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
這兩個字的意義頗為震撼人心,江遠寒稍稍怔住,目光跟對方相觸,兩人的視線接入到一起。
佛修的話語不疾不徐,極有條理,即便是做這種極端的揣測,也表現得泰山崩於前而不亂。
“另一個大千世界……裂隙之後的那部分,由於某件事的影響,而改變了凝滯不動的現狀,被‘雙生子’而吸引,逐漸交融。”他道,“雙方都是有具體之形的、即便有些天道規則的界定稍有區別,也很難安然無恙地重疊。”
他的意思是,兩邊大千世界的質量和體積都是難以揣測並且實際存在的,倘若這種吸引一直發展下去,雙方接觸的部分難以承受這種擠壓,就會碎裂爆炸。
他們生存在界內,無法窺測出寰宇之外的光景,能夠自由脫離、遨遊寰宇的,起碼要是半步金仙起步,也就至少是龍君和菩薩的境界。
江遠寒一邊聽,腦海中一邊出現了一個想象的模型,他抬起手,細微的魔氣在手中匯聚成球,匯集成小小的紫色圓球最後,周圍又重新出現了一個新的,兩者的部分區域黏連在一起,就如同連體未分的嬰兒一般,兩者之間觸及到了一個很微小的邊緣,而這個邊緣的具體呈現,就是一道如裂隙的線。
由點成線,由線成面。玄通巨門的裂隙就是雙生子天然重疊的那條線,而如今,六界之中諸多“線”、也就是諸多裂隙的出現,似乎象征著這些融入進來的裂隙將要連接起來,形成一個橫截面了。
江遠寒手心上形成這兩個球體之後,再根據世界按一定規則運行的道理,讓兩者一齊按照同一個軌跡畫圈運行。
“規則是相同的……”他盯著軌跡想了想,“可靈氣流失殆盡的廢棄荒蕪之界,不會有天道仲裁、金仙保護。”
“正是因為沒有,才會誕生異種巨獸這種毫無靈智,隻知掠奪的奇特之物。”青霖抬手抵住下頷,碧色的眼眸如一池冷寂的潭水,“猜得很有道理,只是我這些年困於妖族內務,又被四象丹爐束縛已久,雖然實力並不落後,但進入半步金仙的時間還要晚明淨禪師一步,前些時候局勢太差,我神智動搖,情況危險至極,故而並沒有離開過本方世界。”
她看了一眼江遠寒,忽然道:“不如,我帶你出去看一眼?”
她說的是直接飛出界膜,界膜這東西並不阻攔內外出入,只收攏靈氣,如果半步金仙願意帶人出去,其實是有條件能做到的……只不過需要做好親身防護措施,因為域外的環境,絕對要比界內惡劣很多,是一個難以想象的另一番天地。
江遠寒還未回答,一旁的忘生禪師便忽而抬眸看向龍君,雙眼烏黑如墨:“青龍真君。”
“嗯?”
“小僧唐突,”他道,“您確實為妖界耽誤得太久了。”
室內倏地一寂。
青霖唇邊的舒緩笑意微微收斂,眉目平靜地道:“佛子,你師父的意思我明白,但是……”她想了想,碧眸眸光壓低,眼角的細碎龍鱗潤澤閃光,“不怪我言辭直接,即便是天下之人都死光了,只要是天災而非人禍,慧劍菩薩都不會為‘應死之死’而皺一下眉頭,他能超脫,是他的事,而我不能。”
“我不是佛。救苦救難普渡眾生,卻又心如鏡性成空,讓人一切看破。既然什麽都看破什麽都成空,那還救什麽。”龍君話語微頓,閉上了眼,語調平複下來,“佛子,你師父教你的超脫,難道你悟到了?”
這一句話有意無意地帶過來,反而正中靶心。忘生分明是想勸告對方不要入癡,不要執迷,一旦對妖界的維護橫戈在心,極容易成為牽絆,但被這樣反問了一句,他便也覺得自己並無資格去勸解他人。
其實道理和警醒,誰都明白,只不過有時候腦子明白,心裡卻又故意糊塗。那些迎著黑暗墜入懸崖的人,未必就真的要踏出那一步。
但有些時候,追求之心勝過一切。
歷數青龍真君的一生,難道她自己不知道為一界之事花費了多少心思、錯過了多少機緣嗎?只是她難以放下,就如同忘生對於江遠寒的那些難以放下一樣,心結易結難解。
氣氛不太對勁,察言觀色小能手立即調解,江遠寒抬起手拍了拍禪師的手背,腕上的金色手銬隱隱能讓人感覺到觸感,旋即卻又在刹那之間消逝影蹤。
“別勸了。”小寒嘀嘀咕咕地跟禪師道,“有代溝。”
他話音剛落,一旁的青霖就瞥了他一眼,微笑著給這位世侄續上加了蜜的茶,輕輕問了句:“說什麽呢?”
龍君怎麽可能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江遠寒轉過頭對上姑母碧綠的眼珠子,嘴上沒譜地開始扯:“我說不讓他看您,姑姑長得這麽好看,我不想讓他看。”
“吃醋了?”
“不是,”小狐狸乖乖地接過茶水,“您的美貌只有我能看。”
青霖忍不住笑了一下,方才的那些深入對話凝滯氣氛頓時消散無蹤。她念舊似的想起了什麽,低低地感歎了一句:“當年若不是我太過狹隘……”她壓下後話,轉而道,“算了,我去域外看一看究竟是怎麽回事,若還有什麽稀奇的玩意兒,給你捉來一隻玩玩,你爹和菩薩都很不認我的交情,知道什麽也不說。”
江遠寒轉了轉茶杯,道:“我爹是不想讓您操心。”
面前的青衣女子站起身,疏松筋骨似的略微活動了一下,桌案邊的天恆劍如受牽引,自動凌空而起,化入龍君的體內。
“也就你會甜言蜜語。”青霖也知道自己前段時間自顧不暇,即便真有大事發生,好友無論是出於任何方面的考量,也輪不到讓自己頂上,她停頓一瞬,續道,“臨近妖界的裂縫就在翠鳴山,我出手活捉了兩隻異種,阿楚派了妖族看守,你去看看跟魔界的有沒有什麽不同。”
她隨手一拋,一面淡青色的令牌就從空中拋擲過來,穩穩地落進江遠寒的懷裡。
隨後,龍君的身影在地宮之內瞬息消失,化作一條青龍虛影遁入上空,在一片青銅吊頂間無影無跡。
江遠寒從懷裡撿起妖界的通行令牌,一邊看著上面的字一邊喝了口溫熱的茶水,道:“禪師,你方才實在沒有必要勸解,我姑母行事,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我就從來不勸別人放棄,因為能勸得動的人,讓他自己試試就直接放棄了,都不用開口。”
忘生注視著他的側臉:“我只是覺得,倘若沒有妖界,真君早已……”
“可要是沒有妖界,龍君也到不了這個位置,人都是被逼出來的。”小狐狸摩挲著令牌上的字,覺得妖族的文字看上去特別花裡胡哨,他往禪師身邊靠了靠,“就像菩薩他自己,你知道明淨叔叔年輕的時候立下的宏願是什麽嗎?要淨化幽冥界的萬千厲鬼,幽冥不空不成佛……所以明淨叔叔的局面也跟姑母差不多,一個渡化之路漫漫長途,幾乎看不到成佛的希望,一個被妖族的過去未來所牽累,錯失無數機緣,但倘若沒有這些‘絆腳石’,也許他們本就難以到達金仙之境。”
忘生不知道有沒有真的被這番話打動,但他的目光沒有在江遠寒的臉上移開過。
小狐狸念念叨叨地說了這一大堆話,把甜甜的茶水喝光,才忽然反應過來什麽似的,抬頭看了禪師一眼,道:“龍君說裂隙在哪裡?”
“在翠鳴山。”
江遠寒愣了一下:“翠……翠鳴山。”
“騰蛇妖君成名之地。”禪師看著他道,“血雨彌天,玉霄神在那天之後不久,就化為山石了。”
這場面實在很像是跟現女友提起初戀女友。江遠寒匆促地抬起杯子,想要喝茶來掩飾眉目之中的在意和緊張,但他忘記已經喝完了,手指僵在原地,硬生生尬住。
江遠寒自覺是魔界忠貞不二深情專一絕世猛1好男人,就算絕世猛1出了問題,好男人也決不能再出問題,他捧著茶盞,吞咽了一下口水,鎮定道:“翠鳴山就翠鳴山,我又不怕。”
“你不是怕。”對方氣息翻湧著接近過來,淡而繚繞的檀香彌漫四周,順著嗅覺鑽進五髒六腑,“你是在想他。”
江遠寒差點沒抓住自己手裡的茶杯,他單手按住盞蓋,衝著禪師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狐狸耳朵卻緊張地直立起來,尾巴都跟著僵住了,低垂在後面一動也不動。
“我……我沒有……”
太心虛了,一戳就破,某些過於觸動心靈的謊言,就算是這個狐狸精、小騙子,看來也是說不出口的。
忘生不知自己是該高興對方並不薄情,還是該傷懷於這一點余情未了。他閉上了眼,旋即又睜開,低歎了一聲。
“緊張什麽,我又不會跟死人較勁。”
江遠寒想到師兄那時候的反應,望著表面上風輕雲淡的佛修,心中默默地吐槽道,不,你會,你還較勁得很厲害。
忘生低下頭,被對方碰了碰鼻尖——這像是什麽小動物特有的接觸方式,親密又可愛,很容易讓人放松心弦,禪師注視著他,捕捉到每一絲的神情變化,他愈發靠近,主動又溫柔地親吻了對方。
小狐狸不敢不接受,他回抱著對方,從自家本就比較少見的家庭環境中,觸類旁通地理解到了同性道侶的相處模式……相愛之人,毫不介意才是反常,更何況禪師目前並沒有接受自己是化身這件事,他理應好好照顧對方的情緒。
江遠寒靠在對方懷裡回親的時候,對方卻突然停了一下,稍頓住,舔了舔他的唇。
過了半晌,忘生忽而把小狐狸整個人抱進自己懷裡,低頭看著他道:“你怎麽……”
江遠寒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啊?”
“……你嘗起來,”他道,“是甜的。”
江遠寒:“那是因為……”
禪師:“原來狐狸精的嘴唇是甜的。”
江遠寒的腦袋裡冒出一個問號,他舔了舔唇,迷茫道:“難道你是第一次親我嗎?李雲生,你……”
禪師的法號和俗名他一直記得,江遠寒在這種情況下,叫佛修的法號實在是叫不出口,隻好喊了一回對方的俗名。
但這句話還是沒有說完,因為禪師又光明正大、且溫柔似水地親了親他。
江遠寒耐著性子,憋了半晌,道:“……借口,都是借口。”
對方靜靜地看著他,頷首道:“對。”
別的都是借口,只有想吻你是真的。
翠鳴山看上去並無異樣,但拿著令牌一路順利通行之後,江遠寒到了近處,才發覺如今的山上,開滿了一片香氣馥鬱無比的白桂花。
自十幾年前的那場血雨之後,翠鳴山上已經寸草不生、泥土盡皆慘紅甜腥……只有白桂花樹能在此處根植,汲取山中養分,所以十幾年過去了,這裡也便化為了一座滿是桂花的山,而且這裡的桂花是反季而開的,也就是說……它的花期不在六七月,而是在寒冬臘月,習性如梅。
如果說沒被觸動,那完全就是騙人的謊話。
江遠寒路過滿山的白桂花,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枝生長得細密繁茂。他當年受到堂哥的攔阻,沒敢親眼看一看小師叔的埋骨之地,如今見到此山,卻如同間接性地看到了山峰之上凝化不動的蛇蛻。
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情緒難以掩飾,差點一頭撞到樹乾上——實則撞到了護在額前的掌心間,是忘生抵住了樹乾。
禪師握住了他的手,神情未變地敲了敲小狐狸的額頭,提醒道:“看路,一直走神兒,想誰呢?”
江遠寒低著頭不說話,慢吞吞地道:“我哪有走神……”
“好了。”忘生轉過頭,牽著他的手,“別編了。”
江遠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