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一停,水勢消得很快。
再加上地勢的緣故,待到天亮之時附近的水已經退了大半,很快便露出了地上淤積的泥沙,以及被泥沙掩蓋了近半的斷壁殘垣。
暮天闊和陸璟將熟悉附近地勢的人都找了來,很快便得出了結論。
若楚沉他們無恙,如今能躲藏的地點只有別苑後頭的山上。
眾人起先大都沒存多少期待,隻當這是暮天闊的執念罷了。畢竟當時的水流來得太急,一般人很難那麽及時作出反應。直到不遠處的山頭飄起一縷青煙,眾人這才確信,太子殿下所言非虛。
“那山頭雖然陡峭了些,但附近的獵戶經常攀爬,應該留下了幾處能上去的路。”別苑裡的老管事朝暮天闊道:“那附近自別苑往下遊一共住著十幾戶人家,這會兒說不定都躲到了山上。”
暮天闊開口道:“把鎮子裡熟悉附近地形的獵戶都叫上,隨孤一起去救人。”
“這水剛退下去,沉積了不少淤泥,只怕會有危險。”林東朝暮天闊道:“屬下帶人去吧。”
“你著人去弄一些木板搭在上頭,若是行不通,便繞路過去。”暮天闊起身一邊大步朝外走一邊道:“孤先行一步。”
暮天闊說罷已經翻身上馬,朝著別苑的方向奔去。
“照他說的做,我先跟著去看看。”陸璟拍了拍林東的肩膀,策馬跟了上去。
林東又是擔心又是無奈,但念及暮天闊輕功極好,想來不會將自己置於險境,他隻得按捺住不安,帶人依著暮天闊的吩咐去準備木板,幫著其他人趟過淤泥去搜救。
山洞內。
青年閉目倚在石壁上,面色蒼白,身上的冷汗將好不容易烘乾的衣裳又浸濕了。
一波接一波的疼痛,將他折磨的近乎麻木,初時他還會忍不住痛呼,後來已經疼得喊不出聲音了。暮天/行又取了一枚丹藥喂給他,青年有氣無力地朝他說了句“多謝”。
暮天/行見他面色並未好轉,拿出瓷瓶打算再喂他一顆。青年卻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低聲道:“你這藥珍貴的很,莫要再浪費了,留著說不定有旁的用處。”
暮天/行一直抿著唇不說話,不顧青年的阻止,又取出了兩顆藥丸,喂到了青年嘴裡。青年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隻得將丹藥吞下,可這靈藥似乎收效甚微,他服下之後面色依舊沒什麽好轉。
洞外,楚沉吩咐侍衛們去找了一圈,果真找到了能幫上忙的人。
雖然找來的只是個村醫,但總好過他們這些一竅不通的人。
“旁邊的山頭上還有不少人呢,都是大水來的時候逃出來的,有幾個受傷了,我剛幫他們包扎完。”那村醫看著四十來歲的年紀,身上還帶著血跡,也不知是從哪個傷著身上沾上的。
“附近的農戶都逃出來了嗎?”楚沉問道。
“逃出來了大半吧。”村醫道:“都是莊稼人,手腳快,反應也快。”
楚沉聞言暗暗松了口氣,又不禁想到了那有孕的青年,可惜他的夫君沒能逃過一劫,如今青年即將生產,對方卻無緣見到孩子一面。
“不錯,你們還知道燒熱水。”村醫進來山洞,便見侍衛們已經拿陶罐煮了熱水,還將眾人的外袍鋪在地上,給那臨產的青年做了個一個臨時的產床。洞裡這條件雖然簡陋了些,眾人卻也算是極近所能了。
“不慌,不慌。”村醫檢查了一下青年的狀況,伸手搭上了對方的脈搏,口中還不忘安慰道:“每個人都得經過這一遭,不用怕,挺過去就可以當爹爹了。”
暮天/行瘸著腿退到一邊,楚沉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攬,發覺他渾身都在發抖。楚沉不由一怔,吩咐了侍衛在旁協助村醫,扶著暮天/行出了山洞,找了個能曬到太陽的地方讓他坐下。
楚沉沒料到暮天/行會被這場面嚇成這樣,驚訝之余隻覺得有些不大正常。
“嫂嫂,他會死嗎?”暮天/行一臉擔心的問道。
“不會的。”楚沉心裡其實也沒底,但他不想讓暮天/行過於緊張,便安慰道:“你不是喂了他丹藥嗎?那丹藥包治百病,想來定能保他平安。”
楚沉話音一落,山洞裡隱隱傳來一聲壓抑的痛呼聲。
暮天/行嚇了一跳,身體又開始顫抖起來,楚沉便蹲下身將他攬在懷裡。
“我爹爹便是生我的時候死的。”暮天/行趴在楚沉肩上,小聲道:“他都沒見過我,連我的哭聲都沒聽到,就咽了氣。”
楚沉聞言一怔,暗道暮天/行果然不是皇后的孩子,他是男人生的?
難不成堯國皇帝也有個男妃?
“爹爹的死訊傳到戰場上,父親悲痛欲絕,戰死了。”暮天/行道:“父皇和母后見我可憐,便將我養在身邊,一直當成是自己的孩兒。”
直到暮天/行十六歲那年,皇帝才將真相告訴他。
實際上,依著血統來算,暮天/行是皇帝的親侄子。只不過堯國人對血統一說並不執著,皇帝名下好幾位皇子公主也並非親生,所以未免再惹暮天/行傷心,皇帝一直沒讓暮天/行改口。反正侄子或者兒子對他們來說也沒什麽差別,改不改口無所謂。
“六年前,與大楚和談,我們要送皇子去大楚為質。”暮天/行開口道:“當時朝中之人都想讓我去,我並不知道是為什麽,隻當是九哥更有儲君的風姿,所以他們不舍得九哥,才想讓我去。”
“父皇和母后都拿不定主意,讓我和九哥抽簽。”暮天/行道:“九哥說我懦弱又無能,到了大楚定然會給堯國丟臉,所以便代我去了大楚……”
少年的暮天/行尚不懂這其中的意義,當年被暮天闊那話傷得還挺深。
直到後來他漸漸明白了什麽是質子,才懂了自己那位九哥當年為他做了什麽。
楚沉聞言心中不由一酸,一時之間不知該心疼誰才好。
也難怪暮天/行對暮天闊那麽親昵,這份親昵想來多半也包含著幾分歉疚吧?
若非暮天闊在大楚為質多年,受盡磋磨,也不會養成如今這副性子。饒是楚沉跟他認識了這麽久,最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也依舊看不透他的心思。
“不要胡思亂想。”楚沉伸手在暮天/行背上拍了拍,知道少年多半是被山洞裡的情形刺激到了,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這才觸景生情。
暮天/行抬手抹了一把眼淚,朝楚沉道:“我沒事了,嫂嫂,你去看看他吧。”
“嗯。”楚沉抬手揉了揉暮天/行的腦袋,吩咐了一個侍衛照看好暮天/行,這才進了山洞。
山洞裡,那村醫正跪在地上幫那青年接生。
楚沉見那青年雙目略有些無神,不由有些著急。他雖然不懂生孩子的事情,卻也知道這個時候最重要的就是意志力,可眼前這青年似乎毫無求生的欲望,倒給人一種生無可戀的感覺。
畢竟他的夫君死了還不到一日的工夫,如今他臨盆在即,難免不心灰意冷。
念及此,楚沉握住他的手,開口道:“你猜這孩子生出來,長得會像誰?”
青年聞言怔了一下,漆黑的眼睛裡略微恢復了一絲神采。
他如今形容狼狽,但仔細分辨,五官其實很俊秀。
“我希望孩子……一半像他,一半像我。”青年有氣無力的道。
楚沉見他終於恢復了一些心氣,忙道:“也不知道會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青年又道:“他說喜歡女孩,怕男孩淘氣。”
“你這八成就是個女孩。”村醫忙開口道。
青年聞言面色露出了淡淡的喜色,問道:“真的嗎?”
“大夫說了是女孩,那一定是女孩。”楚沉忙道。
青年聞言似乎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面上終於恢復了些許生氣。但隨之而來的巨大痛意,卻再次將他推入了絕境之中。楚沉守在旁邊看著青年疼得雙目通紅,隻覺自己的呼吸都跟著一起變得艱難起來,小腹也隱隱傳來了些許痛意。
洞外。
暮天闊和陸璟匆匆而來,順著那縷青煙找到了附近,遠遠便看到了抱著胳膊蹲在地上的暮天/行。兩人快步上前,暮天/行聽到聲音抬頭一看,起身抱著暮天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暮天闊難得沒有對“投懷送抱”的暮天/行動手,甚至還伸手拍了拍。
暮天/行受寵若驚,抱著對方哭得更大聲了。
可惜暮天闊耐心十分有限,他雖然能感應到楚沉安然無恙,但見不到人,難免心急如焚,於是將暮天/行扒拉開沉聲道:“別哭了。”暮天/行被他嚇了一跳,終於止住了哭聲,卻忍不住打了個嗝。
陸璟見狀拉住暮天/行,伸手在對方後背拍了拍。
暮天闊用僅剩地耐心問道:“你嫂嫂在哪兒?”
“嫂嫂……”暮天/行吸了吸鼻子,指著山洞的方向道:“嫂嫂在裡頭幫別人生孩子呢。”
暮天闊:……
幫別人生孩子???
楚沉還是第一次見到別人生孩子的場面。青年所經歷的巨大疼痛和折磨,像是帶著某種感染力似的。楚沉守在他身邊,感覺自己仿佛也陷進了某種巨大的絕望和無助之中。
不知是受了刺激,還是錯覺,他隻覺小腹隱隱作痛,身上也不由冒出了冷汗。
村醫覺察到了他的異樣,示意他出去透透氣,楚沉這才扶著山壁起身,走到了洞口外。
他縮著肩膀,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冰窖中似的,一股涼意從四面八方襲來,快速地浸入了他的四肢百骸。楚沉伸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心裡突然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和惶恐。
但隨即,他隻覺身上一暖,那涼意驟然被什麽隔住了一般。
緊接著他被攬進了一個寬闊又溫暖的懷抱之中。
那人抱著他的力道大的驚人,楚沉覺得自己都快被對方勒得窒息了。但他不知怎麽的,卻又舍不得讓對方放開,隻恨不得對方能再抱緊一些,最好是用那副身體,將他徹底暖透才好。
“暮天闊?”楚沉喃喃地問道。
“是我。”暮天闊輕聲答道。
沒記錯的話,這似乎是楚沉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叫他的名字。只不過眼前的楚沉到底是不是完全清醒,暮天闊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將額頭抵著楚沉片刻,小心翼翼地在楚沉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這一吻輕得讓人幾乎感覺不到,卻帶著十足的虔誠。
楚沉緊繃了一整日的情緒,終於得以放松,伏在暮天闊肩上便失去了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