她胳膊上有傷,這一下推得曲臨煙倒吸了一口涼氣,嚇得她也跟著抖了一下,心裡的小小火氣瞬間飄散無蹤,手足無措的連聲道起了歉,“我忘了你有傷,小黑你沒事吧,是不是很疼啊……”
其實真沒有很疼,也就碰到傷口時疼了那一下。
可曲臨煙一見傅小八那副為她傻著急的模樣,一顆心便止不住的竊喜,忍不住想多逗逗這小傻瓜。
“好疼啊,疼死了……”曲臨煙心念一動,當場演了起來,“感覺傷口裂開了。”
“啊?不會吧!”傅小八說著,伸手去掀曲臨煙的袖子,“我給你看看,讓我看看……沒有啊,血沒流出來啊……”
“可是好疼啊。”曲臨煙委屈巴巴小聲道。
“那怎麽辦啊?”傅小八著急問著。
“也許吃點甜的就不那麽疼了。”曲臨煙道,“我早上有買的。”
傅小八皺了皺眉:“那又不是藥!”
曲臨煙道:“心裡甜,就不記著疼了。”
“這樣麽……”傅小八聞言,不自覺紅了臉,伸手在曲臨煙身上摸尋了起來,“那,那你買來放哪兒了?”
那雙不老實的小手摸得曲臨煙直癢癢,一邊笑著向後躲,一邊攤開左手掌心,將靈囊中的蜜餞取了出來。
“這兒呢。”
傅小八連忙拿到手裡,剝開紙包,一顆接著一顆朝曲臨煙嘴裡喂。
前者一邊喂,一邊問:“有好些嗎?還疼嗎?”
後者一邊吃,一邊答:“好很多了,你也吃。”
兩人就這樣你一顆我一顆的膩膩歪歪了起來,全然忘記了一旁還站著一個滿頭霧水的大活人。
***
從蕪州去到風路,若用法術,最慢三天可至。
但事實上,三人連一匹坐騎都沒有,一路翻山越嶺、餐風露宿,偶爾途徑村落才能好好歇上一覺。
白日裡,她們慢悠悠地趕路,累了就歇歇腳、吃吃東西。到了晚上,便隨便尋一處勉強能遮風擋雨的地方,將就過夜。
如此旅途,曲臨煙和傅小八竟也似樂在其中,仿佛不是有目的性地想要去往何方,而是在漫無目的地遊山玩水。
在結伴同行這段時間裡,曲臨煙發現那身份未明的沈姑娘確實有些本事,傅灼塵靈力驚人的強橫,竟能將搜靈之術鋪展千裡之遠,數次延至她們身處之地,卻都被沈姑娘一一化去。
沈姑娘每次抵禦搜靈之術時,使用的靈力都非幽冥之力,而是一種她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青綠靈光。
凡三界生靈,若要修行,定要汲取天地靈氣化為己用。
天地靈氣種類繁多,有風雷木土水火金一類的自然之靈,亦有日華幽冥這類明暗對立難容之力。
除此之外,天地間還存在一些相對較難用以修煉的強大靈氣,尋常修行者根本無法駕馭。
無論修哪一種靈力,皆需專精,反之則易傷身毀神。但一切都沒有那麽絕對,有一些人確實天賦異稟,體質強大到能夠同時修煉兩種靈力。
很顯然,沈姑娘是這樣的人。只是平日裡,她從不會使用那種罕見的靈力,隻以幽冥之力示人,似是擔心那力量會引來禍患。
有些事,沈姑娘不說,曲臨煙也不想問,畢竟相識至今連真實姓名都不曾向她透露,彼此之間的信任也就那麽廉價了。
傅小八平日裡看著傻,其實也不過是涉世未深懂得少,該通透時心裡尤為通透。
沈姑娘性子十分開朗,會給她講故事,帶她去河邊破冰摸魚,在林間追兔子打小鳥。
她對沈姑娘挺有好感,但卻也隻停留在了好感階段,心裡一直保持著一種較為合適的距離。她的想法同曲臨煙差不多,一個身份成謎的女子,是不值得深交的,不過是一時同路,該散時終究會散。
而且,她漸漸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喜歡三個人的感覺。
每每看見沈姑娘同曲臨煙有說有笑,她的心裡便不太舒坦,一定要想方設法讓曲臨煙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就連夜裡露宿荒野或借宿村落人家,她也要睡在兩人中間,側身抱著曲臨煙的胳膊不放,生怕曲臨煙覺得那沈姑娘活潑開朗又漂亮,轉頭便不要她了。
不過好在這樣的擔憂並未成為事實,曲臨煙似看出了她的不滿,漸漸開始與沈姑娘保持距離,將變臉修成了一項自身絕活,冷淡與溫柔皆可一秒切換。
時間轉瞬半月,行過了許多風景的三人,終於行至風路。
那日,恰是人間除夕,滿天飛雪也蓋不住家家戶戶貼年紅、掛燈籠的那股喜慶。
穿著小棉襖的孩童在路邊玩雪,有的安安靜靜,有的你追我趕,分外熱鬧。
傅小八路過時見了,抬頭扯了扯曲臨煙的衣袖,嚷嚷著要去一起玩。
曲臨煙還未反應過來,便見沈姑娘拉著傅小八朝那幾個小孩跑去,不禁氣不打一處來。
好你個傅小八,平日裡我同人家說幾句話你便不開心,你日日和人家湊在一塊,也不想想我的感受!
沈姑娘笑吟吟的彎下身子,問道:“小朋友,可不可以帶姐姐們一起玩啊?”
年幼的孩子們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兩位大姐姐,一時看得癡了,齊齊呆愣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小姑娘紅著臉說了一句:“我們在堆雪人,他們幾個在扔雪球,大姐姐,你們喜歡什麽呀?”
沈姑娘在那小姑娘身前蹲下,捧起一把雪,道:“我都可以呀,要不……我們一起堆一個整條街最大的雪人,好不好?”
“嗯!”小女孩聽了,連連點頭,一旁兩個小姑娘也高興地圍了上來。
那聲音軟軟糯糯,聽得傅小八一顆心都要化了,連忙轉身對曲臨煙招手,示意她過來一起。
呵,剛才上前也不見你拉著我,現在叫我去我就去,我不要面子的嗎?
再說,多大歲數了,還玩雪,簡直幼稚!
曲臨煙冷漠地搖了搖頭,並沒有上前,隻板著一張臉,獨自抱臂站在一旁默默看著。
只見一妖一魔兩個大丫頭像尋常人一般,收起護體靈力,陪著三個奶聲奶氣的人類女孩堆起了那個“整條街最大的雪人”,一旁打雪仗的幾個小孩見了也上前幫忙。
雪人身子從無到有,越來越大,很快便高過了傅小八,再往上堆雪人的頭,便只有傅小八與沈姑娘兩人都夠得著了。
“姐姐,給!”
個頭矮的男孩和女孩從四周撿來乾淨的雪團,墊著腳尖遞給兩位姐姐,一個個都很開心興奮。
曲臨煙:“……”
有那麽好玩嗎?
曲臨煙忍不住向前靠了幾步,望著傅小八被凍得通紅的小手,一時有些出神。
傅小八轉頭看見曲臨煙來了,忙道:“小黑,來幫忙呀!”
曲臨煙不由一愣,身旁忽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低頭只見一個小姑娘將雪團遞向了她,輕喊了一聲:“大姐姐,給你。”
“謝……謝謝。”曲臨煙不禁微紅了臉,伸手接過雪團,一巴掌糊上了雪人的腦門。
“曲臨煙你會不會啊!歪了!”沈姑娘說著,用手上前抹平了那團突兀的雪。
曲臨煙:“……”
“小黑,你要往扁下去的地方放。”傅小八在一旁做示范,“後面沒弄好,往後面放。”
曲臨煙難得聽話地點了點頭:“好。”
……
那個雪人,最後堆得有院門那麽高。
孩子們為它裝上鼻子眼睛,用掃帚當了左右手,最後圍上圍脖,裝點上了剪紙小花,高高立在了那條熱鬧的街道旁,每一個路過的人都忍不住投來一寸目光。
離去時,孩子們站在雪人邊上,揮著雙手同她們告別,一個個手臉凍得通紅,眼中卻滿是歡喜。
“小黑,那些孩子真可愛,像你小時候一樣可愛。”傅小八牽著曲臨煙的手前後晃蕩。
“我小時候……”曲臨煙一時語塞。
那段回憶簡直就是她妖生中最大的黑歷史,要不是因為當時個頭和修為都受到了夢境的限制,原本十分懼怕她的傅小八才不會變得愈發囂張。
“對啊,你小時候長得特別可愛,小小個,肉乎乎的,就是脾氣挺壞!”
沈姑娘聽了,忙湊上來問:“小時候?小八你才多大,曲臨煙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應該還未臨世吧?”
傅小八老實道:“有的有的,小黑用一把梭子將我帶入了夢境,夢裡她便是孩童模樣,灶台都夠不著呢!”
沈姑娘一聽,目光有了一瞬微妙的變化,下一秒又盡數藏於眼底:“原來是這樣。”
他人之夢易進難出,一不小心便會迷失其中,若入夢者在入眠者夢醒之前尋不到出口,便會隨著那場夢境一同消亡。
可傳聞世間有一靈寶,名為織夢梭,手持此梭入他人之夢,便不懼夢醒人亡,不會受到任何夢境反噬。
難怪,那日曲臨煙與傅灼塵纏鬥之時能忽然脫身,當時她便分外好奇,還以為曲臨煙有法子能徹底隱匿身形與自身靈息,這才好奇尾隨至今。
如今看來,那時候的曲臨煙,應是借著織夢梭藏入了過路者的夢中。
若真有此物在手,也難怪當日曲臨煙能從棲霞山成功脫身。
曲臨煙見沈姑娘若有所思,心裡多提防了幾分。
三人尋到一間客棧住下時,夜幕已快降臨。
許是年夜到了,家家戶戶都求個團圓,供給異鄉客留宿的地方生意便顯得蕭條了一些。
掌櫃的將店裡未回老家的幾個夥計聚在一起,打好了年糕,包上了餃子,請上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熱熱乎乎吃了一頓年夜飯。
傅小八第一次坐上那麽熱鬧的飯桌,哪怕只是簡簡單單的年糕餃子也吃得分外開心。
飯時,年輕的廚子還微紅著臉對傅小八說:“傅姑娘,別看現在外面安安靜靜,那是各家都在吃年夜飯,晚一點的時候,城中會燃放煙花,到時候會有很多人上街,街上便熱鬧了,能鬧到子時呢。”
“對啊,三位姑娘,看煙花,一定要去主城樓附近看,那兒離燃放點最近,看得最清,聲兒也最響。”
“煙花?那是什麽花兒?”傅小八茫然望向曲臨煙。
“晚些你看了便知。”曲臨煙道。
一旁沈姑娘則是拍了拍手,道:“這個我知道!傳說有一隻妖精叫‘年’,身長十數尺,頭頂獨角、滿嘴獠牙,每逢除夕夜,便會現身人間,食人作亂。後來,有人發現這個‘年’特別害怕紅色、怕火光,還怕巨大的聲響。人們為了安心過年,便在除夕夜掛上紅聯紅燈,造出煙花爆竹於夜間燃放,最終成功驅趕了年獸。再後來,貼年紅、掛燈籠、燃煙花、放爆竹的習俗,便一年年的傳了下來。”
“竟有這等趣事!”
“嗯!”沈姑娘點了點頭,轉身看了看窗外的天,向往道,“都說煙花就像開在天上的夜曇,隻綻放一瞬,卻美麗奪目。”
“你見過嗎?”傅小八問。
沈姑娘搖了搖頭:“我們那兒是沒有這些習俗的。”
“也是。”傅小八點了點頭,又望向曲臨煙,“小黑見過嗎?”
“見過,也就那樣吧。”曲臨煙淡淡說道。
人間的煙花,她偶然見過幾次,吵鬧不說,修為高一些的妖魔打架時的靈光都比那玩意兒絢麗,真沒什麽好看的。
“那你晚點陪我去看嗎?”傅小八說。
“我陪你去看唄。”沈姑娘道,“曲臨煙顯然對那東西不感興趣。”
“誰說的……”曲臨煙小小急了一下,伸手扯了一下傅小八的衣袖,“我陪你去。”
傅小八高興得點了點頭。
晚飯後,傅小八拉著曲臨煙的手,蹦蹦躂躂上了街。
沈姑娘原本在旁側跟著,保持著一種不近不遠不至於走散的距離,後來被別處吸引了目光,便轉身自己逛起了自己的,不再跟著那粘膩的兩人自討沒趣。
兩人走了許久,最後挑了一處較為安靜的河岸坐下。
傅小八望著河對岸高立著的主城樓,一邊等待著煙花,一邊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兒。
只是那曲子怎麽聽都像在跑調,還乾巴巴的,著實有些傷耳。
曲臨煙一個沒忍住,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唱什麽呢,那麽難聽。”
“隨便哼哼啊,又沒有人教過我!”傅小八瞪了曲臨煙一眼,“你唱得好聽,你給我唱一個啊!”
曲臨煙癟了癟嘴:“你讓我唱我就唱?”
傅小八“哼”了一聲,蹬鼻子上臉道:“你根本就是不會!”
曲臨煙看了傅小八一眼,臉上有些掛不住,沉默數秒,終是開了口。
“冥火引魂渡
前塵一夢長
……
人說俗世愛恨比天長
長不過遺忘
……
江岸楊柳
老巷長街
殘陽晚風陣陣涼
……
卻似舊模樣”
“你這唱的什麽啊,淒淒慘慘的……”傅小八小聲嘟囔。
曲臨煙聽了,不滿道:“你可以不聽!”
“就不能換一首嗎?”
“我只會這首啊。”曲臨煙道,“就這,還是我一朋友沒事便獨自坐在崖邊幽幽地唱,硬生生被我聽會的。”
傅小八不禁好奇:“你那個朋友,是有什麽傷心事嗎?”
“……”曲臨煙想了想,抱膝點頭道,“有吧,我那個朋友啊,她……”
話音未落,不遠方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她抬眼,只見河岸對面燃起了漫天煙火。
“哇!小黑你看!”傅小八激動地抓住了曲臨煙的胳膊,用力搖晃著大喊了起來,“快看,你快看啊!”
“看見了看見了……”
“好漂亮啊!”
那從前令她厭惡的震耳聲響,此刻皆被耳旁傅小八略顯聒噪的叫嚷壓了過去,曲臨煙卻一點也不覺得心煩了。
曲臨煙怔怔望著天上綻開的一束束煙花,竟覺得較之從前所見略有不同——好像,比從前的好看了許多。
傅小八仰著脖子望著天,癡癡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道:“哥哥說得對啊……”
“什麽?”曲臨煙轉頭看向傅小八。
絢爛的光映入那雙好看的鳳眸,精致又素淨的小臉被閃爍的煙火照得明明暗暗,竟有幾分撩人心魄。
“做神仙沒什麽好的,難怪妖精修道先修人,人間真好,寥寥數十日便已勝過山中百年。”傅小八緩緩眨了眨眼,感慨道,“若真順劫而生,應劫而死,豈不白來這紅塵俗世走上一遭?”
“你喜歡此處?”曲臨煙問。
傅小八點了點頭:“喜歡啊。”
“那……還願同我回去嗎?”曲臨煙又問。
傅小八繼續點頭:“當然!”
曲臨煙猶豫了一下,道:“既然喜歡人間,何不留下?”
“小黑你會留下嗎?”傅小八轉頭看向曲臨煙。
曲臨煙愣了愣,應道:“我得回去。”
“你都不在,那我留在這裡做什麽?”傅小八說著,抬頭再次望向天空,“小黑,剛才小二說了,人間的年多是要和家人一起過的!”
“和家人一起過麽……”
“對啊!”傅小八認真道,“這是我在人間過的第一個年,和你一起過的!往後……我們便算是家人了吧?”
似有什麽撩動了心弦,曲臨煙不禁呆愣在了原處。
對岸的煙花依舊,她卻在這喧鬧之中靜靜凝望著眼前的姑娘,視線竟不自覺被一層水霧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