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沒有蒙上發帶,李重山眼前的景象卻也是鮮紅的。
他看不見別的東西,眼裡只有江逝水,朝他快步走去。梅疏生看見他,輕聲對江逝水說了一句什麽,江逝水便回過頭看他。
看見來人之後,江逝水原本懶散的姿態沒有了,理了理衣裳,也斂起神色,就要起身行禮。他自以為禮數周全,實則疏離又戒備。
李重山見他這副模樣,自是更加惱火。他站在江逝水面前,眼神晦暗。
江逝水俯身作揖,喚了一聲將軍。坐在一邊的梅疏生卻沒有要起身的意思,他坐在木輪椅上,平舉雙手:“恕臣不能……”
李重山並不聽他說話,緊盯著眼前的人,問道:“他怎麽在這裡?”
江逝水語氣平淡:“梅世兄來江府拜訪,臣留他小住幾日。”
“你的院子,他怎麽在你的院子裡?”
“將軍誤會了,此處不是臣的住所。”
李重山不明白,他怎麽會不記得江府的格局?只聽他繼續道:“此處只是臣年少時的住處。如今臣住在主院,將軍一路過來,想來也看見了。”
不等他說話,江逝水又道:“將軍可是對院子不滿意?若是要換,臣即刻吩咐他們去辦。”
暮色四合時,梅疏生帶來的東西被隨意丟在院子裡,李重山的親衛將他們帶來的東西,一樣一樣換上去。他們的動作很快,沒有一點兒說話聲,只有東西搬起又落下的聲音。
底下人整理東西的時候,三個人就在廊下看著,誰也沒有開口。直到親衛來回稟,說東西都搬完了,李重山面上才有了些笑意,看向江逝水時,他卻轉頭去望天。
“天色不早,將軍早些休息,臣等告退。”
他說完這話,便走到梅疏生身後,雙手扶住木輪椅,將人帶走。
李重山不曾看見,他只看見江逝水走了。江府的丫鬟小廝們,一人拿起一些丟在院子裡的東西,跟在江逝水身後,隨他離開。
他仍舊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江逝水推著梅疏生的輪椅,走出院門,便吩咐人去備馬車。
他垂眸看向梅疏生:“他原本要兩日後才到,我沒想到他會今天過來。別院還沒收拾好……”
“不要緊,我先去住著,慢慢收拾。”
“也好。”
他們都知道如今的建威大將軍李重山,已非當年的馬奴李山。雖然淮陽遠離皇城,但建威大將軍殘暴之名,已然傳遍各處,他二人自然知曉。江逝水一直知道他不太喜歡梅疏生,今日這樣一鬧,便更要把人暫時送到別院去。
梅疏生來江府,倒也不是江逝水說的那樣來拜訪。淮陽天氣暖和,他是來養病的,養腿上的病。
他往上拽了拽蓋在腿上的絨毯,輕聲提點江逝水:“他分明不喜歡你那副模樣。不論是為自保,還是為淮陽百姓,你要當心。”
“我知道。”
“若無要緊的事情,也不要到別院來看我。”
“我知道。”
江逝水語氣平淡,只是握在輪椅上的手抓緊了。
馬車已在偏門外等候,江逝水將人送上馬車,乘著月色,馬車輪子在雪地裡碾過,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梅疏生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千萬當心。”
目送馬車離開,江逝水一轉頭,看見建威大將軍帶來的人已經接替了江府的護院,在圍牆外巡邏。
他攏了攏身上衣裳,準備回去。
夜深,李重山睡在江逝水從前的房裡,躺在他從前睡過的榻上。
但是這間房裡,沒有一點兒江逝水的氣息。
把房裡的東西換過一遍之後,底下人又在各處熏了安神香。平素他不聞著安神香就無法入睡,今日卻隻覺得這種味道讓人心煩。
有無數個夜裡,都是江小公子躺在這張床上,李重山在外邊敲窗戶,聽見小公子哼唧著應了一聲,就翻窗進來。他在上床之前把髒衣裳脫下來,洗臉洗手,然後爬上榻,蓋著被子和小公子說話。
兩個人說些閑話,說明天要去哪裡玩兒。說著說著,就挨在一起睡著了。
那時江逝水的房裡也沒有熏香,睡夢裡的李重山卻總是嗅見一種甜麵粉的香氣,屬於粉團子的香氣。這就是江逝水的氣息。
而在梅疏生頭一回來江府之後,這種香氣就變了。
他教會江小公子,體體面面的世家公子應該是什麽樣的,江逝水也學得很快,開始拾起經卷與筆墨。此後李重山夜裡再來尋他,他就不是躺在床上困得哼唧,而是坐在案前看書寫字。
夜裡江逝水念書,李重山就坐在一邊。他不會伺候筆墨,只是坐著看。江逝水要教他,他也不肯學,只是坐著,如同被罰靜坐。
粉團子的香氣混了一半的墨汁氣味。江逝水與梅疏生都說有墨香,李重山隻覺得難聞。
如今連混了墨汁臭氣的味道都沒有了,聞慣了的安神香讓他覺得厭煩。
李重山翻身坐起,從榻前拿出那個蓮花玉盒,往手心裡倒了幾顆紅色藥丸,仰頭咽下。
他在黑暗中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十指微張,掩在面前。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乾脆站起身。
主院裡早熄了燈,只有簷下燈籠發著幽微的光。
江逝水睡眠淺,窗外傳來的響動將他吵醒,他掀開帳子望了一眼,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就倒回去睡了。
回籠覺總是睡得格外沉一些。江逝水再醒來時,是被手指上傳來的觸覺弄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恍惚看見有個人坐在榻前。那人捧著他的右手,正捏著他的手指,好玩似的,一根一根捏過去。
江逝水愣了一瞬,剛要喊出聲,就被那人捂住嘴。
隨後那人抽了口氣,江逝水咬他了。他捏住江逝水的後頸,咬牙道:“是我。”
江逝水自然知道是誰。正是因為知道是誰,他才咬住不松口。而李重山按在他後頸上的手收緊了。若不是他,若是旁人,早被他掐死了。
僵持了一會兒,江逝水松了口,一貫的冷淡語氣:“原來是李將軍。臣原以為是盜賊宵小,一時情急,才出此下策。李將軍深夜入我房中,可是有事?”
黑暗中浮動著淡淡的血腥味,李重山握在他脖頸上的手動了動。他張了張口,嗓音沙啞,是站在窗外的時候被冷風吹的,又有點求憐憫的意思:“我睡不著。”
江逝水也沒想到他會說這個,頓了頓:“我去請府裡的大夫來,給將軍開一副安眠的湯藥。”
說完,江逝水就要下床,李重山按住他,嗓子愈發低啞:“吃過藥了,就是睡不著。”江逝水沒有說話,他趁機繼續道:“我總是睡不著,這幾年一直這樣。”
“我很想你,你今天為什麽這樣對我?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我做錯了什麽?”
說著這話,他放在江逝水脖子上的手換到了肩上,他把人按進懷裡,動作不敢用力,生怕把人驚醒。
李重山的手在虛空中握緊:“我想像小時候一樣,和你挨在一起睡,但是你院子裡的人不許,我想翻窗戶進來。我在窗戶外面站了很久,我不知道你房裡還有沒有別人。”
別人。李重山說的不是守夜伺候的丫鬟小廝,而是梅疏生。
想到他,李重山覺得自己應該再解釋一下:“我不是有意把梅公子趕走的,我睡不著,我想睡你的房間……”
卻不想聽見“梅公子”,原本一直很安靜的江逝水忽然從他懷裡掙脫,使勁把他推開:“我去找大夫。”
他逃似的跳下床榻,連外裳也沒披,才走出一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巨響。李重山把他擺在榻前的硯台摔了。
這下外邊人都被驚動了,丫鬟小廝們要進來看看,卻被李重山帶來的親衛攔下。他們站在石階上,守著門,不肯放人進去,江府的仆從與他們對峙著,朝裡邊喚了一聲。
外面點起蠟燭,燈火通明,房裡還是黑的,連人影也看不見。
李重山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把人往自己這裡拽了一把,厲聲質問道:“你喜歡他?”
江逝水偏過頭,沒有回答。
“他喜歡你?他那副病歪歪的模樣,他能有多喜歡你?他喜歡的分量有多重?就算他一輩子都喜歡你,也比不上我喜歡你一天的分量!”
鋪天蓋地的潮湧,幾乎要將江逝水吞沒。
李重山捏住他的下巴,讓他直視自己,直視自己眼中那團火焰:“我做錯了什麽?”
李重山下手沒有輕重,掐得他面上兩道紅痕。江逝水竭力保持平靜:“李重山,你參軍三年,班師回朝、晉升加封的時候,我求爹和兄長讓我去皇城看你,他們不準。正巧梅世兄要去皇城探親,我就去求梅世兄,他也不肯。我自己偷跑出去,騎了七天的馬去皇城找你。”
“我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皇城下了初雪。我一進城,就看見你了。那時你在做什麽呢?你記得嗎?”
李重山忽然覺得手腳僵硬,喉頭哽塞,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他在做什麽?他當時在路上遇見梅疏生,四下無人,他讓人把梅疏生的手腳打斷,丟在雪地裡。
他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江逝水知道他有多陰暗惡毒了。
作者有話要說: 李狗根本不後悔做了這件事,他是後悔讓江逝水看見,老瘋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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