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淳是因為痘疫死的, 所以喪禮一切從簡,要盡快出殯。
他病重時,是江逝水和燕郎守在榻邊,而今長眠於棺中, 仍舊是這兩人守在他的靈前。
停靈的第三日, 江逝水垂著頭, 跪在殿中。他已經好幾日沒合眼了, 一想起容淳就哭,偏偏這宮中到處都是容淳的影子。
跪在他身邊的燕郎也一言不發, 緊緊地抿著唇,雙眼黑而無神,像是被人抽走了靈魂。
天色漸暗,殿中幾百支蠟燭的燭焰搖晃, 打在白布上的影子,也跟著跳躍晃動,晃得人眼暈。
江逝水忽然覺得有什麽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他恍惚轉過頭去,對上一雙天真懵懂的眼睛。他幾乎要以為是容淳死而複生了。
燕郎見他發怔,也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小公子。”
他回過神,才發現這人並不是容淳,這是李重山挑選出來的新皇帝。或許容家人的眼睛都是這樣的。
新皇帝今年也才三歲, 穿著灰白的小狐裘,眨巴著眼睛, 好奇地望著他。但是江逝水跪的位置,抬眼就能看見容淳的棺槨。他站起身,跪得久了, 雙腿沒了知覺,只能慢慢地挪到門前。
見他出來,外邊的吳易連忙上前:“小公子。”
他扶著門站穩:“有個孩子闖進來了,你去把他抱出來。”
他絕口不稱那孩子為皇帝,這還是在容淳的靈前。容淳這樣小心眼,哪裡受得了自己和別人用同一個稱呼?
吳易應了一聲就要進去,經過江逝水身邊時,江逝水忽然道:“讓李重山不要把人往我這裡送,我不想管。”
吳易腳步一頓,又點頭應了。李重山原本是想找個孩子替代容淳,好讓江逝水高興些,起碼這孩子能勸著江逝水吃點東西,或是去睡一覺,卻不想江逝水已經不太喜歡孩子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吳易已經把新皇帝哄著抱走了。
燕郎還跪著,低著頭,看不清表情。江逝水想起容淳臨走時,一定要打發他走,讓他離皇宮遠遠的。燕郎肯定不想走,說不定還想著要給容淳守陵。江逝水下定決心,等容淳出了殯,就把燕郎送走。
皇帝寢宮已經被徹底清掃過一遍,熏了艾草。
江逝水獨自去了偏殿。容淳夜裡就寢,不要別人守夜,只要燕郎。夜裡要喝水、要吃東西,全都折騰燕郎,所以燕郎一直都睡在偏殿,很少回自己的屋子。
殿裡沒有點燈,江逝水在黑暗裡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才摸索著點起蠟燭。他看見正中擺著個小箱子。這個箱子原本放在床下,給偏殿熏艾的時候,有宮人要把箱子挪開,被燕郎冷著臉製止了。裡邊裝著的,應該是他的寶貝。
但這時箱子開著,江逝水看了一眼,只看見箱子底下放著幾張紙。
紙張被裁作奇怪的形狀,江逝水拿起一張,才發現將紙撐開,就是一頂紙做的冕旒,皇帝的冕旒。除了這個,還有宮中大太監常戴的帽子,一些沒有蓋上印璽的聖旨。
風將燭火吹滅,在宮中無數個無聊的夜裡,容淳就在這個沒有點燈的偏殿裡,披著被單,戴著紙冕旒,要燕郎配合他出演皇帝冊封官員的戲碼。他隨心所欲地賜給燕郎官位,又把他貶下來,如此反覆,樂此不疲,整整五年。
江逝水的庇護固然要緊,但他二人才是緊緊地纏在一起依附生長的。
難怪他臨死前,頒賜給江逝水他的第一個聖旨,他與燕郎的動作這樣熟練,像是排練了成千上百次。他們早就說好了,總有一天要在這些聖旨上蓋下印璽。
容淳在白日裡是受牽製的傀儡皇帝,在夜裡,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小皇帝這一生只有這一個臣子。唯有他在跪拜叩首時,不論起落升貶,都對小皇帝忠心耿耿,矢志不渝。
陛下就是燕郎的太陽。
江逝水把那些製作精巧的紙張小心地放回去,偏過頭,怕自己的眼淚弄髒了這些乾乾淨淨的東西。
他將箱子蓋上,忽然又聽見外邊傳來吵嚷聲。他推門出去,喊住一個宮人。
“有人給將軍下毒。”那人隻說了一句就跑了。
不知怎的,江逝水忽然想起燕郎。他匆匆趕到李重山所在的另一處偏殿。
他站在殿門前看著,殿中氣氛凝重,李重山坐在正中案前,手邊淌著一灘茶水,杯盞已經倒了,骨碌碌地滾到江逝水面前。
孟葉樸手拿銀針,試了試茶水,銀針果然變黑了。他心有余悸道:“得虧將軍及時吐出來了,這毒可真是……”
李重山看向江逝水:“你怎麽來了?回去休息吧,沒有大事。”
李重山要讓他走,不是沒有緣由的。話音剛落,吳易就帶著兩個士兵,押著燕郎過來了。他的雙手被反剪在身後,低著頭,沒有一點表情。
江逝水撲上前抱住他,把圍著他的人都推開:“放手,放手。”
直到看到他,燕郎的眼裡才有了些光亮:“我以為小公子去找新皇帝了。”
“沒有,沒有。”江逝水含著眼淚,認真地看著他,解釋道,“我去幫你收拾東西了,陛下要發喪,我們得跟著去。”
燕郎道:“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說的是放在偏殿的那個箱子,江逝水抹了抹他的眼睛,點點頭:“我看見了,會幫你帶上的。”他回過身,沒有猶豫,向李重山跪下了,定定地看著他:“算在我的身上,是我管教不嚴。”
燕郎站在他身後,垂眸看見靜靜地躺在地上的茶盞,再看了一眼李重山,眼中再沒有波瀾。他失敗了。
江逝水握住他的手,低聲安慰道:“沒事的,別怕。”
燕郎把自己的手從江逝水手心裡抽出來,江逝水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他。他朝江逝水搖了搖頭,轉身就跑,像一隻真正的燕兒似的,揮舞著翅羽,突破重圍逃走了。
江逝水撐著手從地上爬起來,要去追他,走到石階前,卻忽然想到了什麽,猛地回頭看了一眼。
宮中瓷器,都有專門的瓷窯,底下寫有年月窯名。而躺在地上的那個茶盞,碗底一片空白,根本不是宮裡的東西。痘疫在常在冬春時節傳播,今年入冬,皇城郊外只有兩三例,發現之處,就被府衙安置好了,病人穿過的衣裳、用過的東西早已銷毀。如此防范,痘疫如何流傳到宮裡,又偏偏是容淳染上了。
他心中閃過一個可怖的念頭,倘若有個位高權重的人,暗中讓人留下了病人的東西,放進皇帝的寢宮呢?可是尋常人哪裡做得到這樣的事情?
燕郎也發現了這一點,所以他在茶盞被銷毀之前,將它留了下來,並用它給李重山下毒。無奈李重山警惕,還記得這個茶盞的模樣,逃過一劫。
江逝水看向坐在正中的李重山。還沒來得及問他,李重山原本並無表情的臉上,忽然變得驚慌,他站起來,帶翻了桌案,衝上前想要拉住江逝水,還喊了一句什麽,但是江逝水已經聽不見了。
在想明白一切之後,他便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五感封閉,整個世界都陷入一片混沌。
江逝水往後倒去,滾下石階。
江逝水磕破腦袋,昏睡了好幾天。
醒來時,是在將軍府,孟葉樸正給他診脈。他猛地把手收回來,支撐著發軟的身子,要起身下地:“容淳呢?燕郎呢?”
孟葉樸收回手:“先帝前兩日就出殯了,葬在皇陵裡。”
“那燕郎呢?”
“將軍原本是要處死他的,後來開了恩,讓他自己選死法。他就抱著個木箱子,蹲在先帝腳邊,一同被葬入……”
江逝水怔然,跌坐在榻上,久久說不出話來,眼淚止不住地流。
都不在了,他在乎的人,都不在了。他張了張口,最後咬著牙問道:“那李重山呢?”
“鎮南王容懷造反,將軍帶兵鎮壓去了,臨走的時候讓我照顧好小公子。小公子不用擔心,昨日才傳來前線大捷的消息,將軍很快就能回來了。”
江逝水忽然笑了,他俯下身捂著肚子,笑著笑著,嘔出一口鮮血。
身子養得好些了,趁著李重山還沒回來,江逝水躲開看守,溜出將軍府,拿著容淳臨終前給他的第一道聖旨,去找了當朝丞相。
“先皇臨終前賜我國公之位,建威大將軍李重山殘暴不仁,替先帝鏟除權奸,是我等為臣的本分。”
他瘦得厲害,一雙眼睛卻亮得不尋常,盯得丞相心裡有些發怵。他一邊隨口應付著江逝水,一邊派人去將軍府喊人。沒多久,將軍府的人就到了。
江逝水躲到屏風後邊,丞相悄悄給他們指明地方。
後來他又找機會去找了朝廷裡的幾位重臣,無一例外,都是這樣的情形。
一直到建威大將軍大敗叛軍,活捉鎮南王容懷,率軍凱旋。
李重山離開皇城的時候,江逝水還在昏迷,他也沒辦法向他解釋。後來在前線聽說江逝水不是很好,他便難以安心。速戰速決,大破敵軍之後,把收拾戰場的後續安排下去,他就帶著一小隊人馬先回了皇城。
他倒是問心無愧,隻想著跟江逝水解釋一下,江逝水就會明白的。朝政本來就是這樣的,他不殺容淳,容淳就會殺他。日子拖得越久,他冒的險就越大,他不想死,容淳就得死。他能容忍容淳長到十歲,還能容忍他和容懷勾結,直到他們約定的第五年的最後時限,已經是看在江逝水的面子上了。反正容家的孩子有那麽多,再找一個相似的也不是難事。
日夜趕路,抵達皇城時,已經是傍晚了。
李重山在將軍府門前下了馬,摘下頭盔丟給旁人,就要去看江逝水。
聽說江逝水想要逃跑,他就特意吩咐人要把他看好。如今江逝水住在一座小樓裡,日夜都有人看守著小樓,孟葉樸陪著他,出門都有人陪著。
士兵進去通報將軍回來的消息時,江逝水正和孟葉樸說話。
“您老要是做出了假死藥,千萬不要忘記給我一顆。”
孟葉樸沉下臉,佯怒道:“小公子不要說笑。”他看向那個通傳的士兵:“什麽事?”
士兵抱拳:“將軍回來了。”
孟葉樸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江逝水,隻瞧這一眼,江逝水便惱了。他將面前的茶盞往邊上一推,起身就走,走上樓梯,要回自己房間。
孟葉樸不敢打擾他,帶著那士兵出去:“去跟將軍說,小公子不太高興,叫他別招惹小公子。”
那士兵領命下去,小跑著去找將軍。李重山也正要往小樓去,便在路上遇見了。那士兵又抱拳:“將軍,孟神醫說……”
屋瓦從空中落下來,砸在李重山面前,摔得粉碎。他在原地停下腳步,跟隨的士兵紛紛拿起武器,圍在他身邊。
李重山抬起頭。江逝水隻穿著一身單衣,披散著頭髮,站在屋頂。他赤著腳,走動時將屋瓦踢落。方才落在李重山面前的瓦片,也是他踢下來的。
他臨風站著,雪白的單衣與烏黑的長發糾纏在一處。他沉著臉,斜斜地睨了一眼李重山。
李重山望著他,仿佛望著神仙。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1-04 22:27:05~2020-11-05 14:58: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沒有蝙蝠俠的哥譚市 8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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