鉑吟確實曾經有過祝福之賜，那是他的母神給他戴上的。之後諸神黃昏，所有的神明都隕落了，那枚凝聚著祝福的寶石當然也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鬱折虹提起，鉑吟自己都快忘記了。畢竟這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但也從來沒有誰敢提出重新給他做一個耳飾，更加沒人敢提出要親自給他戴上。

　鬱折虹開口後，空氣安靜了那麽一會兒。

　……只有重要的神族才會給對方戴祝福之賜。

　鉑吟覺得應該拒絕，但諸天神族都已經隕落。祝福之賜也已經沒有意義。

　意義這個詞，只有人類才會執著。

　於是他最終說：“隨意。”

　對於人族來說鬱折虹的天賦很高，在外界一般只有專業工匠才能做出特定物品，但這個人卻像拿著畫筆勾勒出來一樣輕松。

　鬱折虹移到鉑吟跟前，下意識抬起胳膊，隨即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很蠢，像是求抱抱：“……”

　他默默放下手，打算升高輪椅。但鉑吟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竟然傾下了身。

　——看來就算是神明，也知道選擇最簡單的動作。

　鬱折虹又聞到了鉑吟身上傳來的、之前聞過的那種幽冷暗香。

　鉑吟的一隻手輕輕按在了他的輪椅靠背上，銀白色的頭髮垂下來，長而直。銀白的睫毛底下是安靜的冰湖，倒映出他的兩個小小倒影。

　鬱折虹把頭髮撩到鉑吟耳後，觸感像涼軟的絲綢。鉑吟的耳朵有點尖尖的，和精靈差不多。

　之前在鳥背上鬱折虹編的那縷小辮子還沒完全散掉，鬱折虹戴好耳釘後又惡作劇地給他重新編上了，還拿小皮筋綁起來。

　鉑吟任由他胡作非為，重新直起身。

　鬱折虹：“鉑老師要照照鏡子嗎？”

　鉑老師本來是他開玩笑的叫法，但現在越叫越順口了。

　因為鉑吟隱身，所以鏡子裡也沒有他的倒影。

　他說：“不需要。”

　但鬱折虹已經把鏡子拿了起來，碰了下他的手指接觸到靈力，於是鏡子裡就出現了他的倒影。

　……竟然讓他有一點陌生。

　“好看嗎？你的耳朵是尖的，搭配起來很特別。”鬱折虹認真評價，“不愧是我。”

　鉑吟垂睫看著鏡面，鏡子裡的人影也在冷漠地看著他。

　人族的心理學書中說，人第一次有了自我意識，就是在觀照自身倒影的時候。

　神能夠觀照到自身的存在，不需要像人一樣通過外界來確認。固然神族裡也有喜歡顧影自憐的家夥，但那不是鉑吟。

　只不過……

　他居然也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耳朵是這種形狀。他想要回憶起同類的耳朵是什麽樣，卻完全不記得——因為以前從未注意過。

　母神的面孔也很模糊。

　……他其實並沒有多少值得回憶的東西。

　意識到這一點後，鉑吟心裡突然有種被壓住的感覺，沒由來地不太想看了。

　商場三樓，食品分區。

　“八百年了，我終於又吃到人吃的東西了。”鬱折虹捧著一袋薯片吐槽，仿佛看見了親人。

　他本以為自己說完這句話鉑吟肯定又要開嘲諷的眼神了，但回頭一看並沒有。

　鉑吟的氣息似乎微妙地更冷了。

　鬱折虹停頓了一下，把一堆垃圾食品放進空間袋裡。

　買完正好是飯點，他去美食分區點了一碗面。

　這家炒面是一群鍋碗瓢盆妖精開的。炒面的時候，它們就乒乒乓乓自己在動，看起來分外活潑。

　一個長著簡筆畫一般手腳的鍋飄來，把炒面放下：“請客人慢用~”

　面是暖黃色，根根分明，浸潤了湯汁，上面鋪著碧綠菜葉和溏心蛋，看起來十分誘人。

　鬱折虹迫不及待挑了一筷子，入口彈牙、口感勁道，抬頭地對鍋老板說：“好吃！”

　真的好吃！十幾天沒吃到人吃的飯了，這一口太感動了！

　鍋老板被他這麽一誇，黑色的鍋身上居然浮現出兩個紅暈，“嘭”地變成了人形，是個黑壯漢大叔，發出銅鑼般的聲音：“謝、謝謝喜歡！”

　鬱折虹摸摸自己餓扁的肚子，鄭重地開吃。

　坐在他身邊的人都不自覺被吸引了，這人長得好看，而且吃起東西來……似乎格外有說服力，看著就很香。

　人們悄悄議論。

　“這是哪個吃播嗎？我好想關注！”

　“這個哥哥好好看啊……眼睛好特別，是美瞳嗎？”

　還有人舉起手機來拍，鬱折虹注意到，挑了下眉，非但沒躲還眨眼發送了個wink，笑眯眯地和“粉絲”互動：“你們也來一碗？很好吃的。”

　——是的，他有點人來瘋屬性，前世好幾次簽名會都因為他的突然發揮而上了熱搜，沒少被助理敲打。

　人群裡有人被萌到，小聲尖叫，一時間手機此起彼伏。

　連鉑吟都望了過來。他頭髮裡還有個綁著粉色小皮筋的細辮子，襯著他面無表情的臉看起來有點好笑。

　鬱折虹對著他笑了笑，不過別人看不到鉑吟，隻激起了更大的抽氣聲。

　“嗚哇——我心動了！”

　“這個哥哥太好看了吧！”

　“他笑起來好可愛嗚嗚嗚……”

　“老板，點一碗炒面。”

　“我要炒面！”

　“我也是！”

　此起彼伏的聲音裡，鍋老板臉更紅了，對著鬱折虹粗聲粗氣說：“多謝小兄弟！下回來我給你打五折！”

　“沒事不用，主要還是你們手藝好。”鬱折虹又看了幾眼鉑吟，他還是毫無反應的樣子，心下終於確認了：這人現在的心情不太好。

　為什麽？

　似乎一直到照鏡子之前，鉑吟的情緒都沒有什麽波瀾，但那之後卻急轉直下。之前鬱折虹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現在一到了人多的場合，鉑吟的不虞就被放大了，變得明顯起來。

　鬱折虹皺了皺眉，放下筷子略微坐直了身子，凝視向鉑吟的心口處。

　他那個能窺測到別人心情的能力時靈時不靈，而且和靈力根本沒關系，毫無規律可言。好在這會兒起效了，他瞬間看到了這滿場人的心情。

　一眼望去，皆是各種顏色的心，熱鬧非凡。

　只有鉑吟，還是一顆冷冷的銀白色心。

　不過和上回不同，那顆心形上居然出現了幾縷淡淡的、煙霧一樣的顏色。

　……只不過是暗藍色的，代表著心情很負面。

　鬱折虹：“……”

　為什麽！難道是照鏡子的時候被自己醜到了嗎？

　身為一個看到反光物體都要照幾下的自戀人類，鬱折虹完全無從猜測鉑吟的情緒。

　但誰也沒法保證，神明心情不好的時候會發生什麽事。鬱折虹轉過頭：“老板，給我打包吧，我有點事得先回去。”

　鉑吟卻在這時開口了，問：“你很喜歡？”

　“……喜歡啊。”鬱折虹微怔，笑起來，“很好吃，你要嘗嘗嗎？”

　他從來沒見過鉑吟吃東西。

　鉑吟看著他，眸色淺淡，不知道在想什麽。

　鬱折虹產生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來不及多想，下一秒，他的預感應驗了——

　就像一滴水猛地落進平靜的水面裡，空氣裡彌散開一道冷冽的靈力。伴隨著的，還有一陣細微的樂聲。

　所有的鏡頭裡原本空空如也的位置，都倒映出了一個身影。

　鉑吟居然解除了隱身咒！

　鬱折虹心中一沉：“鉑吟！”

　這個世界上，未必所有人都知道神明具體的容貌，但無人不認識他的服裝，以及頭上那尖銳的晶體光環皇冠。

　所有人也都知道，神明殺戮起來是什麽樣子。

　在這一瞬間，他們都沒反應的過來，呆呆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這裡的神明。鍋老板露出了茫然恐懼的神情。

　場面幾乎有些滑稽。

　就好像一隻大象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蟻群裡，這幅場景違背了所有人的認知。

　神明怎麽會出現在這裡呢？

　是真的，還是假的？

　……那席卷而來的靈氣告訴他們。是真的。

　空氣落針可聞，死一般的寂靜之後，所有人都露出了驚駭的表情。

　“啊！！”

　人群裡爆發出幾聲尖叫，躲避瘟疫一般以鉑吟為中心退開，四散奔逃！

　直到這一刻，看著周遭的反應，鬱折虹才真正地把鉑吟和那些詞聯系起來——殺戮機器、恐怖的神明、危險的異類、高高在上……

　他哪怕站在那裡，都會被避如蛇蠍。

　而此刻的神明，看起來卻像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只是出現、並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從不考慮他人的意願。

　鉑吟走到了飯店老板的面前，因為恐懼，老板甚至不能變回原形。

　“把他帶走。”鉑吟說，看向鬱折虹，“這樣，你下次就不需要再過來了。”

　隨著他話語落下，空氣中浮現出金色符文，組成紙頁的形狀懸浮在老板面前。

　那是契約。

　原本熱鬧無比的美食區已在短短一刻間只剩下他們，隨即商場裡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可連這警報聲都膽怯了一般，響了幾聲後就啞聲了。

　與之相反的，機械碰撞般的樂聲越來越明顯，雖然輕靈悅耳，但落在旁人耳朵裡，卻無異於來自地獄的奏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