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火所過之處,難以辨別材質卻又堅不可摧的蓬萊塔,一寸一寸地化為銅水,而四周的黑霧更是被烈焰驅散得很遠,被控制在軀殼裡的怨魂仿若被一夕淨化,且被物理式超度,轉瞬之間便僵不能動。
江遠寒陷入那種黑暗中隻過了一眨眼的時間,就重新見到了光線映照而來,滾滾烈火在他面前戛然而止,一切充滿殺傷力的光與熱化為柔和的光暈,散向八方。
他驟然見到了站在面前的那個人。
李鳳岐收劍入鞘,雪白的衣角隨著兩翼的風鼓起獵獵,身姿修長近乎飄渺。他略微低下目光,視線與江遠寒交匯了一刹。
那雙金眸仍帶著出塵脫俗的疏離莊重,隱約有神化的光芒,但又極馴順,那種眼角眉梢不沾一點兒紅塵氣息的微冷,在江遠寒眼中,反而像是纏綿不休的溫柔順從之意。
情人之間的眼光果然與尋常人不同。
李鳳岐道:“去吧。”
這兩個字之後稍微頓了頓。
“有我在。”
兩人自有默契,江遠寒一言不發,從融化成銅水的塔下拔身而出,轉向林暮舟擊退的方向追過去,追過去的過程之中,這隻一直使用半魔體的魔,陡然打開脊骨上不動聲色倒伏未露的翼。
魔族的雙翼龐大無比,遮天蔽日,而一直以無害掩飾攻擊性的軀體,也終於暴露出雙翼間銳利淬毒的骨刺,現出了猙獰難以直視的原型。
一排骨刺從翼的邊緣展開,淬毒的刃尖上流轉著毒液的光澤,兩邊的空氣都仿佛被割裂開來,這種毫無掩飾的殘酷暴戾一面,實在是讓人……
太喜歡了。
李鳳岐佇立原地,目光追隨著小寒的背影而去。他看起來面無表情、波瀾不驚,但那顆冷淡寡欲的心——卻被對方身上熊熊燃燒的戰意和驕狂之氣熏染得滾燙。
但這一切從外表上看是看不出來的,妖祖只不過是垂下手輕輕地攏了一下指邊的劍穗兒,看似沒有任何表示,而在目光之下,對著江遠寒抽身而戰的身影,他卻由衷地感受到一絲焦渴。
如同渴水的植物缺少水分,急於將根莖深埋進豐腴的土壤之中。他冷寂無波的心口,追隨著道侶的每一個舉動泛起漣漪,繼而成瀾,頗有向海嘯潮水發展的趨勢。
李鳳岐松開指節,克制地將手歸入袖中,背到了身後。他的喉結隱蔽地動了動,試圖緩解那股深埋且難以抑製的渴望——對於舔舐水源的渴望。
江遠寒這輩子也想不到他有朝一日會在別人那兒變成這麽解渴的靈丹妙藥。
他展開雙翼之後,速度顯然比之前還更快,但魔族的原型直接影響到他的戰鬥情緒,讓江遠寒的所有攻擊都帶著不加以思考後果的凶悍殺戮之意,正是因如此,他在重新追上林暮舟,看破隱匿道法的瞬間,那把血色的長刀驟起如驚雷般的一式。
刀身周圍盤旋著炸開雷光,碎裂的波瀾旋成火花,快到目不暇接地交戰而來,刀劍相擊,轉瞬之間便過了幾十招。
江遠寒同境界之下近戰無敵,這是眾所周知,而且被許多人認證的事情。林暮舟猝然之下,根本抵擋不了對方的殺意畢現,不過是片刻,他就明顯得落於下風,而在周遭的黑霧被李鳳岐驅散、靳溫書所操控的怨魂縫合體無法相助,在這種種的前提之下
這位積年的半步金仙,連話語都沒有余裕開口,就在方才以身誘敵的重傷之下,被江遠寒一刀沒入腹腔,哢嚓擊碎了築基靈台。
江遠寒握緊刀柄,在確認擊碎後又嘗試著拔出,他盯著鮮血湧動的傷口,原本在大仇得報的當下應該說些什麽話,可真正地發生在眼下,他卻什麽都沒有說,他對這個人,實在是沒有什麽好說的。
就在血刀分離成匕首,繼而想要結束對方的性命之刻,林暮舟抬手握住了他的腳踝。
江遠寒望著鮮紅的顏色在素淡的道服上一層層洇開,無言以對,只是任由他徒勞地握住,反手將匕首貫入對方的心口,隨後再度一路割裂下去,穿刺元嬰。
他原型出戰,血液都是沸熱無比的,可這一刀下去之後,隻覺得腦海中陡然清醒,如釋重負。
這多年來的糾纏恩怨、血債高築,終於有了個一個了斷。而對方的目光如何、感想如何、有什麽未竟之語,他漠不關心,也無意聆聽——因為江遠寒覺得這沒什麽意思,早該結束了。
寒淵魔君收斂雙翼,毛絨尾巴垂在地上,低頭慢慢地擦拭掉鋒刃上的血跡,對著眼前生機漸失的軀體。
血液流淌不止。
江遠寒擦乾淨了血,才想到將對方的屍體處理掉,但沒等他真的動手,之前被驅散的黑霧卻又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覆蓋住林暮舟的屍身,悄無聲息地退去了。
“……靳溫書,”江遠寒突然道,“尋音和覓情皆已死了。”
那團黑霧繚繞成一團,似乎真的分出一部分靜心聆聽江遠寒的話語——只有勝利者有資格以這種姿態交談,而靳溫書雖有遁逃的能力,但卻依舊怕生變數。
“正該恭賀魔君。”對方道,“為修真界除一大患。”
江遠寒聽得想笑:“我知道你素來虛偽,原來真的善變到這個程度……有時候我真覺得,殺了你倒可惜。”
靳溫書稍稍沉默,隨後道:“魔君以為,怎樣才算不可惜?”
“你若真身相見,我便告訴你。”
這種顯而易見的釣魚自然不會有成效,何況餌鹹鉤直,單純就是隨口一提而已。靳溫書不會將自己暴露在一位半步金仙的眼皮子底下,在這句話過後,那些繚繞徘徊的黑霧終究悄然散去,一掃而空。
就在靳溫書攜帶著林暮舟的屍體離去之後,江遠寒隨手將匕首沒入掌心,便覺身旁有人,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李鳳岐走了過來。小寒沒打算先開口,便聽身旁的道侶低低地道:“你這麽放了他,真是野貓習性不改。”
“無非是用這軀體造一個縫合怪,難道我怕?”江遠寒道,“撲鼠不食,縱歸又捕,聽起來確實不是什麽好習慣。”
對方卻沒有繼續發言。
兩人陷入了一股短暫的沉默,又過了小一會兒,江遠寒才轉頭看了他一眼,從上到下將對方打量地清清楚楚,憋了半天,悶悶地憋出來一句:“……裝什麽裝。”
李鳳岐思考許久,卻不知道如何開口,隻得先垂眸聽他說。
“娃娃親,虧你想得出來。”江遠寒譴責道,“何必要這樣試探我的真心?難道我待你好不好,用一個外人的身份就能看得出嗎?”
“不是這樣……”
“我說我怎麽沒有見過這麽厲害的魔。”家屬情緒激動,“原來是你把自己塗得烏漆墨黑的,我偏偏就隻認得出白白淨淨的那模樣。每次都是我尋你,找你,你什麽也不記得地重來,這次好了,你非要看著我丟人?”
江遠寒念叨著念叨著,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手頭還沒收起來的另一把血色匕首。旁邊看了他弄死林暮舟全程的妖祖當即背生寒氣,迅速地抬手按住了對方的手背,輕輕地勸道:“使不得。”
江遠寒:“……”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嘀咕道:“……誰想使了?”手中的血刃應聲而散。
李鳳岐扣住他的指節,道:“並非是你想的那樣,這是聞人尊主的提議。”
“我管他誰的提……誰?!”
江遠寒簡直有一絲質疑自己的聽覺,他迷茫地看著對方,根本不知道這人是怎麽能直接就越過自己,跟自己的家長溝通了起來。
“心有魔障。”李鳳岐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我真身降世之後,便與魔尊見了一面。因畏懼你只是修行秘術而與我有情,並非情有所鍾,故而魔障滋生,其中摻雜之愛恨嗔癡、怨孽情切,焦灼難解,以至於到了不敢見你的地步。”
“……”
他的真身是一隻大鳳凰,而正如此前聞人夜與江折柳所言的,這是他的萬古第一情劫,比之涅槃更難相解相救。
“而用其他身份見你,反倒更易面對一些,況且,聞人尊主提及,只要我親眼看到,從旁靜觀,便不會對你的真心有疑……說到底,是我畏怯之心太甚。”
近鄉情更怯,何況所近者,是朝朝暮暮日日夜夜相念之人。
江遠寒聽到如此解釋,別說是生氣了,就是裝都裝不出來生氣的樣子,他原本還想再形式上譴責一句,結果轉過頭目光就見到對方溫柔繾綣的眉眼神情,心中像是猛地被溫水熨過似的,一下子就話語梗住了,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最後努力了一下,結結巴巴地道:“……誰要怪你了,我…我沒怪你。”
他說完就覺得丟臉,低頭看著自己眼前的地面,在心裡數落自己怎麽這麽沒出息。
然而就是這麽沒出息的一句話,何嘗不是讓他本就溫柔如水的道侶頓感輕松許多。李鳳岐沒回應,而是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指尖帶著一點捉摸不定的溫度,在他手心裡輕微移動,像是寫字,又像是畫一個什麽東西。
就在江遠寒認真感受的時候,便被對方半攏著肩膀,溫柔難以抵抗地親吻了一下眉心——真的是難以抵抗,這老妖怪身上的氣息太過優雅舒適,帶著一點點輕微的乾淨香氣,糅合得完美無瑕、沁人心脾,不要說是意志力本就不那麽堅定的江小寒同志,就是換一個太監來估計也扛不住。
寒淵魔君半推半就(實則非常享受)地讓他親了一下,睜開眼時心裡還在悄悄雀躍,還沒等他說出什麽傲嬌發言,隨後就看到對方剛剛用手指畫的不知道什麽東西帶著微妙的金光亮了一下,然後哢噠一聲
虛空浮現出金色的鎖扣,把兩人的手腕給銬住了。
又來這套。
江遠寒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猶如一隻抱著頭呆呆的可達鴨,麻木地道:“不是不怕了嗎?”
李鳳岐態度很好地道:“嗯,不怕見你了。”
“那這是?”
對方非常誠懇:“病發了。”
江遠寒:“……”
天天用鎖用鎖用鎖,你也沒鎖得住過我!
他一邊腹誹,一邊使勁扯了扯手腕上的金色鎖鏈。扯不動,但也不會痛,反倒是牽連著李鳳岐的手跟著他稍稍移動了一下,江遠寒盯著對方那雙勻稱修長的手指,鬼使神差地放下這茬兒,探手握住。
“咳咳咳……”
旁邊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鶴望星甫一抬眼,就見到這麽個畫面,他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立即抬頭望天,好像要從天生的雲間看出個花兒來,他一邊看,一邊夢遊似的提醒。
“差不多得了啊,菩薩還在河底下呢,指不定就被沒底線的何尊主給煮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寒:=3
老李:=3
鬼鶴:0.0
菩薩:……s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