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仙人看著他,目光一時竟似呆震住了,心猛地顫動了一下,疼得悸動不已、險些失控。
“無淵……”他不知為何雙唇輕顫,喃喃地喚了他一聲。
“其實……我的本名叫裴焱……”汗濕的額發虛弱地貼在臉上,裴焱笑了笑道:“非衣裴,三火焱……不過為免別人聽了覺得奇怪……你還是叫我無淵吧。”
孤塵仙君語聲更低,凝目望他:“裴焱?”
藍衣之妖聽聞這兩字從他口中喚出,心門立時緊了兩分,竟覺得喉中如被炙火燎了一下,有點乾、有點癢。“再喊一遍。”
孤塵仙君看著他,心裡動了一下,低聲應了:“裴焱。”
肩頭撕裂挫骨的疼痛驀然間竟似離遠,隻余胸腔下一陣熱潮湧動,灼燙熨人,裴焱定定地看著他。
目中月落星沉,心中潮起潮落。
久久,藍衣之妖怔怔地訴與了自己:對於羅淮所問,我現在有點明確了……我應該是喜歡他的,很喜歡。
不是別人,不是未來老婆,就是他,就是面前這個人。
我應該正視的人是他,而不是心裡那個“未來老婆”。
如能安然離開這座魔城,我就等他一點點接受我,在他想要坦誠相告的時候,告訴我關於她的那些事。
想到這裡,裴焱忍痛之余看向白衣仙人的目光越發坦然和溫和,眸光裡有意無意,帶著兩分難以自知的繾綣。
白衣仙人迎視著他的目光,有感心緒片刻的紊亂失常,稍縱極逝,便似錯覺。他看著眼前之妖,突然恍憮了一下。
直到強盛的魔息再度逼近。
白衣仙人將目光自裴焱眸光裡移開,抬頭迎視了離遠又近的焰魔、劍魔、獸魔之獸,眼神很冷,周身氣息重又凜冽。
坍塌倒落的數牆之隔,墓室內外,一妖一仙再度與此三魔對峙。
魔將幾人察覺到禁忌魔獸的強大魔息消散,雖不知他們怎麽做到的,但知道魔獸已死於他二人之手,便又慢慢圍近過來。
白衣之上傷重時所染的鮮血猶在,孤塵仙君指間動過,微運仙力將散落的長發束起,插回了那根白玉簪。他慢慢將藍衣之妖放下,語聲冷肅冰寒:“此一回,交給我。”
裴焱雖不知因由,但能感覺出來面前仙人恢復了幾成仙力,但也不過幾成而起,半數不到,仙力仍受到極大壓製,並非三魔對手。
“你身上還有傷……”裴焱忍不住反手輕輕抓住了他的衣袖:“……小心。”
孤塵仙君低頭看他,眸中一閃而過的怔色,心裡像被什麽牽動了一下,不覺便露出了一抹微笑,輕聲應他:“嗯。”
下瞬黑沉的魔劍再度飛來,白影冷面躍身,毫不猶豫地迎了上去。
裴焱剛欲運起妖力強忍肩頭劇痛療傷,就猝不及防地懵怔在他的微笑裡。
藍衣之妖恍惚了一下,微愣道:感覺好像……有點溫柔?
是不是我的錯覺???
萬魔城地上。
群芳爭豔樓後院所臨之小巷裡驟起的妖風太過強烈,從四面城牆回往血魔殿的毒魔注意到,紅眸一凜。
妖界七皇子躍入虛空裂縫後,因知動靜太大,鬼王與羅淮迅速帶幾人離開。只不過剛剛拐過巷角,一道極為強盛的魔息便從後飛馳而來,紫發紅眸的豔麗身影自鬼王眼角一閃而過,五人立時摒息而止,動作一致地緊靠在了剛剛拐過來的另一條小巷中。
與方才走過的那條幽長小巷不同,五人此次拐入的小巷寬闊嘈雜,隨地可見倒落著三三兩兩的男魔女魔,地上還扔有不少輕衫外袍,甚至褻衣褻褲,顯得又凌亂又靡豔。
羅淮往小巷遠處看去,正是暗樓所在。
不時便有滿臉喪頹、腳步虛浮的魔物從五人面前走過。
“這、這些人……?”瓊華公主驚道。
“噓——”羅淮抬起一根手指輕輕做了個手勢:“他們不會注意別人,正好幫我們遮掩氣息。”言罷做了個跟上的手勢。
鬼王、魔界少君、火鷲大妖都已明白了這是何種小巷、這些男女之魔又是什麽情形,隻默不作聲地收斂起了法力,混入走過的男魔女魔中。避免自身妖、鬼之氣引起毒魔注意。
羅淮行於幾人身旁,瓊華公主忙跟了上來。
下時走到一處古舊破敗的小樓前,魔物陸陸續續行入了小樓內,五人周圍突然再無遮掩。
一抹紫發身影從小樓前不遠的巷口逡巡而過。
羅淮抬頭來看見,心下一緊,周身氣息一變。鬼王幾人也已注意到,知道避無可避,掌中之力暗暗凝起。
就在毒魔抬目往小樓前掃來時,自她身旁小巷中突然走出來一批衣衫襤褸、渾身又髒又亂又臭的男男女女。
他們有的年輕有的年老,毫無例外目光呆滯,睜著眼睛直直地看著前面,像沒有心志的遊魂一樣遊蕩著走過來,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喃喃自語,有的邊跑邊跳。
像一群傻子。
毒魔被他們身上的惡臭所熏,頓時厭惡地離遠了,目光亦被他們擋住,匆匆從人群中掠了過去。
幾人混在傻子堆裡,眼角余光看見毒魔身影掠起離遠,都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瓊華公主拍著胸脯道:“多虧這群乞丐幫了我們一把!”
鬼王注意到這些“乞丐”目光渙散呆滯,似都神志不清,想起了什麽:“這些難道是……?”
羅淮回望鬼王,心緒似有些複雜,下時便點了點頭道:“這些便都是被魔主噬了元的人……原本應都是內元強盛的高手。”
瓊華公主一怔。“那他們也太可憐了……”
羅淮眸光輕輕斂起,亦點了點頭。“公主說得不錯。”
幾人再多看了一眼這群傻子,正要往離近血魔殿的路趕過去,突然其中一個身穿青灰長衫、滿臉髒汙、披頭散發的年輕之魔喃喃著從羅淮身邊走過。嘴裡顛倒混亂地喃喃著:“報什麽仇……練什麽功……開心最重要……不如……闖蕩六界……看盡美女……”
羅淮聽得,不由挑眉回看向了那個與他擦肩而過的魔:“一個傻子說的話,竟然頗合我的志趣,果然及時行樂才是人生之極~”
下時便見那剛剛走過的傻子男魔正嘻嘻哈哈地跑向暗樓裡走出來的一個妖嬈女魔,拽著她的衣袖便喊:“哥哥……哥哥……哥……”
那女魔一臉逍遙愜意的姿態,眼神迷亂,也不在意這髒兮兮的傻魔的亂言亂語,反而捂嘴輕笑著伸出一隻手來點了點那個傻子,嘴裡嗔聲道:“誰是哥哥呢?看清楚了,要叫姐姐~真是個傻子!”
羅淮恍惚了一下,不知為何呆呆地注目看著他們。
魔界少君一幅傷勢未愈的吃力模樣,此時回頭來看到青衣之魔正看著一個傻子發呆,眸光動了動,語聲轉而幾分輕幽:“羅公子怎麽了?”
羅淮聞聲一震,立時醒神了過來,微微搖了搖頭:“不知為何……總想看看他……無事,走吧。”
他說罷便跟上鬼王幾人,指了血魔殿的方向急步欲行。
但方才行出數步,手腕便被人一把拽住了。
“哥哥……哥哥……哥……”身後傳來一道含糊癡傻的喚聲。
羅淮整個人突然戰栗了一下,倏地瞠目,手腳無意識地抖了一下。
他極慢地回轉頭來,目光直直地凝在那頭髮上纏滿了泥塵碎屑、滿臉泥濘髒汙、渾身溢出熏人臭味的傻子身上。
而後踉蹌了一下。
瓊華公主回頭來看到,覺得奇怪:“羅公子你怎麽不走了??”
魔界少君默默注視在旁,雙目突然微微眯了一瞬。
腦海深處似乎也響起了一聲哥哥的喚聲……似遠又近,難以捉摸……
遠得好像埋在了深海之底透過萬丈海水才傳回了腦中;近得好像就從自己嘴裡一聲聲地喚出。
羅淮恍然間聽見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下瞬窒息、麻木便隨之湧來,眼前陣陣發黑,手腳陣陣發冷。
記憶裡像是打開了一個黑洞,想要循著這一聲“哥哥”往裡窺探,但是身上緊接著竄起一陣又一陣的寒意,似是痛苦的前兆,又似警告……警告他如果繼續窺探,就會被卷進這一方黑洞裡,而那洞裡,是他無法承受的沉甸甸的血與淚、殤與痛。
他一旦進入了,就會被四面八方湧上來的難堪、痛苦緊緊纏縛住,直到滅頂,從此再也出不來。
羅淮急喘一聲,本能地伸手向那喚著“哥哥”的人……
下一刻數點寒芒在眼角余光裡閃爍了一下,與此同時強盛的魔息驟然再臨。
十數枚魔針朝著五人所在的方向激射而來,其中兩枚有意無意,正對著一臉呆滯拽著羅淮一臂不放的傻子。
羅淮恍惚離遠的意識被這兩枚魔針瞬間拉回,他像條件反射、更像本能一樣,毫不猶豫地抱住傻子往一側滾了出去,躲開了射來的毒針。
瓊華公主亦被鬼王一把拉開,魔界少君費力地躲開魔針後回頭看了被鬼王護在身後的人界公主一眼。
火鷲大妖自保無虞,還幫著打落了幾枚射向羅歙的毒針,只是魔界少君方才脫離險況就轉目看向鬼王,似乎並不領情。
一頭深紫長發的豔麗女魔立身在不遠處,冷冷看著地上正自爬起的青衣之魔。
“難怪這群外來者入了萬魔城中,也能一再逃脫……原來是你在幫他們……”
毒魔之聲不乏冷意,冰寒冷漠的紅眸直直盯在羅淮臉上:“你知道他們來萬魔城的目的嗎?你就選擇幫他們?!入我萬魔城的外來之人,不是墟天魔境派來剿滅城主、統一魔界之魔;就是六界派來解決城中噬元失魂之事的異族……無論是誰,他們要對付的,都是主人。”
那個傻子似被撲滾的動作嚇到,爬起來後就驚惶失措地跑遠了。
羅淮將自己的目光從他的背影上移了回來,腦海中竟無由地升起了一股心有余悸的怒意。
語聲不複往日的溫和隨意,他回看毒魔一眼,寒肅道:“我知道。”
形貌豔麗的女魔雙目微微眯起,似被他這般冷漠隨意的語聲激怒了:“你知道?”
語聲更冷,毒魔怒道:“那你也該知道素日是誰在護你無虞!你的群芳爭豔裡又憑何在萬魔城中一枝獨秀又無人敢動?!”
眼角余光裡仍有幾個遊蕩走過的衣衫襤褸的傻子,羅淮面色微沉,壓低了聲音道:“又想告訴羅淮魔主對我有多好、有多情深義重麽?”青衣之魔語聲轉冷,淡淡道:“羅淮已知,知他從不為難在下,知他常喚在下之名,知他……”
毒魔臉色一凝,冷冷打斷他道:“那你是否也知主人是你親生哥哥?知曉你此刻所作所為,是在幫這群外來之人去殺你哥?!”
羅淮倏地一震。
鬼王與瓊華公主幾人也猛然驚震在了原地,一時瞠目。
“還以為是心頭寵,搞了半天是親兄弟?”火鷲大妖眉間一挑,玩味地嗤了一聲。
瓊華愣了愣後,已然轉目看向了羅淮,目露輕憂。
魔界少君也正凝目看著羅淮,目中閃過了什麽。
哥哥?
魔主是在下的親生哥哥?
方才還在耳邊響起的喚聲再度響了起來,一聲又一聲,徘徊在記憶深處,越來越清晰。
幼時那個始終陪伴在自己身側的模糊人影,漸漸顯現出一個深色的輪廓……與此同時遙遠的又熟悉的語聲,隔著千年時光,慢慢倒回了他腦海中。
黑暗的小房間裡,羅淮聽見自己喃喃不止地說著:“好怕……好怕……我想回家……哥哥……我好想回家……”
身畔那個清瘦的深色人影牢牢將自己抱緊,一遍遍地跟他說:“不要怕……不要怕……哥哥會保護你的……不管發生什麽哥哥都會保護你的……”
千年前,年幼的自己隻知仰起臉來對著兄長哭訴:“我不想被噬血……好疼……脖子好疼……全身都好疼……哥哥……我好疼……”
他能感覺到和他一樣細瘦的少年,手在微微顫抖,無措地伸來一遍遍抹去自己臉上的淚痕:“再忍一忍……哥哥保證……一定會想辦法救你……不管付出什麽代價……哥哥都會殺了血魔主……不再讓你受一點苦……”
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整段整段地充斥著那個深色身影一次次對自己訴說的承諾。
蒼白、無力、痛苦,似乎什麽也沒有改變。
但卻在最難捱的絕望裡一遍遍給了自己希望,支撐著自己熬過了那段無光的暗。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他聽見那個聲音對自己說:“小淮……我很快就可以救你離開這裡了……很快就可以……”
“血魔主噬血的時候我強忍著沒有昏過去……我默記了他的血魔功法……一直在偷偷地練……哥哥悟出了更厲害的修煉心法……我可以練得比他更快更精粹,再有幾年他就不是我的對手了,我可以殺了他,我一定可以殺了他,到時候……到時候……我們就能回家了。”
後來……
後來發生了什麽?
嘈雜的小巷中,羅淮腦中一片混亂,他驀然伸手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頭……腦海中有什麽畫面一閃而過。
他看見自己和那個深色身影奔逃在雨中,身後是血魔主手下的魔侍緊追不放,他牽著自己的手幾乎是拖著自己在跑,無數魔侍一個接一個地追了上來,魔刃、殺招接踵而至,他一把將自己拉過去護在懷裡,整個後背被魔侍揮出的刃氣劈得鮮血淋漓,而自己縮在他懷裡抱著他的腰不停地哭……
“哥哥……我們要死了嗎?”
他聲音裡嗆著血,抱緊自己瘋了一樣搖頭:“不會的……不會的……哥哥不會讓你死……我說過的……一定會保護你。”
自己從大雨中抬起臉,隱約是看見他一掌揮向了追來最近的一個魔侍,然後黑霧一樣的魔息不停從對方身上流進他體內,他的手像無法控制一樣黏在對方丹田上,怎麽也拔不下來……
等到再放開那個魔侍,自己呆愣地看著那個魔侍睜大了眼倒在地上,而身旁的深色身影在發出狂喜的笑聲:“我練成了……我終於練成了……哥哥終於、練成了。”
那一瞬自己好像也很開心……
那是在黑暗中迎來一絲曙光的欣喜。
哥哥練成了很厲害的魔功!比血魔主還要厲害!自己再也不用害怕了!
後來……
再後來……
大雨之中,自己看著那麽多倒在地上的魔侍,呆呆地看著仰頸狂笑、還在不停地吞噬最後一人魔元的那個深色身影,不知道為什麽手腳在發抖。
所以在那個深色身影吞噬完所有追殺他們的魔侍、向自己走來時,自己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隻這一步,卻似讓他呆住了。
“小淮……”羅淮通過模糊的記憶,依稀能感覺出來那個深色身影原本狂笑的表情,一瞬間變得驚怔茫然,他站在自己一步之外,是手足無措的難過。
“不要怕我。”他試著再靠近自己,語聲慢慢竟似哽咽了:“我是你哥哥,我在這裡做所有事情,都是為了保護你……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傷害你。”
記不得當時的自己有沒有重新向他走近那後退的一步……
還是他向自己邁近了更大的一步。
只看見他後來仍舊將自己緊緊抱在懷中,喑啞著語聲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所以不要怕我……哥哥不可能傷害你……永遠不可能傷害你……所以你不要怕哥哥。”
後來又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他們沒能回家?
為什麽他們還在萬魔城中?
為什麽他再也不見自己?
羅淮費力地想要憶起,但是腦子裡越來越混亂,再也想不起來與他一起的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