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江逝水原本就沒吃什麽東西,湯藥倒是喝了不少。此時要吐,吐出來的也全都是湯藥,味道不怎麽好聞。
李重山抱著他的腰,幫他拍背順氣,雙眼在黑暗中隱隱泛著水光。
他還有些委屈,畢竟江逝水是和他躺在一塊兒才吐的。從前他們躺一塊兒,江逝水從來都沒有這樣的反應,即使是生病的時候。江逝水生病時,也只是抓著他的手說胡話,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後知後覺,才意識到一件事——
江逝水好像沒有小時候那樣喜歡他了。
這時江逝水抹了抹唇角,直起身來,怕他惱怒,還特意向他解釋:“或許是剛才在城門口見了血,不是很好受。我去喊人。”
說完,他就繞開李重山,從榻尾爬下去了。動作倒是很快,避之不及的模樣。
他點起蠟燭,眼底一片清明。留了一支在榻前小案上,他自己端起另一支要出去。
李重山坐在榻前,回過神時,看見江逝水赤著腳踩在地上。他拽著江逝水的手臂,把他拉回自己身邊,又從他手中接過燭台,放回案上,朗聲朝外邊喊了一聲“來人”。
兩個士兵進來時,床榻前的帷帳垂下半邊,李重山就坐在江逝水身後,用被子把他裹起來,雙手環在他的腰上,腦袋也靠在他的肩上。他肩寬手長,看起來就像是把江逝水整個兒都包在懷裡了,佔有欲十足的動作。
他們不敢多看,隻瞥了一眼,就連忙低下頭,專心清理東西。
大約是並不在意,江逝水十分坦然:“對不住,麻煩你們了。”
兩個士兵下意識要抬頭,反應過來之後,又連忙低下頭。生怕嚇著江逝水,同他說話還刻意放輕了聲音:“小公子客氣了。”
話音剛落,李重山就把半邊帷帳放下了。
他不痛快,兩個士兵也察覺到了,加快手上的動作,很快就收拾好東西離開。
房內又只剩下他們二人。李重山暗中看了江逝水一眼,只看見他蒼白的側臉與唇色。他像一隻大狗,把腦袋埋在江逝水的肩窩裡。
他蹭開江逝水的衣領,冰冷的雙唇貼在江逝水溫熱的脖頸上:“逝水,你的心意沒變吧?”
相似的話,梅疏生也問過他。如今李重山再問,江逝水卻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唇角眼眸都彎起來。李重山怎麽會以為他二人之間,還是年少時候的情分?他這個人的心,到底怎麽長的?
江逝水笑得眼角泛紅,整個人都忍不住微微顫抖。
李重山抱著他,用犬牙磨了磨他頸後突出的骨頭:“你別動了。”
夜裡下了一場大雪,將城門口堆積成山的屍首盡數掩埋,白茫茫大地重歸寂靜。
江逝水起得早,與李重山一同吃了早飯,就要帶著老管家出去一趟。李重山沒有攔他,讓他去了。
才走出院子,就撞見吳易帶著一行士兵,各自扛著竹竿油布、柴火鐵鍋,還有幾袋白米。
看見他來,吳易便道:“小公子,將軍讓我們去城外施粥。”
江逝水輕笑一聲,溫聲道:“不用了,沒有百姓會來了。”
吳易一噎,又道:“其實……”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話頭:“其實昨天夜裡,將軍就讓人把糧食裝車,送到隔壁郡縣去了。”
江逝水交握的手放在身前:“那等我回來,再替幾個世家,向將軍謝恩。”
說完這話,他就領著老管家走了。老管家看他腳步虛浮,伸出手扶住他。他的手按在老管家的胳膊上,握得很緊。
沒走多遠,又有幾個士兵推著一個囚犯過來了。
那人在冬日裡穿著單衣,赤著雙足,手上腳上都帶著鐐銬,每走一步就叮當亂響。他蓬頭垢面,面上糊著已經乾涸的血跡,江逝水開始還沒認出他來。
等他走近了,江逝水看見他的眼睛,才認出他來。
周進,那個叛軍頭子。他的眼裡滿是疲倦,在看見江逝水之後,才有了些神采。
江逝水朝他笑了一下,兩人便已擦肩而過。
他心裡清楚,打了敗仗的事情,並不能怪在周進身上。他能有站起來與建威大將軍對抗的勇氣,就已經是天底下的獨一份了,要怪只能怪他年紀尚小,經歷過的事還太少。李重山正值盛勢,雖然脾性古怪,但是行軍打仗已有數年,心機謀算都是一流。
他下意識要揉眉心,卻被老管家按住手。他額頭上還有傷。
江逝水收回手,低聲道:“讓江府小廝都隨我出城,勞煩您老親自去桐文巷走一趟。”
江逝水帶著江府小廝,在城外給枉死的淮陽百姓收屍。
昨日夜裡,李重山也有吩咐人去清理。主要是把叛軍屍首都收攏起來,挑了幾具死相恐怖的,送往各個郡縣,懸諸城門示眾。至於百姓的屍首,原本要丟去城外亂葬崗,但是當時天太冷,底下人就把他們堆在角落裡,任大雪覆蓋。
一時間拿不出這麽多的棺材,只能用席子代替。不清楚他們的名姓,也不能立墓碑,只能挨在一起安葬。讓他們入土為安,是如今江逝水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在城外時,他留意看了一眼,沒有看見那時他在城樓上丟下去的那件大氅。
這說明那母子二人不在這裡,或許還活著。
他稍感寬慰。而後老管家快步走到他身邊,喚了一聲:“小公子。”
江逝水往他身後看去。一個小廝跟在老管家身後,手裡推著木輪椅。梅疏生坐在木輪椅上,朝他投來淡然平靜的目光。
早先江逝水就要讓他走,緊接著周進起義,淮陽封城,他就走不了了。如今一解封,江逝水就要送他走。
“兄長。”
梅疏生看著他額上還洇出血的傷口:“真要讓我走?你一個人應付得來?”
“兄長臨走時托我照顧世兄,如今情狀,還是請世兄先回家修養幾日。若是往後我還在淮陽城,再請世兄過來吧。”
江逝水不願多說,轉頭對老管家道:“把馬車趕過來。”
他出城來,乘的是馬車。而梅疏生出來,為了不引人注意,隻說是散步,也隻帶了一個小廝。如今用江逝水的馬車來送他正好。
幫著將木輪椅搬上馬車,梅疏生掀開車簾,垂眸看他:“你一切小心。”
“我知道。”江逝水往後退了幾步,抬手示意車夫,馬車便駛動起來。
老管家扶住他:“小公子……”
江逝水知道他要說什麽,隻道:“我如何走得了?”
這日回去,李重山就問起梅疏生,江逝水面不改色地解釋道:“梅世兄原本是出來散步的,路過城門,見我在外邊,就過來同我說了兩句話。後來青樂的信使來了,說梅家主病了,梅世兄便要回去。他趕得急,恐怕臨時調用耽擱時間,所以用了我的馬車。”
李重山哪裡不知道他在撒謊?也不戳穿,只是笑著朝他招招手,話家常一般道:“今天廚房做了道新菜,你過來嘗嘗。”
就這樣過了大半個月,天氣轉暖,淮陽百姓逐漸恢復生息。
江府的門窗廊柱上掛起了紅綢,李重山手下那些士兵也喜眉笑眼的。要辦喜事了,建威大將軍李重山與江家小公子江逝水。
前半個月江逝水就和李重山分房睡了,原因是婚前不能見面。結果才分開的那天夜裡,李重山就來敲他房間的窗戶。江逝水側開身子讓他進來,兩個人又夜夜挨在一起睡,只是換了個地方。
意識到江逝水不像小時候那樣喜歡他之後,李重山有點害怕,稍微收斂了脾氣,沒在他面前做那些殺人放火的事情,也沒再拿百姓的事情威脅他。反正人已經快娶到手了。
江逝水總是那樣淡淡的,只要不危及旁人,他要對自己做什麽,就隨他去了。
他定下了獻祭的決心。
這天夜裡,江逝水坐在案前翻書,等著李重山過來。等著等著,他就撐著頭睡著了,小睡起來,李重山還是沒來。
他看了一眼天色,估摸著李重山今晚是不會過來了。他想了想,披上外衣出了門。
江家祠堂就設在江府裡。老管家假托江逝水的名義,約李重山今晚在祠堂裡見。
祠堂兩邊都點著蠟燭,老管家站在江家歷代先祖的牌位邊,一如他侍奉在幾位家主身邊。
而後李重山進來了,老管家深吸一口氣,懇求道:“李將軍,顧念著江家從前對將軍的恩情,求將軍放過小公子吧。”
李重山在門前站住,兩邊對峙,他冷笑道:“江家對我有何恩情?”
“當日將軍年幼,在街上流浪,是江家……”
“不是江家,是逝水。”李重山糾正道,“是逝水對我有恩。”
“將軍既知小公子對將軍有恩,那就請將軍放過小公子,別再折辱他了。”
“如何是折辱?我娶了他,接他去皇城,一輩子對他……”
“天下豈有男子嫁人的道理?”
李重山冷冷地瞧著他:“本將軍說有就有。明日朝廷就頒律令,準許男子嫁人,如此你可滿意了?”
老管家被氣得一時說不出話,李重山不欲多說,轉身要走。
老管家深吸一口氣,快步追上去,想也不想,就在他面前跪下:“江家不曾對不起將軍,我是江府老人,也是看著你與小公子一起長大的。將軍心善,如今江家只剩下小公子一個人了,你放過他。當著老爺與大公子的牌位,求你念著江家對你的好,別再折辱他了。”
李重山冷冷道:“我方才說過了,待我好的是逝水,不是江家。你的老爺與大公子,就因為我喜歡逝水,要把我從他身邊打發走,弄來個梅疏生,把我的屋子燒了,我那些年藏起來的逝水的東西,一樣不留,還打發我去前線。是他們欠我的,逝水原本就是我的,只是被他們耽擱了許多年。”
話音剛落,祠堂的半邊門就被人推開,兩個人轉頭看去,江逝水披著衣裳站在外邊:“你們在說什麽?”
他走到老管家面前,俯身要把他扶起來:“地上冷,您老都一把年紀了,跪在地上做什麽?”
他扶住老管家的手,摸見他的衣袖裡,有一截短短的、鋒利的刀刃。他一怔,隨後無力地哀求道:“您老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