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著綺麗如絲的邪花香氣, 飄散在南武皇城各個角落。
索性他們五個中一個比邪花更邪、兩個心清氣正百邪不侵,再加裴焱想得不多、孤塵仙君修為深……便都在這濃鬱的邪花花香裡泰然自若、毫無影響。
“城中多處有魔息殘留,幾乎遍布整個南武皇城, 分不清是魔人還是那女魔留下,但殘留最多的, 當屬皇城之西。”鬼王道:“若要搜尋欲魔心,我等或可從城西尋起。”
“之前將入魔的林妃還有其他一乾魔人困住的地方不就是城西後山?”裴焱一聽就道:“這樣一來魔息殘留得多就很正常……所以也不一定就是欲魔心的線索。”
確實如此。
鬼王點頭, 眉間沉凜道:“這一日一夜本王與羅歙少君、伊呂已於南武皇城中拔除了上百株邪種欲藤花, 比其他州城所見實在多得過多。本王便覺……”
上百株……?!
裴焱聽見愣了一下, 自己和洛寒州自昨夜分頭行動後到現在好像才尋出四、五株拔了……跟他們相比, 自己兩個好像是在慢悠悠地約會???
裴焱有點心虛地摸了下鼻梁。
魔界少君好像連他這片刻的心虛也捕捉到了, 悠冷邪肆的目光打量過來, 看著藍衣之妖諷刺道:“昨夜至今, 想必孤塵仙君與無淵殿下也忙碌不停地拔除了不少邪花?”語聲不乏怨氣。
裴焱咳了一聲:“好說……”
鬼王未管他們間暗諷之言,續道:“他地洲城每城只能尋出一到兩株邪種欲藤花, 但南武皇城多不勝數,幾乎布滿了所有大大小小的靈源地,使城中邪花香氣包圍著皇城中每一人……”
伊呂聽之, 眉間已沉凜起來。
鬼王回目看了他一眼,便知他也已想到, 點頭示意道:“本王但覺,其他各地的邪種欲藤花不過是那女魔隨手種之, 用以混淆視聽。”神色正然,鬼王道:“而此南武皇城, 或許才是女魔真正的目的。”
裴焱聽得也肅然起來:“陛下的意思,難道是說並非要讓‘萬物入魔’,他界、他族、他地之人入魔都不過是那女魔引開眾人視線的幌子, 她真正的用意就是此南武皇城?”
鬼王向裴焱點了下頭:“便有此感。”
伊呂面上凜然肅色,已在沉思。
魔界少君則悠然睇目於幾人身上。
孤塵仙君思及了此前一路行來目中所見,轉目看了一眼裴焱。
裴焱回望他一瞬,刹時也想起來,待要訴出,又幾分提防地看了一身黛墨長衣之魔一眼。
那女魔會不會有人相幫?
裴焱略思一瞬,向鬼王和伊呂陳述道:“實則我和孤塵仙君一路來此,所見皇城內、皇宮中,幾乎所有女子體內都有魔厲煞氣,且極為強盛,甚至凝出了魔元虛影……但她們卻遲遲沒有入魔。”
伊呂、鬼王聽之皆一震。
裴焱:“我雖無法跟你們解釋如何得知,但所言是實。”
“如果是這樣……”伊呂似覺他們一妖一仙,能見魔息虛影並不為奇,隻立時擰眉道:“你等所言的女子或許隨時可能入魔,便如同一堆不定時的火-藥,只需一點刺激就能……”
裴焱想到淑貴太妃長跪於地久久不起、哭得那樣撕心裂肺的模樣。“我感覺她們……並不缺刺激……就只是十分怪異的,遲遲沒有入魔。”
魔煞之氣強盛卻遲遲沒有入魔的眾多女子……
鬼王思一瞬,驀然想起了初入城中時眼見南武皇城護衛軍處置魔人的怪異感。
南武男尊女卑,女子多受欺凌輕視,心中理應更易積存怨氣,但她與伊呂入城後一眼看見皇城護衛軍處置的魔人皆為男子。從孩童、少年到老叟,無一是女。
裴焱、伊呂聽罷目中一震。“確實……除了從皇城以外回來的林妃,皇城中女子無一入魔!”
裴焱立時想到:“便是那林妃,也是南武皇帝迎她於城外時入魔!”
此言一出,伊呂和鬼王皆已凜目:“城中……”有壓製並控制其內女子不能入魔之物。
一時幾人皆已恍然。
“會是暫時不能入魔,還是長時如此、魔煞之氣存身卻難入魔?”伊呂沉言自問了一句。“若是欲魔心所為,她壓製並控制城中女子暫時不能入魔,必有因由。”
鬼王看向伊呂:“倘若皇城中的女子是受‘一物’控制並壓製著,故而不能入魔,那此物……”
伊呂沉忖:“必與城中女子有著人眼難見的某種關聯。”青衣沉靜之人抬頭回看鬼王與裴焱道:“伊呂有一陣,或可嘗試追尋或斬斷城中之物對城內女子的控制。”
裴焱和孤塵仙君一北一西分別出現在南武皇城兩頭的城牆下。
裴焱按伊呂囑咐的從最北面城牆下挖出一掊黃土,倒進了伊呂交給他的細長桃木筒裡。“西邊之土已經取了,我去皇城正中找洛寒州吧。”
片刻前伊呂與他們道:“若布此陣,伊呂所需是南武皇城四邊之土與皇城正中的靈源之木,如此方有可能回溯追尋。”
當時他們身處之地便偏城南,於是伊呂自行去往皇城最南取了南邊之土開始布陣,鬼王為其護法,魔界少君與裴焱、孤塵仙君則分別去往城東、城北、城西取來四邊之土,孤塵仙君還另需往城中之地去取靈源之木。
裴焱瞬步掠身還未至皇城正中,便聽見頭頂轟鳴了一聲。
猝然抬頭,雲低日沉,紫電肆竄,轟鳴聲一聲接著一聲。
這是……
裴焱倏然一驚:鬼王陛下的殺招“驚雷”!
此招威甚,從未見過鬼域之主如此一招接一招地使出……裴焱突然預感不詳。
羅歙所在城東之地距離伊呂、鬼王布陣所在的城南最近,黛墨長衣之魔方將指間一點魔息吹散,抬頭便見烏雲沉聚、驚雷肆起……原本邪冷寒沉的眸光驀然一震,閃過驚瞠,魔息化影急速趕回。
紫電余燼在熄,煙塵四散,灰紗染血。
羅歙到時,幾丈之外血色魔劍直刺向伊呂,鬼王一瞬間閃身而至擋在了伊呂身前。
魔劍穿身而過。血如潑墨。
一襲黑衣紅紗的女魔一把抓住帶血抽出的魔劍,凌空一翻還欲再刺。
——雙目厲煞,紅發如血,周身上下都是氤氳不散的強大魔息。
只是下一瞬,爬滿血色暗紋的黑色短刀突然迎面。
女魔眼角余光瞥見,猛然一震:“血縛魔刀!?”
驚聲之後,極快極狠地看了一眼不遠處黛墨長衣之魔,隨後冷面消失無蹤。
伊呂亦是傷重,短時難以自愈,懷抱鬼王呼吸不穩,一隻手緊緊壓住鬼王胸前傷口另一隻手欲把其脈。“旋歌!”
羅歙閃身而至,一把從伊呂懷中搶過了傷重浴血、內元不穩的女鬼王。
空氣之中驀然劃過一抹極為熟悉的魔息。
是他?!
魔界少君氣息微微起伏起來,臉色懵震僵硬。
他竟親自出手……
伊呂不顧自身之傷,再度趨近鬼王欲為她把脈看傷,羅歙一拂手將他甩出:“滾開!你不過是個凡人能做什麽?!”
言罷低頭一把撕開了鬼王胸前黑衣,一眼便見了鬼王傷口之上爭先恐後往裡滲入的邪穢魔息……魔息之中夾雜著汙濁不堪的烈欲邪毒,鬼王內元鬼丹因之不穩,嘔血不止,一身的鬼氣已然盡數掀亂,瀕臨爆亡。
羅歙呼吸一抖,十指微顫,立時凝起周身魔息於掌覆在鬼王傷口處,壓製住不斷滲入鬼身的邪毒……緊隨之閉目沉息。
伊呂爬起再近,滿目皆是憂急寒鬱,看見黑衣女子在眼前之魔懷中痛色明顯減輕、被冷汗沁滿的雙眉暫時舒展開,心頭微一松。
下瞬便見一點微光從面前之魔口中閃過,緊隨之一顆漆黑如幕的魔元內丹被他含在了半張的口中。
伊呂不由微震:他在……催出自己的魔元內丹?!
內丹離體有五內俱焚之痛,他欲——
下瞬面前之魔低頭覆在了女鬼王唇上,微光一閃間將自己口中魔元內丹慢慢渡至鬼域之主體內。
伊呂一愣,不由得懵震在原地。
汗流如瀑,呼吸驟弱。
能見他吻在鬼王唇上,面色眼見的瘮白青灰,手腳或因體內疼意而抖動微顫,但仍緊緊抱著懷中女子。
魔元入體之後便在急速吸收鬼王傷口上揮之不去的邪穢魔息與邪毒,直到許久後傷口處隻余殷殷鮮血,再不見半點魔息黑氣。
羅歙再度覆唇於鬼王唇上,將魔元內丹又慢慢渡回到自己體內。
久久抬頭,臉色愴白若紙,額間皆是冷汗。
他轉頭就吐了一口血。應是內丹離體過久被一身魔息反噬。
被他緊抱在懷的黑衣女子唇色則由紫轉豔,面色也眼見的緩和下來,呼吸漸趨平穩。
伊呂看著他,久久僵硬地道了一句:“多謝少君……”
羅歙聞言就瞪目過來,冷冷道:“於你何乾?!你有什麽資格言謝!?”
素來沉靜儒雅的青衣人便又滯聲,未再言語。
羅歙的面色仍舊不好,他雖是魔,但化解魔元吸收來的旁人邪穢魔息與邪毒仍需時間……過了少許,臉色仍舊晦暗發青。“你過來!”
伊呂依言近身,從他手中接過了黑衣女子。
“護好她……別總也讓她護你!”
伊呂心裡驀然如被刺了一針。
羅歙回目再看了一眼昏沉不醒的女鬼王,隨即消失無蹤。
廣袤無垠的欲藤花幻境在裴焱和孤塵仙君面前轟然崩塌。
兩人隨即趕到了伊呂和鬼王布陣所在的城南。便見一方血塗陣式中伊呂懷抱鬼王跪坐於陣中,正細心謹慎地為其包扎身上傷口。
裴焱:“發生了何事?!”
白衣仙人已然察覺到四周永生難忘的那股魔息。“她來過。”
伊呂回看一妖一仙,目光極沉地點了頭:“她應是覺察到了我欲布陣斬斷她對城內女子的掌控,所以現身阻止。”
裴焱不由得凝目在傷重不醒的鬼王身上:“以鬼王陛下的實力,極少有人能傷得了她。那個欲魔心……”
“她變得強勝數倍……旋歌幾與她戰成平手,但……”寒目而凝,伊呂又道:“數次驚險之際,旋歌都會莫明偏差,至後目中極為警惕……便似除卻欲魔心之外,還有另一人在助那女魔。”伊呂凜目極肅道:“此人應比之現下的欲魔心更強。”
裴焱和身畔仙人對視了一眼。
六界內實力強勝鬼域之主者,並不多。
伊呂心下寒沉:那魔子說得對,若不因護我,旋歌不至於此。可自己是不死之身,她……
移目看著懷中女鬼王,避陽紗下堅毅平靜的眉目一如當年,他似又見了數千年前與自己一統東靈、奮不顧身的初帝。
那時“他”常言若失自己,大事難成。如今大事已成,逝去千年,她卻仍如當年那般慣於將自己護在身後,敬之重之護之,似成習慣。
孤塵仙君眸光冷凝,轉目看向了皇城以西:“那女魔殘留之息飄向於西。”
裴焱聽之便愣:“我們剛剛碰到的那個欲藤花幻境,最後殘留的妖氣不也是往西面飄了?”
難道……
二人思一瞬,隨即便欲往城西追去。
“等等。”伊呂忽然抬頭叫住了他們。
幽暗僻靜的皇宮一角。
從外看,青石雜草掩徑,宮牆斑駁而殿簷老舊,整座寢殿殘破不堪,枯朽千年。
一襲黛墨長衣之魔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宮殿內。
能見輕紗如雪,珠簾拂蕩,妝台、燈柱、錦案、床榻,皆陳舊古樸,但分毫未損且一塵不染。
便似其內還住著一位每日勤妝梳洗、語笑嫣然的公主。
羅歙站在垂靜的珠簾後看著內殿裡倚靠在榻沿錦柱上的那道身影。
他果真在此。
“你來做什麽。”幽冷的語氣中透出不悅,便似獨屬之地被人闖入的沉冷不善。
羅歙掩於袖中的雙手握了握,語聲低抑:“父君欲與鬼域為敵?”
幽靜無光的宮殿裡只有白紗拂動的輕響,森冷昏暝。
垂簾後的人影微微仰首,語氣漠寒:“魔元不穩,邪毒未清。你把鬼域主人所中欲魔心之毒引到自己身上了。”
羅歙十指握得更緊,聲音轉沉:“父君可未曾說過要把鬼域卷入進來。”
“你這是在指責本君?”
“兒臣不敢。”
羅彥笑了一聲:“是鬼域還是鬼域之主?”
珠簾外所立之魔目光深垂,看著內殿地上平整冰冷的青石未再說話。
昏暗空冷、寂靜千年的歙人殿內又無聲響,唯有輕紗垂簾無風自曳,微微拂蕩。
“我還是尋不到你娘的魂魄。”語聲空冷壓抑,透著沉沉的寒意。“而當年本君隻為魔界二皇子時,鬼域之主百般阻撓我入鬼域尋她……直到後來我做了魔君,才能進鬼域去尋覓她的魂魄。”
“她醒來不過五百年!三千年前的鬼域之主不是她。”
“本君自然知曉。”羅彥嘴角含笑,語聲卻是森冷:“但歙容的魂魄根本不在鬼域,所以鬼域於我無用了。”
“父君若動鬼域,無疑加一勁敵,萬無必要。”
“我曾告訴自己,三千年內若不得與她重逢,便與害了她的所有人共亡……如今還有兩日,就是你娘的祭日。”垂簾後的身影冷冷向他看來:“時隔三千年的最後一個祭日……你覺得本君還會在乎鬼域與我為敵麽?”
立身之魔氣息微微起伏:“凡人身死魂在,父君不繼續找了麽?”
“很有可能……”語聲忽啞,無人看見倚身榻上的那道身影慢慢轉目看向了床榻內側,刹那間紅了眼眶:“南武皇室的血咒……對魂魄亦能束縛……當年她死時……魂魄也替那廝承受了妖獸噬魂之傷……”
羅歙目中一震。
如果是這樣,就代表歙人公主早已……不存於世。
“父君!”立身之魔低下頭對著垂簾後的身影跪了下來。
“你還是想求我不要動鬼域。”羅彥自嘲地笑了一聲,語聲冰冷:“你還未出生時曾被我移入她屍身內數月,卻終歸不是她的孩子。”
記憶深處的混沌不明中,始終有徹骨的冰冷包裹著他纖幼的身體,後來先天魔元將將耗盡,他才得以活著出生。
羅歙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甫一出生,他就被羅彥告知:你娘是南武歙人公主。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人界已死兩千余年的一位公主。
——根本不可能是他的生母。
“欲魔心要本君助她所殺的是那個擁有不死之身的凡人。”魔君羅彥平靜望向所倚床榻的內側,空冷而不帶情緒道:“這是她得知是你透露出她所在後,額外向本君提出的要求。”
“至於鬼域之主,是為護那人而與我等相抗,也是為護那人而代他受了重傷。”
羅歙眸中沉抑,語聲壓抑而冷:“伊呂是不死之身,根本殺不死。”
“是麽?”羅彥嘲諷地笑了一聲,垂目同時語聲轉幽:“可在本君眼裡,世間只有不想殺死的人,沒有殺不死的人。”言罷,突然拋出一物到了羅歙面前。
羅歙見之,周身一震!
“欲魔心訴與本君,鬼域主人手中的人皇戰戟可殺伊呂。但本君奪來,又怎可能直接予她。”
羅歙將人皇戰戟接在手中,幾分不可置信地看著它,滿目皆是驚瞠震色。
“有了它,你是不是就能殺死那個凡人了?”
眸中震色漸漸轉為興奮,羅歙握著人皇戰戟的手驀然收緊,眸光瞬間幽鷙。“……是!”
珠簾拂蕩間,倚於榻上之魔回目過來看了羅歙,平聲與他:“但鬼域之主顯然對那凡人看得極重,你殺了他,恐怕勢必與她為敵。”
羅歙目中又複邪肆,聞言冷笑了一聲:“我又不蠢,怎會讓她知曉是我殺的?”
透過殿內重重垂紗,羅彥深看了他一眼。
“欲魔心要殺的人我去殺,父君能否答應兒臣不會再助此魔傷及鬼主。”
羅彥驀然露了一點微笑,應道:“好。”
羅歙抬頭來再看一眼羅彥,下瞬黛墨色身影即消失在了此座宮殿內。
“有些事,一旦做了,便就無法挽回了。”羅彥複又倚身於榻沿錦柱上,轉目看向床榻內側。“容容你說,生離和死別,哪一個更為殘忍呢?”
他所望的床榻內側,一張冰冷無溫、毫無血氣的蒼白臉龐靜靜地躺在那兒,雙目緊閉,口含幽珠。
羅彥伸出一手欲撫她,又收回。“我太髒了,已不配碰你。你嫌不嫌我呢?”
久久又道:“這枚寒靈珠能保你殘留於身的最後一點靈識三千年不滅……但三千年將逝,我亦未能尋到你的魂魄。”目中溫柔也寂,他喃喃道:“再過兩日,靈識無歸,你留予我的最後這點念想也將散盡,身隨靈去,化為齏粉……你我再無牽絆,亦再無可能。”
驀然仰首淺笑了一記,他輕聲道:“也罷,也好。能做的,我都已做了,你卻還是不回,我亦難以為繼……”
語聲漸空漸冷,慢慢變得虛無。他道:“容容,我早已累了,想要與你一道。”
待讓南武為你陪葬,你我從此都可安寧。
作者有話要說: 別死,人家轉世了,你們還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