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瀧沒有跟賀山聊太久就趕回了醫院。
他衣不沾塵的走到病房前推開門, 發現那病弱的青年居然自己下了床,緩慢的滾動著輪椅往陽台上過去。
入秋後溫度驟降,時時纏綿降雨, 濃重的濕氣對有腿傷的人不友好, 醫生叮囑過的。
“嚴瀟!”賀瀧的心一沉, 脫口而出, 但這個名字在舌尖滾了一圈陡然間變得艱澀陌生, 他生硬的改了口:“……嚴縉雲。”
青年愣了愣, 錯愕的回過頭。
“你怎麽自己下來了?”賀瀧被他看的不大習慣,疾步走過去, 彎腰作勢要抱他上床, 青年嚇了一跳,身形後仰躲閃。
“你……你別……”他不知道怎麽解釋, 嚇到都有些結巴了。
好在賀瀧及時停住了動作,尷尬的扶著輪椅的扶手,無奈且心疼的歪了歪頭,“好, 我不碰你, 你別害怕。”他低聲安慰道:“你餓不餓?我去給你買點吃的。”
“不用了, 剛才小鍾警官給我帶了飯了, 我吃飽了……”青年局促而乖巧的回答。
“是嗎?”賀瀧笑了笑:“吃了什麽?”
“吃了……”青年老老實實的回憶了一番,掰了掰細而白的指尖:“有鹽酥雞,鹵豬耳朵……”
“你吃了這些?!”賀瀧詫異道。
青年被他一嚇怯怯的刹住了嘴,小聲詢問, “啊……我吃太多了嗎?”
“不是,不是。”賀瀧失笑,自嘲的擺了擺手:“我以為你會緊著甜的吃呢。”
青年的神色出現了一瞬間的遊離, 片刻後他咬了咬下唇,囁嚅道:“你之前……叫我什麽?”
“嚴縉雲。”賀瀧認認真真的看著他淺色的眼睛說:“這是你的本名,對不對?”
嚴瀟的唇瓣微張,喉嚨隨著他起伏的呼吸滾動了一下,卻沒說出話來。
他無助又茫然的反應落在賀瀧的眼裡,降落在心上,宛如灑了一抔鋒利的碎玻璃渣,鬧得賀瀧滿心滿肺的刺痛。
他不禁想起了幾個小時前他問賀山的那個問題,賀山斟酌良久,最終告訴了他有關“嚴縉雲”的那個龐大而諱莫如深的故事。
“其實早在幾年前,你所說的這個《脫罪APP》就曾經出現過,但形式有所差別,但是那個系統是通過將犯罪的人藏匿至某個異度空間,待到超過了警方立案的最長時限再放出來這樣的方法讓犯人得以逃脫製裁。後來司法系統變得一團糟,我們不得已成立了專項小組,派遣我們最優秀的人去到那個系統裡面進行偵查。具部分知情人士透露,那個異度空間和現實世界一無二致,裡面的人晨起而做日暮而息,三餐吃喝,甚至人與人之間還能互相交流作伴,如果不是因為知曉那不是現實的世界,他們根本無法判斷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假,更不要提分辨出哪個是經過偽裝的犯罪者並將人捉拿歸案了……他們甚至開玩笑說如果沒有任務,人能夠在裡面安穩的待上十幾年,不出來也無所謂。”
“後來我們不得已改變了戰略,讓我們的人乾脆在異度空間裡駐扎下來,融入那個世界,通過對周圍人的長時間的行為觀察,來判斷哪些人是原住民,哪些人是外來者。這場將害蟲從普通人中遴選出來的任務,我們稱之為‘逆轉錄計劃’。”
“這是一項很艱巨的工作,一來,那些異度空間的場景各不相同,想要融入進去不被發現非常考驗臥底技能,二來,行為分析本身就不容易,需要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最要命的是……我們沒有技術能夠事先檢驗出誰才是真正的罪犯,這也就意味著你在裡面抓住人處死,極有可能是誤殺。”
“即便是誤殺又怎麽樣呢?異度空間裡的人……只是NPC罷了。”賀瀧如是說道。
賀山苦笑了一聲,“誰也不知道裡面的人是哪兒來的,是數據還是真實,但這其實都不是最害人的……你知道嗎賀瀧,人是群居性的動物,沒有人能夠在封閉的空間裡長時間的生存。我們派進去的人因為工作性質,需要在裡面待上很長很長的時間,最長的在裡面待了足足十個月之久,後來你會發現……他們在一定程度上被同質化了。在那個世界裡,他們接觸不到原本現實中熟悉的人,只能不可避免的會跟周圍的人產生交集,就算他們無數次的告誡自己那個世界是虛假的,也會建立關系網,會產生情感依托。所以誤殺……其實是一場很殘酷的體驗。”
“在挑選人員進去的時候,我們特意進行了很多方面的考核,因為要選出業務能力最強大,心智也最堅定的人,但……即便是如此,那些人在重複執行任務之後,回到現實世界還是出現了不同程度上的心理創傷,我們嘗試著把他們都送去療養院接受精神治療,但是沒有用,他們有的因為極端的愧疚而自裁,有的始終認為自己沒有回到現實世界,選擇臥軌或者是跳樓想要結束這場噩夢。說白了……就是都瘋了。”
“那麽嚴縉雲呢?”賀瀧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克制的顫抖。
“他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賀山的語調發生了微妙的偏轉,感慨萬千:“我們前前後後派遣過近百個臥底,他是裡面最年輕的一個,也是任務完成數量最高、誤傷率最低的一個……要知道在他之前,我們的誤傷率高達百分之六十。最神奇的是,他在完成任務之後接受心理評估,居然沒有任何問題,不得不說承認他心理素質之強大,所以……他也成為了唯一的一個幸存者。”
“我們對於這些臥底都心存愧疚,所以在嚴縉雲退出‘逆轉錄計劃’之後,我們給了他豐厚的補償,並且準許他可以不用參加危險的外勤一線工作,他後來應該是回老家了才對,其實這也很正常,換做是我估計這輩子也不想再乾外勤了……”
“你說嚴瀟這個名字嗎?我猜應該是他當時當臥底期間使用的化名,這個計劃總局內部一直在保密,對他們先前的檔案都進行過封存處理,因為雖說每一個臥底人員都是自願參加的,但犧牲實在是浩大,傳出去一定會被有心人士認定為是醜聞,是總局無能的證據。而且他們這樣有親手殺戮經歷的人容易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這也是為了他們好……但像嚴縉雲這樣的人,他的名字應該永居我們總局的光榮榜,是重點表彰和保護的對象,魏瑞明又怎麽會傷害他呢?這太奇怪了。”
賀瀧聽完之後,除了震撼便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心痛。
他猜的沒有錯,嚴縉雲是個本該前途一片光明的警校生,後來卻被迫回老家了……回老家之後呢?又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弄不清別的,只知道總局是對不起嚴縉雲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可笑至極,嘴上說著喜歡,說著愛,事實上對這個人的了解又有幾分呢?他隻給出了這麽浮於表面的愛,又怎麽能要求嚴縉雲給他十足的真心呢?
不知道嚴縉雲是怎麽看他的。
一想到這裡,他的心就像被錐子鑿過一樣裂成幾瓣,又是愧疚又是難過。
“你知道了?”嚴瀟呢喃著問,帶了幾分謹慎的試探。
“嗯,我回了一趟家,見到了我爸。”賀瀧笑了笑說:“我爸你還記得嗎?老賀局長,以前在公大上過公開課的。”
嚴瀟吞吞吐吐:“記,記得吧……”他應付著,卻想到了更在意的事:“你爸媽還好麽?他們有被牽連嗎?聽小盛說你被通緝了。”
“都不是什麽大事。”賀瀧彎腰摸了摸他的發頂,柔聲道:“你不用操心。”
“這怎麽能不是大事呢?”嚴瀟著急道:“是因為我的緣故嗎?你是不是回不去崗位了?回不去可要怎麽辦呢?”
“說了不要操心了,問題怎麽還越來越多了呢?”賀瀧哭笑不得,他輕歎一聲道:“回不去不是正好嗎?我可以一直陪著你,當你的保護傘。”
“不行,我不要你當我的保護傘!這不妥當!”嚴瀟急了。
“怎麽不妥當?”
“就,就是不妥當嘛!”嚴瀟急的臉都白了,大聲說:“你肩上有那麽多責任,你不去履行的話,需要你的人怎麽辦?”
“難道你不需要我嗎?”賀瀧打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現在沒有誰比你更加需要我了!”
“可是……可是!”嚴瀟簡直要急哭了。
賀瀧的心都要被磨化了,他再也抑製不住心底翻騰不息的熱烈情感,猛地俯下身去吻住了對方,他用力的按住了青年的後腦杓,要將那份炙熱和堅定通過唇齒的親密接觸傳遞過去,化作龐大的天使的羽翼,庇護他的愛人,給對方以安全感。
青年卻驟然渾身僵直,眼睛瞪得老大,每一根睫毛都在刺激下顫栗。
“唔……”他微弱的掙扎著,幅度隨著反應越來越大,最後狠狠的掙脫開。
“啪”他不受控制的給了賀瀧一個耳光。
賀瀧的臉被打的微微偏了過去,頓住,半晌沒有說話。
一片寂靜。
嚴瀟呆住了。
他驀地用左手按住了右手的手腕,戰栗卻像是疾病在血肉裡蔓延,他真的是怕極了,又不知道怎麽解釋,以至於怕到了應激的地步……
賀瀧卻沒有生氣,只是徐徐的垂下眼簾,他眼底盛放著沉甸甸的晦暗的情感,宛如長空盡頭的陰雨,他被傷的狠了。
窗外風起,裹挾著落葉飛旋,涼意陣陣,浸泡得這份靜默愈發的令人難以忍受。
“我……”嚴瀟慌亂的語無倫次,眼眶被逼的濕潤猩紅:“……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賀瀧抬手輕輕的靠了一下臉頰,自嘲:“我知道……你不用解釋。”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直抒胸臆:“都是我不好,我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總是……那麽自以為是的喜歡你。”他搖搖頭,歉疚道:“我不會再唐突你了。”
嚴瀟絕望了,他耷拉下腦袋,糾結的咬著唇角,被蹂躪過的唇瓣略略紅腫,還帶著水光。
賀瀧禁不住多看了幾眼,心底蕩漾開水波般的柔順情緒,與那份好似岩漿的躁動此消彼長。
“但你趕不走我。”他一字一句的說:“從現在開始,我跟你就像這個手機和這個鑰匙扣兒一樣。”他拿過床頭的那隻手機,晃了晃粉色的毛絨兔子:“我賴定你了,嚴縉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