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門口人頭攢動,家長紛紛上前迎接學子,熱鬧的交談,如釋重負的表情,每個家庭都像是了結了一樁大事。
可封雅頌感到她的事情猛然降臨了。
她心裡穩了一下,強笑說:“我當然住宿舍了,怎麽會沒住。”
封媽看向那個阿姨,那個阿姨說:“啊,我家孩子說,你這學期和她一起住校,可是每周五六日都能回家,她很羨慕呢。我家是太遠了,沒辦法讓她走讀。”
封雅頌張了張嘴,說:“阿姨,你可能認錯人了,是不是說得其他同學啊。”
那個阿姨有些疑惑:“你是叫小頌吧,我開家長會見過你的……”
封雅頌腦子正在飛轉,這時,同宿那個女生朝這邊走了過來。
封雅頌立即對她做了個表情。
那女生有點不明所以,滿臉笑容地說:“媽,我考完了!”
阿姨點點頭:“放松了啊,這些孩子們總算是放松了。”
阿姨又轉回臉,接著說:“你說得舍友就是她吧。”
同宿女生說:“對啊,她家離學校近,每到周五就能……”
話說一半,她察覺到封雅頌父母的臉色不大對勁,又看看封雅頌,默默把話止了。
封雅頌在心裡歎了口氣。
封媽全然清楚了,又拽了一下封雅頌的胳膊,問:“周五到周日,你都住到哪裡去了?”
封雅頌說不出話。
封媽聲音更大了幾分:“我說你怎麽這學期硬要住校?就是為了方便晚上跑出去約會嗎?”
這樣質問的聲音,和此時輕松的氛圍那樣格格不入,幾個路人投來目光。
封雅頌感到臉皮一下子熱了起來。
那個阿姨在旁邊說:“哎,那,我們先回去了。”說罷,她趕緊拉了拉女兒。
那女生走得時候,小聲對封雅頌說:“……對不起,你也沒囑咐,我不知道有事情啊。”
封雅頌胸口深深呼吸,她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看著封媽說:“我已經高考完了。”
封媽說:“什麽高考完了?你這學期認識了什麽人?交了什麽狐朋狗友?你剛多大啊,居然整晚整晚在外面過夜?我看你人生才完了呢!”
封雅頌說:“你說話能不能好聽一點。”
封媽氣急敗壞,又要開口。
封雅頌又對她說:“能不能先回家啊?”
他們站在路上僵持著,路人一邊打量著,一邊繞開走。
一直沉默的封爸這時動了一下,說:“先回去吧。”
他背轉身,帶頭朝停車的位置走回去。
車輛往回行駛,父母都坐在車前,氣氛緊僵。封雅頌看著窗外道路收縮,離家裡越來越近,她的心也越來越涼。
今天是高考的結束日,父母原本是歡欣地來迎接她的,可誰知……
她以為這個秘密可以一直埋藏著的。等自己上了大學以後,他就不再是一個秘密,而是一個可以接受的事實了。
可是,在這個不恰當的節點,事情卻被徒然揭開了。
封雅頌心裡充滿了惶恐,深呼了口氣,決定任憑父母再問,她也要閉口不提。
即便父母認定她早戀了,即便父母認為她作風不好,那又如何呢。她很快就是一個成年人了,她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可以維護她想要維護的東西。
回到家裡,父母卻並沒有意想中的訓斥吵罵,倒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封雅頌默不作聲地回到房間,在書桌前坐下了。
父母在客廳裡悄聲交談著,似乎是封爸勸慰了封媽兩句。
過了一段時間,封媽敲了敲房門,走進來坐在床邊,說:“媽媽和你聊一下。”
封爸也跟著走進了臥室,站在門口處。
封雅頌眼睛看著桌面,沒有回應。
封媽開口問:“你跟……這個人,交往多久了?”
封雅頌說:“我沒有交往。”
封媽緊連著問:“那這個人是做什麽的?多大了?早不是學生了吧?”
封雅頌說:“我不知道。”
“你這個孩子……”封媽拍了下床,提高聲音說,“爸媽是關心你,是想保護你,你多半被什麽人給騙了你知不知道!”
封雅頌說:“我自己有判斷,什麽是好壞,我分得清。”
封媽張了張嘴:“你……”
封爸這時候往前邁了一步,問:“你前段時間突然說,高考完想跟同學出去旅遊,是不是打算跟這個人去?”
封媽的眼神也立即變了一下。
封雅頌看向門口:“你們已經答應我去了。”
封媽立馬說:“不可能!你不告訴我們這個人是誰,是做什麽的,你這個假期別想出門!”
封雅頌心裡又緊又酸,充滿委屈。
她張了下嘴,還是決定什麽也不再說。
她仍然想,最差不過是不能和他出去旅遊了,哪怕在家憋一個假期,等她出去上大學了,父母也不能繼續限制她了。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與他之間的秘密保護好。
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父母無法理解,沒有人能理解。她要把這份情感呵護好,不讓任何人傷害它。
交談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漫長沉默後,封爸走過去拍了拍封媽的肩,意思是先出去吧。
父母都走出了臥室,還把她的房門帶上了。
客廳裡傳來他們的悄聲交談,聲音很小,幾乎聽不清楚。
封雅頌愣愣坐了好一會,然後向前趴在了桌面上。窗外天已經徹底黑了,她有一點餓了,可是沒有任何欲望吃晚飯。
發夠了呆,封雅頌想起自己高考結束,還沒有給他發一條消息呢。她立馬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了兩步,才想起高考不讓帶手機,她把手機留在了客廳茶幾上。
封雅頌走到門口,膽戰心驚地擰開房門。
客廳裡是漆黑的,沒有開燈。
封雅頌有些疑惑,在屋裡找了一圈,意識到父母都出門了。
她心裡湧上了一點不安,已經晚上了,父母出門去做什麽了呢?
她甚至想,他們會不會去學校宿舍詢問情況了?
不過事情已經暴露,恐怕怎樣,都不會更糟糕了吧。
封雅頌走到茶幾面前,看到自己的手機已經不在那裡了。
她當即知道,父母把她的手機沒收走了。
封雅頌又趕緊打開了電腦,連接網絡時始終沒有信號,她蹲下來研究了半天線路,發現網線被摘掉了。
封雅頌瞬間所有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她坐在地上,抱住膝蓋,感到巨大的孤獨撲面襲來。
為什麽有那麽多阻攔呢。
她只是想跟他說句話,想告訴他自己考完了,考得或許還不錯。
她想對他說,主人,我發揮得很好,你有什麽要獎勵我的啊?
主人,你說要獎勵帶我出去玩,你說你挑好了三個備選的地方。那三個地方,都是哪裡呢?
主人,我考完試走出校門,其實想看到你來接我。
我想看你背過我的書包,牽起我的手,帶我回到那個房間裡。
很奇怪啊,我關於學習的記憶都是在那個電腦桌上的。我覺得那個房間才是我的家。
客廳一片漆黑,封雅頌在地板上獨自坐到很晚。
後來她腿有些麻了,感到越來越冷,於是回到房間,躺在了床上。
後半夜的時候,她聽到父母回來了。
她沒有睡著,可是她一動也不想動。
父母在客廳裡竊竊交談了幾句,也輕聲回去睡覺了。
封雅頌睜著眼睛,看著黑暗的天花板,外面馬路有時晃過車燈,有時很久都安安靜靜。
第二天早上天亮了,父母起床了,外面屋子傳來響動。
又過了一段時間,封爸敲了敲她的房門:“小頌,出來吃早飯了。”
停了一下,他又勸著說:“昨晚都沒吃飯,你媽媽做了好吃的,快出來吃吧。”
封雅頌掀開被子,下床了。
她無意跟誰置氣,她只是想保持應有的沉默而已。
封雅頌走進廚房,看到餐桌上擺著豐盛的早餐,父母已經坐好了。封爸擺好她的碗筷,招呼:“快坐下吧。”
封雅頌拉過椅子坐下,低著眼睛一杓一杓開始喝粥。
她喝了小半碗的時候,察覺到旁邊的封爸沒有吃飯,手搭在桌面,有些欲言又止。
封雅頌抬起眼睛看他。封爸開口對她說:“小頌,爸爸媽媽昨晚去找他了。”
封雅頌一愣:“找誰?”
封爸很注意地措辭:“你喜歡的,那個男的。”
封雅頌握著的杓子掉回碗裡。
“你們怎麽找他的?”
她完全懵了,緊接著又問,“你們怎麽知道他是誰的?”
封爸稍微吸了口氣。
封媽這時開口道:“你爸找了個朋友,查了一下你們學校門口的監控,順著車牌號就找過去了。”
封媽說著,慢條斯理地把筷子放下了:“別當爸爸媽媽是傻子,你們小孩子能瞞住什麽啊。”
封雅頌感到頭腦裡一團亂麻,扯來扯去,都是空白。
她仍然問:“你們去哪裡找到他的?”
是東方中心賓館麽?
封爸回答說:“我們去了他家。”
“……他家?”
封爸點了下頭:“應該是他家老人的家。”
封媽接著說:“本來我們想好好和他談談的,結果到了那裡,發現他們家正在辦喪事。”
封雅頌頭腦裡一下子炸響了。
她緩了半天,怔怔地說:“……那是他母親家。”
封媽沒察覺她神情不好,繼續說:“不過我們還是叫他出來聊了兩句。他人還挺講道理的,也沒有任何狡辯。你爸就跟他說,只要他以後別纏著你了,我們就不追究他了。”
“……只要他別纏著我?”封雅頌呆呆地重複,困惑地問,“你們到底要幹什麽,你們還想追究他什麽啊?”
封媽說:“你說追究什麽?你是未成年人啊,非要爸媽給你說得這麽清楚?女孩子是要臉面的啊!”
封雅頌看著面前的父母,他們的神情都是關切地,甚至是恨鐵不成鋼的。
她想要為他辯解什麽,可是她發現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有些情感濃鬱到極處,居然,沒辦法用語言來描繪了。
封雅頌空洞地呼吸了幾下,然後站了起來,轉身往門口走。
父母立馬追出來。封媽在後面問:“你要去幹什麽!”
封雅頌說:“我要去找他。”
封媽說:“我們已經談好了,他今天就走了,不回來了。”
封雅頌仍然只是說:“我要去找他……”
她在門口換下拖鞋,一時間都不認識自己的球鞋是哪雙了。
封媽上前拽住她:“你這孩子傻啊你,爸媽做得都是為了保護你啊。”
封雅頌抓了一下頭髮,轉回頭看著母親,近乎倉惶地開口。
“你知道麽,我最苦惱的時候,我最沒有自信的時候,我沒有朋友的時候,都是他在陪著我。是他在跟我聊天,他答應了隨時,就是隨時。我說什麽他都回復我……”
“我複習得最痛苦的時候他陪著我,我沒考好的時候他把問題掰碎了替我分析,好成績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麽?他都是在幫助我……”
她的眼淚終於落下來了,輕地隻像是幻覺。
吞下哽咽,她更輕地問:“那個時候,你們又在哪裡啊?”
封媽拽著她的手滯了一下,頓了一下,說:“你這孩子被影響得太厲害了吧,一個男人不哄著你,拿什麽騙你啊。”
“他沒有騙我。”封雅頌聲音突然大了,她眼眶泛紅,說,“我是處女,我還是個處女,行了吧!”
“這樣說你們滿意了麽?”
封媽愣住了,封雅頌一掙,她拽著胳膊的手就松了。
封雅頌繼續說:“他什麽都沒有做,他陪了我整個高三,在我最艱難的一整年。他比我的父母,老師,都塌心實意地為我著想。”
“現在他母親去世了,這是他最艱難的時候了……可是,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啊……”
她的眼眶發疼,已經沒有知覺,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流淚。
父母站在客廳裡,一時啞然無聲。
封雅頌吸了一下鼻子,低頭快速蹬上了鞋子,打開門的時候,封媽又叫了她一聲。
封雅頌只是說了句:“我要去找他。”
她的聲音充滿堅定,卻又茫然透了,不知來自哪裡,也不知是在對誰說的。
“砰”地關上門,封雅頌快速跑到了外面。
她身上沒有手機,翻了一下,翻出了十幾塊錢。
封雅頌往小區大門跑過去,路上碰到了第一個路人,她都沒留意對方年齡是大是小,甚至沒在意對方是男是女,直接衝過去問:“你好,能麻煩借我用一下手機麽,拜托你了……”
對方被她嚇了一跳,站住腳步,還是把手機拿出來給她了。
封雅頌搜索著記憶中十一位的手機號碼,一個一個輸進去,然後按下撥號。
等著電話接通的時候,封雅頌想,陌生的手機也好,如果是自己的手機號,他會不會,已經不願意接起了……
久久的等待後,聲音突然清晰了。
“喂,你好。”
封雅頌聽到他熟悉而生疏的開口,感覺心裡所有的情緒一下子都化掉了,好像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剩。
她對著話筒,千言萬語只是歸於一句。
“主人……”
她的聲音發輕發顫,叫完之後,起伏地呼吸著。
電話那頭沒有了聲音。
封雅頌開口問:“……你在哪裡,我可以去找你麽?”
仍然沒有回話,話筒裡像是回蕩著荒蕪的風聲。
她握緊手機,說:“主人,我高考完了,我發揮得還可以。你可以獎勵我,見一見你麽?”
任務完成後,你總會問我有沒有想要的禮物。
你說過,答應一件禮物容易,答應一件事情很難。
可是,我主動說了。
請你答應吧。
漫長的幾秒後,她終於聽到了他開口的聲音。
“中午十二點前,我在酒吧。”
電話隨即掛斷了。
一通電話,從始至尾,他隻說了兩句。
那些沉默的停頓,或許是一個成年人尊嚴權衡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