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當他無意識地跟著哼唱起這首歌時,腦海深處情願的、不情願的,屬於自己的、亦或別人的記憶,都在同一時紛至遝來。
無數人的記憶從他腦中一閃而過。
最後緩緩沉落,隻留下了其中兩段,刻入骨子裡。
一段忘不了。自責,愧疚,驚惶,痛苦,瘋魔,是自己的。
一段不敢忘。告訴自己不能侵蝕,不能轉化,不能吸收,不能碰,一千年來用盡所有意志將其完整保留,壓抑在意識最深處,甚至形成了獨立的人格……是於他而言最重要的那個人的。
小淮。
哥哥終究沒能履行自己的承諾,好好保護你,不讓你受一點傷害。
甚至最後傷害你的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啊……啊——”淚與血同時從青衣之魔眼中、口中湧落出來,吼聲嘶啞。墓中纏鬥的、欲拿戒指的、默聲守護的、膽怯觀望的……聽到這一聲都震住了,有感墓中魔息再度盤踞高漲,本能地驚懾在原地,看著青衣之魔所在,滿目警惕驚懼。
毒魔、獸魔立時向魔主所在奔回:“主人!”“主人!”
卻被暴起的魔息掀飛了出去。
“小淮……小淮……”青衣之魔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身,臉上是血是淚,是驚惶、是無措、是痛苦。“哥哥沒想到會這樣……哥哥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傷了你……”
他語聲痛苦,茫然四顧,一眼看見坐在地上的那個傻子,跌跌撞撞地向他走過去。
全然不顧體內還有魔刀在肆竄,周身在不停崩出血口。
眾人摒息凜色地看著那左手斷了一指、滿身是血的魔頭一步步朝地上坐著的那名傻子走過去。
“哥哥一直在想辦法還給你……把你的……都還給你……”行至傻子身後,魔主腳邊那滿地拖曳於妖菌叢中的染血長發便悉數朝傻子周身裹了過去。“你原諒哥哥吧……?”
話音落罷,他慢慢順著纏裹的長發俯下身來,從後伸手抱住了那被長發纏縛裹緊之人。“對不起……哥哥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哥哥沒有陪你去闖蕩六界……對……不起……”
他的聲音從萬罄同鳴的渾厚一句句褪變回了單薄寥落的低沉,由萬人變回了一人。“對不起……讓你失望……對不起……傷害了你……對不起……小淮……小淮……小淮……”
記憶深處遙遠的語聲驀然回響,是千年來一遍遍回蕩在腦海中的痛苦:
“哥,哥!你已經很強了,真的不用再做噬元之事了。你吞噬別人的內元就會一並吞噬別人的記憶,一段時間裡變得不像自己,我很害怕,你能不能不要再練噬元魔功了?”
“到底是為了變強還是為了保護我?你再這樣下去馬上就會變得不是我哥了!又談何保護我?!早在血魔主之時我便想過,就是我兄弟二人一起死在他手中又如何?!你練此陰損魔功怎可能毫無後患,你若……你若……我怎麽辦?”
“哥……哥……別練了好嗎?我怕你控制不住自己,我怕你吞噬了太多人到最後根本分不清自己是誰……我怕你忘了我、再也認不出我,哥……不練了好嗎?”
自責,驚懼,悔恨痛苦,至後難以承受,每一句都如刀絞:
“早就和你說了……不要再練它了……你為什麽不聽……?”
“墟天魔境管它做什……?魔界的爭鬥管它做什……?他不想讓我們回去……我們就不回去了……一起在六界闖蕩……看奇聞異事……聽六界雜談……閱盡天下美女……吃盡世間美味……做最瀟灑的人……過最快活的日子……不是已經約好了嗎?又有什麽不好呢?你說等你拔出妖刀,有能力保護我,就陪我去……我,一直在等你。”
“哥……其實能不能保護我不重要……我不怕死,也不怕危險……只要我們兄弟在一起開開心心地活……有幾日就過幾日……有一天就開心一天……就是最好的……”
“哥……哥哥……你別難過……我不怪你。”
“啊——”噬心之痛,刻骨銘心。
墓室中,長發越來越多地裹住了地上隨意癱坐的傻子,那采著妖菌拋玩傻笑的傻子驀然被漆黑耀目的黑發裹滿全身,慌張難受地不停掙動起來。“嗚……嗚嗚……嗚嗚嗚……”
血色的淚驀然從青衣之魔眼中滾落,他跪坐在傻子身後,低下頭來緊緊抵著傻子的背,口中發出嘶啞含糊的低吼,仿佛在嗚嗚地哭。
哭聲一陣低過一陣,一陣啞過一陣,聽得人怔色,聽得人震目。
“我走了,從今以後,你好好保護自己。”恍然中似聽見了他口中所訴的這一句。下一刻墓室中強大懾人的魔息威壓瞬間收攏,牢牢罩住了血池邊由黑發纏繞縛在一起的那兩魔。
裴焱驀然看見青衣之魔轉頭看了過來。
眸光清明澄澈,似帶溫意,又縈滿沉到化不開的殤與痛、哀與寂,是看著自己。
他嘴唇輕輕張合,竟是對著自己開了口。
“謝謝你對羅淮的信任。”
語聲溫朗卻又蒼然,像是羅淮的聲音,又分明不是。
“也代羅淮向你道歉,未能遵循諾言護送你出城。”
裴焱一瞬間覺到心門一緊,幾乎是本能地喚出了口:“……羅淮!”
“羅淮是我,魔主是我,又都不是我。”那一刹那他露出了一個與羅淮如出一轍的溫朗隨和之笑,闔目靠在了那傻子身後,安靜地倚著他:“吾名,羅蒼。”
毒魔、焰魔、劍魔、獸魔一瞬間都憶起了萬魔城外初見他的那一日。
深色的長衣懸浮迤遠,過長的黑發飄散垂舞,他背對五魔安靜地踱步在萬魔城外的夜空下,像一個沒了歸宿也沒了方向的孤魂。
那個時候他應還未發瘋……語聲也是這樣的蒼涼幽遠,無心無意。
輕輕緩緩地問著他們:“入城……做什麽?”
後來念著羅淮,閉關、修煉、噬元,語聲越來越癲狂,氣息越來越狂暴,領著五魔噬盡了外來仙魔的內元,愈強、愈冷、愈瘋,也便成了眾人口中瘋魔不醒的魔主。
而毒魔幾人自始至終被他周身強大的魔息所懾,竟從未敢抬頭直視過他。
下一瞬一股強大到令人心神俱震的魔力之源從血池邊向外推開。
“無淵!”白衣仙人率先警覺,一把拉住身前藍衣之妖往滿地五色妖菌上一撲。
鬼王隨之護住瓊華公主也往角落裡退避。
魔界少君和火鷲大妖瞠目一驚,也是閃避。
轟然一聲,魔息、元力肆蕩,所到之處如摧枯拉朽一般將墓中斷壁、高岩掀飛出去……魔血飛濺,碎骨斷肉四爆。
裴焱被孤塵仙君牢牢護在身下,大睜的目中濺上血色,瞳孔微微一縮。
“羅淮——”
魔元自爆。
“主人!!!”四魔將不敢置信地痛呼出聲,被魔元爆開的衝力擊得肝膽俱裂、五髒俱碎,亦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主人——”
“我等快離開這裡!”鬼王勉力錚聲道:“此魔魔元之力過於強大,此處墓室根本無法承載!墓中所有都將在他肆蕩的元力、魔息之下化為齏塵!”
她說著凝聚余下鬼氣一把將瓊華公主包裹在內,率先向墓室角落的那道石門推了過去。
白衣仙人抓起裴焱一臂,毫不猶豫地帶著他往石門前掠去,下瞬卻身形一晃,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跪倒在地。
“洛寒州!你怎麽了?!”裴焱轉目看見他臉色晦暗,唇色沁白,心頭立時一擰。
“無事。”白衣仙人極低地說了這一句,便又起身來以靈藤相纏,帶著他一掠離遠。
鬼氣推著瓊華公主馳出已遠,鬼王抿唇跟隨在後,腦中忽是憶起了毒魔魔針射向傷重初醒的自己時,魔界少君拂袖間飛快向自己擲來用以打落魔針的一物。
當時耳聞“叮咚”的一聲,應是落入了……
一道鬼氣無聲潛入了湧蕩不迭的血池之中。
魔元之力肆蕩,墓室中的石礫、飛沙、妖菌、斷石都在暴動的魔息元力中瞬間化成了齏塵。
魔界少君和火鷲大妖逃向石門時,一眼看見鬼王單手扶在墓室石壁上,似是勉力難行,立時甩下火鷲大妖掠身到了鬼王所在。
“你在耽擱什麽!”元力肆蕩間,魔界少君迅速運起手中虛空扇揮出一道裂縫,一把抓住鬼王將她拽了進去,自己也隨之消失在裂縫中。
火鷲大妖見他們都已離開,回頭來不停在滿地碎石、妖菌中急急掃目逡巡,數次被墓中元力擊蕩得心門劇痛、吐出血來,終於在瀕臨承受界限時看見那枚嵌有血色玉石的戒指落在角落裡的妖菌叢中。
火鷲大妖一隻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口鼻,另一隻手顫抖著將那枚戒指撿起,眼中閃動著激動興奮的光。
從今以後,六界中人無不將仰視於我!
萬魔城大街上,眾魔耳聞動靜,抬頭間只見魔城正中的血魔殿整個在隱隱震顫,未久,偌大的血魔殿倏地陷落,唯余一片飛灰余塵。
“喲?”暗樓頂上,那身段妖嬈嫵媚的鳩魔眼望血魔殿方向,唇角一翹,不無興味道:“這是發生了什麽事了?”
裴焱六人不無狼狽地掠出血魔殿百丈遠,看著頃刻傾頹陷落的魔殿心有余悸,瓊華公主被鬼王鬼氣放開後站立不穩地扶站一旁,此刻拍著胸脯一面安撫自己一面道:“那個魔主為什麽要自爆?!我們這會兒是安全了嗎?”
六人受傷都不輕,耳聞人界公主之言一時都沒有答話,裴焱微微怔目地看著余燼未落的血魔殿,耳邊仍在回響那人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羅淮是我,魔主是我,又都不是我。吾名,羅蒼。”
羅蒼。
他應該便是羅淮的哥哥,也是魔主,更是萬魔城及五魔將千年前都曾認可的主人。
他口中所說的“傷害”、“把你的都還給你”、“對不起”是指?
裴焱想到什麽,目中忽一震。
難道是……
“本王想……千年前應是羅蒼修煉魔功已然到了無法自控的地步,以至於吞噬了自己最不願傷害之人,故而瘋魔。”鬼王周身被森森鬼氣環繞,應是在療傷,同時說道:“他所修魔功有噬元之能,又能使人失魂癡傻,極有可能連同那人的記憶也能一並噬去,所以他身上才會出現疑似一體雙魂的矛盾之舉。旁人被他吞噬了記憶應都已轉化吸納,但被他所吞噬的弟弟的記憶他卻在竭盡全力地保留,甚至舍棄自己的意志也要保護羅淮的意志,時日一長,他便也以為自己就是羅淮。”
瓊華公主聽罷,目中不覺浮動起漣漪:“那他是羅淮的時候不記得自己的哥哥……不記得魔主……是因為……”
“因為愧疚……因為害怕……羅蒼把自己從弟弟的記憶裡剔除剪去了……”裴焱下意識地接口道。
言罷,他忽然想到了什麽,神色又一震,心門不由得一擰,突然抬頭看向了血魔殿所在的方向。
白衣仙人於此刻似也覺察到了什麽,周身氣息霍然一凜。
便見灰塵余燼中突然傳出一陣急促的嗆咳聲,一道身影費力地從血魔殿所在的齏粉廢墟中爬出。
瓊華公主“呀”了一聲,立時嚇退。
火鷲大妖反應最大,看見的那瞬手中烈焰棘槍便毫不留情地向其刺了過去。
“住手!”裴焱喝一聲,強忍傷痛揮出一道水鞭勒住了火鷲大妖的棘槍。
“多管閑事!”火鷲大妖再要動手,看見孤塵仙君睇目而來的視線又滿心冷意地收回了棘槍。
待我回去戴上魔皇戒確認其認了主,再來收拾你們這對蕩夫不遲!
那人被層層黑發裹縛全身,周身流轉著強大氤氳的魔息,將他與四面湧蕩的灰塵異物悉數隔絕了開。
魔界少君看著他扒開纏縛在自己身上的長發,吃力地掙脫出來,一邊撿去一邊走來……雙目微微眯起。
“哪裡來的這麽多頭髮……”他輕喃了一句,猶在撿去身上的長發,抬頭來看見魔殿廢墟前裴焱六人直直地看著自己,微愣了一瞬。
那人站在血魔殿陷落後的滾滾塵灰前,與裴焱幾人對視了片刻,靜滯一瞬後,霍然笑了起來。“你們都沒事,那是拿到血魔戒打贏魔主與幾位魔將了麽?”
瓊華公主雙眼驀然睜大:“哎?你,你是……!”
那猶自穿著一身髒汙不堪、比之乞丐還要破敗汙穢衣物的人,不明所以地回視了瓊華公主,溫言朗聲:“公主殿下這是怎麽了?忽然不認得在下了?”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頭上髒汙結垢、蓬亂披散的長發,他自顧立身在六人面前思忖著道:“不知羅淮至後可有相助到諸位?我記得在下是去幫美人小妖拔妖刀了……後來拔未拔出,拔出之後你等又是如何與魔將幾人相鬥我卻不記得了……”
他回頭看向已然化為平地的血魔殿,似有感慨,又似欣慰:“看來你們終是勝了魔主,也贏了余下魔將,如此安然無事,便是萬幸。”
瓊華公主看著面前衣衫襤褸、理應就是墓室中那個髒汙不堪的傻子的人,不知為何覺到心口一窒,一時間竟有些喘不過氣來。“你、你不記得毒魔說過……魔主是你哥……哥哥……”
面前之魔便立時抬眸回視了瓊華公主,認真問道:“他是嗎?”
“他……”瓊華公主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
面前之魔便十分隨意地打斷了她:“其實是與不是也不重要,只因羅淮從未見過魔主,也不記得有過什麽哥哥,所以便也不去執意於此了。”
一時間,萬語成湮。
裴焱看著他,突然覺得胸口又震又麻,木木地有些刺痛。
——“哥哥一直在想辦法還給你……把你的……都還給你……”
——“你原諒哥哥吧……?”
——“我走了,從今以後,你好好保護自己。”
他真的將吞噬來的記憶、內元都還回了,甚至這一千年他替他所經歷的記憶,也都還給了他。
唯一的自私和懦弱,是他將自己從他的記憶中永遠剔除剪去了。
從此以後他是羅淮,是群芳爭豔樓樓主,是這萬魔城中一介生性灑脫隨意之魔。
卻永遠不會是誰的弟弟。
他的記憶裡不會再有哥哥,也永遠不會想起曾經至親至愛的那一人——名為羅蒼,是他親生哥哥,也是他一生最重要的親人。
一度視他如命,愛他至深。
恍然間回想起萬魔塚中魔主拚命保護還是傻子的羅淮時,那樣凶狠護犢、不顧一切、毫不自惜的模樣。
——縱然我已瘋,你已傻,我仍然知道你是我應該保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