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焱一口老血吐出來。
萬劍穿身的痛……真不是隨隨便便可以想象的。
他在心裡問候了對方全家——就是那位強行拉他來體驗妖女人生的始作俑者。
什麽毛病?!看電影就看電影,為什麽要4D加通感?!
是為了讓他們一起疼還是為了嚇住他們?!
裴焱感慨妖女傾華之余忍不住心塞並心疼自己了。
想到女仙也有水牢之苦,還有點心疼自己未來嶽父。
穿身之痛後,他有一瞬間意識難以聚集,久久從那陣貫徹心扉的劇痛裡再恢復意識,他和一群小獸跪在一位老婆婆面前。
老婆婆滿臉褶皺,但風韻猶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候的花容月貌、絕代風華。
而他又變成了那個又瘦又小、滿身疙瘩、醜破天際的小獸,比之前醒來時還要小,如果之前是少兒版,那麽現在就是幼兒版。
“藥毒獸啊,是這個世界上最醜也最美的靈獸……成年前奇醜無比……是真的醜……但那時的它們很善良……隻記恩,不記仇。”老婆婆的聲音綿延醇厚,悠悠緩緩的,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裴焱和其他同樣醜的一群小獸仰著光禿禿的醜腦袋跪在老婆婆面前,聽她講。
“隻記恩,不記仇……”老婆婆又重複了一遍,淚眼滂沱道:“可是遇不到啊……要能遇上一個,能記一輩子……心心念念,拿命去還。”
小獸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成年後呢,美豔無比,山精水魅也比不上……”老婆婆長長地歎息:“但那時的她們心就長沒了……很壞……都壞……隻記仇,不記恩……眥睚必報,狼心狗肺。”
不知道是裴焱還是他所附身的傾華,雖然此時只是一隻小獸,但聽得出了神,呆愣愣地對自己說:“我要是能遇到一個不嫌我醜的,就在心裡記他一輩子,念他的恩,聽他的話,拿自己所有去還他。”
裴焱聽著它的喃語,略微有點怔神。忍不住歎:可是世人多鄙薄,能真正放下眼前的美醜一視同仁與人相交者又有幾個?
想到這裡他突然不知道傾華後來真的遇上那位女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遇了,是那樣一個結局。
不遇,想必抱憾終生,泯然眾人矣。
都說平淡是福,安憑樂道,又說轟轟烈烈,至死不悔,卻不知道哪一個才是她想要的,是世人想要的。
沒有來得及想深,眼前之景突然一變,他又回到了傾華一人一城飲酒看花的那時候,副城主過來跟她說,岩妖他們帶領手下去屠了雲鶴仙山,守山的雲微仙子被他們聯手打成重傷,可笑雲鶴仙山的仙首回來就認定了那仙子與他們有勾結,馬上將自己人關進了仙牢。
傾華大怒,將前往屠山跑回來跟她邀功的前手下全部嚴懲,甚至殺了為首的岩妖幾人。
她飛身而起頭也不回地去往雲鶴山。待行到山頂雲層之中俯瞰仙山時,裴焱突然一個踉蹌。
她停下了。
裴焱跟著她茫茫然地站在雲層上,俯看著雲鶴仙山仙牢的位置,她靜駐在那兒,半晌都沒動。
裴焱覺得奇怪。
之前不是這樣的,之前她直接衝下了雲層,遇到群仙攔截,用妖力振飛了他們,不顧一切地殺到仙牢裡,將奄奄一息的雲微仙子抱了出來。
此時此刻她為什麽停下了?重新回放一遍,她為什麽能停下……?
裴焱轉頭回望來時的路……
沒有錯,就是這裡,她應該是衝下去直接去救人了才對。
裴焱抬起手拍了拍傾華的臉:“怎麽了?你怎麽還不去救人?”
傾華沒有回答他,臉上傳來輕輕麻麻的觸感,裴焱訥悶之余……突然驚醒。
他拍了傾華的臉!
他用傾華的手拍了傾華的臉。
——這是什麽意思?
他能主導這具身體了。
“難道……”裴焱重新回轉過頭,愣愣地垂目去看雲層下雲鶴仙山的廣殿宇刹。“這意思是要我來做選擇……?”
裴焱試著往回走,身體也並不阻攔,似乎真的把意識完全交給了他。靜駐仙雲之上,此時此刻,要不要不顧一切地闖入雲鶴山,去將仙牢中的人救出來,全憑裴焱決定。
只是裴焱已經知道結局了。
她去救,被救的人說不要,她撤了妖力,被仙門大陣萬劍穿身而死。
她沒能救出人,隻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萬劍穿身……很痛。
裴焱抿了抿唇。
然後俯身衝下了雲層,直接衝到了仙牢前,比之前那一次更快地、一把掀飛了仙牢。
他在毀半的仙牢中急步往裡奔,一間間飛快地掠過牢房,一層層下到深處,然後一頭扎進滿是醃髒汙水的水牢裡,將渾身濕淋、血跡泅染不停、奄奄一息的雲微仙子抱了出來。
懷裡的人劇烈喘息,張開嘴似乎對他說了什麽,卻傳不到裴焱耳裡。
他抱著她闖出仙牢,直往山門外奔,與之前一樣,他被群仙攔下,龐大的劍陣將他團團圍住。
裴焱將懷中滿身血與水的女仙護住,這一次他沒有傾一身妖力去和眾仙對峙、相拚,而是把一身妖力凝成一個妖力屏障裹在了她身上。
隨後萬劍齊發,裴焱雙手合印,將妖力屏障下的女仙一把送出了劍陣范圍。
白衣血染的女仙裹在妖力屏障下回目看向裴焱的眼神既震又驚,還有點懵怔,倒不像此前於這一時、已然滿心死寂的女仙。
同樣的萬劍穿身,卻沒穿透。
裴焱後背數十把劍剛剛刺入的那瞬,劍陣被洶湧磅礴的仙力猛地衝散……
他單腿跪在地上,一隻手忍痛咬牙撐著,抬頭來看見被他送出百丈不止的女仙抹著嘴邊的血站了起來,搖搖晃晃,氣息不穩,但滿面酷寒,神情如冰。
周遭群仙都指著她在斥罵,劍陣重啟,再度飛射。
還未靠近裴焱就被寒氣四溢的仙力威壓震碎,鐵塊飛落,齏粉四揚,沙塵漫眼。
裴焱怔怔地看著那強撐站立的女仙,臉上突然揚起一個極快慰的笑。
他張開嘴說了一句什麽,但好似也傳不到女仙的耳中。
眾仙群起而攻,裴焱只在劍陣被毀的刹那抓住機會,一閃身奔至女仙身邊,將搖搖欲墜的人一把抱起,而後運起妖力飛馳而出。
群仙飛劍未及追上他們,裴焱抱著懷裡的女仙眨眼之間離開了雲鶴山,在霧散雲流之中越飛越快,越飛越遠,直至天際。
——意識猛地一恍,眼前驟暗,再睜眼,裴焱先是一晃。
身邊站立著一人,似乎是下意識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扶穩了。
裴焱抬頭,白衣仙人也正垂目看他,兩目相對,裴焱眼中一亮,語未起,笑先聞。
“孤塵仙君。”
“嗯。”淡淡的。
深林水澗,水聲潺響。
兩人同時抬頭,看向了面前靠在水澗岸邊的一人。
——是那位給小獸們講“藥毒獸”故事的老婆婆。
老人家滿頭蒼蒼白發整齊地梳在腦後,看向他們的神情很柔和。
她首先問裴焱:“你是何時發現重新所做的選擇關乎你二人的性命的?”
裴焱大概猜到這位就是被他問候了全家的始作俑者了。
“是說要不要闖仙牢救人嗎?我沒想那麽多,只是猜到孤塵仙君的意識在雲微仙子身上,雲微仙子痛孤塵仙君也得痛,那水牢很陰損,我既然主導了意識,當然是盡快過去帶他出水牢,讓他和雲微仙子少受點苦。”
他說得坦然,以至於身旁所立的白衣仙人睇目看了他一眼,他也毫無所感。
老婆婆輕柔道:“你難道沒有想過完全由你自己主導的意識,這一去,再受萬劍穿身,你自己會死?”
裴焱便道:“有一刹那是想到了這一點,但如果我會死,估計和我一道的孤塵仙君也是這麽個狀況……我總不能對他見死不救吧?”
老人道:“去救他,結局你會死,為什麽不能?”
因為他是我未來嶽父,他死了我以後的老婆也沒了。
裴焱呼了一口氣,隻道:“……這不是沒死成麽?”
老人家歎息地看向了一側的白衣仙人:“沒死是因為他也及時察覺出了你不是傾華,再受萬劍,死的人不是傾華,是你。”
裴焱便轉頭看一眼孤塵仙君,笑了起來:“那這不是扯平了嗎?我救了他,他也救了我,剛剛好。”
白衣仙人靜駐,神淡,不語。
“是呀,剛剛好。”那老婆婆語聲有些啞滯:“世間不差你好……也不差我好……就差兩個人一起時……剛剛好。”
她不覺目中便濕了……又看了他二人一眼,突然很是溫柔地微微展顏,滿心慰藉道:“你倆……真好。”
白衣仙人語聲沉冷道:“還不送我二人靈識回歸本體!”
“仙君法力高強,以你仙力完全可以強行回元,卻還是配合了老身。”她看向裴焱問:“是怕老身將你身邊這妖的靈識損毀嗎?”
孤塵仙君冷面道:“救我兩次,還他罷了。”語畢,他又道:“他不是妖。”
老人聽罷便笑了起來,而後道:“這還是頭一次,入這靈海的兩人都好好出來了的……我送你們回去吧。”
裴焱便道:“有勞雲微仙子。”
老婆婆看了他一眼,微頷首,揮手將他二人的靈識送回了。
——裴焱再醒,便是在先前那方洞穴之外,他和孤塵仙君一前一後站在那溢滿柔光的洞穴外,根本沒進去。
孤塵仙君的手還拉在他手臂上,是阻止他走近洞穴的動作。
裴焱低頭看了眼腳邊被他撥開的靈株,便問:“你那時跟我說的什麽??”
身後的白衣仙人抽回了手,蹙眉問:“何時。”
裴焱道:“就是我剛把你抱出水牢的時候,你不是跟我說了什麽嗎?”
孤塵仙君眉頭擰了一下,而後面無表情道:“‘再晚一點,你就不用來了。’”
裴焱便笑。
“打碎劍陣時。”孤塵仙君面色冷然,問道:“說的什麽。”
裴焱想起來自己確實也說了一句,那時他看著被女仙身上仙力威壓震碎的飛劍齏粉、漫眼塵沙……
說的是……
“孤塵仙君威武~”
作者有話要說: 他還有更威武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