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小義愣愣地望著姬玉泫的眼睛, 看見姬玉泫眼底一片冰霜,瞳眸幽深,詭異莫測, 讓人心裡發慌。
她鼻頭一酸, 濕意刹那間湧上眼角。
從未見過這樣的姬玉泫, 她不覺害怕, 但覺心酸。
如此防備的姿態, 足以見姬玉泫過去的十年過得並不安穩。
樂小義心裡酸澀難言,一瞬間便有了決斷。
“我跟你走。”她說。
劍神宗於她有恩,但償還恩情的方式有很多種, 在她有限的生命裡, 姬玉泫重於一切。
她眼裡的堅定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火,在姬玉泫的瞳孔中點亮一盞明晃晃的燈。
姬玉泫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不再偽裝溫柔。
她安靜地與樂小義對視,似乎從面前這張清秀的小臉兒上找見了十年前那張稚氣未脫的容顏。
樂小義還是當年那個樂小義, 但姬玉泫卻已不再是那年的姬玉泫了。
姬玉泫柔唇輕啟,齒間呼出一口灼熱的氣息, 以食指輕輕點了點樂小義的心口。
她那一掌就打在這個位置,該是很疼的, 也許, 要很多年以後, 樂小義才能明白她不得不那麽做的理由。
灼熱的鼻息吹拂樂小義的耳廓,姬玉泫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說道:“小義, 十年前的姬玉泫已經死了。”
而十年後的姬玉泫,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會利用你誠摯熱烈的情感,早已配不上你的喜歡。
末了,她輕輕推開樂小義,起身離去。
樂小義坐在岸邊發呆,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思泫劍劍鞘上的損痕,腦子裡盡是姬玉泫剛才貼近她時的樣子。
——小義,十年前的姬玉泫已經死了。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現在的姬玉泫與十年前的姬玉泫有什麽不一樣?
樂小義放下思泫劍,掬水潑面,用力揉了揉眼睛,將酸脹澀然的感覺強行抹去。
她不是傻子,哪裡不懂她們之間的關系已經回不到從前,從吳風脫口而出的一句“玄天宮姬玉泫”開始,她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姬家府邸被毀之後,樂小義輾轉四方尋找姬玉泫和姬千城夫妻的下落,她來劍神宗前,一直在打聽仙家宗門的消息,自然也聽說過玄天宮。
玄天宮頗為神秘,宗門所在無人知曉,凡俗中人少有知之者,然在修行之人中卻是如雷貫耳,其名頭甚至還高過劍神宗。
神荒浮屠界有四魔門,起首便是玄天宮。
宮中皆是殺人不眨眼的魔修,行事肆意猖狂,手段殘忍,無所不用其極,令人聞風喪膽,可謂臭名昭著,卻又沒有人真的敢去招惹他們。
姬玉泫既是玄天宮人,那樂小義作為大禹王朝正派之首——劍神宗的弟子,斷不可與姬玉泫扯上半點關系。
哪怕她自己並不在意聲名,可她對自己的實力有自知之明,若脫離了劍神宗,她就算飛蛾撲火地投奔姬玉泫,也只能做一枚棄子。
遑論劍神宗內長者於她有救命之恩,樂小義重恩重義,性情率直,比起機關算盡的玄天宮,浩然正氣的劍神宗顯然更適合她的發展。
既然姬玉泫現下是魔門之人,那她來劍神宗做什麽?顯然姬玉泫在與樂小義相認之前就已經在劍神宗內有所行動,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與樂小義重逢,樂小義自認沒有那個底氣讓姬玉泫為了她單獨跑這一遭。
劍神宗與玄天宮雖無正面衝突,但也水火不容,若叫人知曉姬玉泫的身份,必會大難臨頭。
可這個問題短時間內想是得不到解答了,只能偷偷埋在心裡,等日後時機成熟,再尋找答案。
樂小義用衣袖擦乾臉上的水漬,眷戀地環視幽暗的山洞,不覺間太陽已經完全落下西山,洞內月色稀疏,早已不見姬玉泫的蹤影了。
她們之間缺失的十年是她一輩子的遺憾,她不知道姬玉泫為什麽會入玄天宮,也不知道姬玉泫的父母現今如何,但她想把握今後,還有漫長無際的未來可以去拚搏。
她若沒有足夠的實力,無法在天地間搏得一席之地,就永遠不能真正走近姬玉泫。
樂小義吐出胸中濁氣,收了心,決定更加努力地修煉。
為防被人發現這處隱秘之地,樂小義忍著內心膽怯,一躍入水,潛進水下暗道,由於天色已晚,水下更難視物,她一路提心吊膽,以超乎尋常的速度飛快穿過密道。
回到樹林後樂小義一刻也不停留,徑直上了岸,最後也沒確認那水下是否真的有咬人的毒蛇。
她站在岸邊確認四下無人,迅速將衣袍蒸乾,這才提劍回到南院。
身後水聲漸漸消失,姬玉泫背倚著岩壁躲在石縫陰影中,久久沉默。
——我跟你走。
樂小義的聲音像有魔力似的,一遍又一遍回響於耳畔。
若前方是萬丈深淵,去則粉身碎骨,你也願意麽?
她閉眼苦笑,向來引以為傲的自製力在那乖巧的姑娘清亮的眼神注視下形同虛設,她到底哪裡來的自信,竟錯覺可以在樂小義面前藏住本心。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聲鳥鳴驚醒,睜眼快步離去,背影比來時多了兩分倉皇。
樂小義一回房立即關緊門窗,將身上泡了兩次水的衣袍脫下來換洗,打算換一身衣服。
袍子脫到一半,忽有一物從她胸前掉出來,樂小義眼疾手快,足尖一挑,將那小東西勾起來,再探手一撈,便將其牢牢攥在掌心。
入手溫潤,觸感熟悉,樂小義心頭一動,二話不說攤開手掌。
一枚白色玉簡靜臥於掌紋之間,和先前那封藏了浮屠宮邀請函的玉簡一模一樣。
樂小義沒由來一陣緊張,心跳陡然加快,此物顯然原本不在她身上,是在她見過姬玉泫後才出現的。
記憶回退,與姬玉泫相處時的一幕幕飛快閃過她的腦海,最後定格在姬玉泫欺身上前,指尖點在她胸口,言笑晏晏的畫面。
這玉簡該是姬玉泫那時候偷偷放在她身上的。
樂小義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用力攥緊玉簡,再次抬眼確認門窗都已關好,這才閉眼平複心情。
玉簡只能打開一次,樂小義沒有草率查看裡面的內容。
待呼吸漸緩,她三兩下換好衣裳,鑽進被窩縮成一團,雙手交疊將玉簡護在心口,用拇指摩挲玉簡光滑的表面,猜想這塊玉簡和先前那封請柬,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深呼吸不知多少個來回,樂小義做足了心理準備,不容自己繼續猶豫,咬牙下定決心,用力將玉簡印在腦門上。
額心透進一股清涼的感覺,璀璨金光於識海中緩緩展開,凝聚成一段話:
道衍天地,須彌藏金,有念無情,鴻蒙劍心。
樂小義眉頭稍蹙,下意識地跟著念了一遍,隨即她感覺胸中躥上一股熱氣,金光凝聚,劍影若隱若現。
一種玄奧的感覺浮現心間,樂小義翻身坐起,並指一點,虛無中驟起一陣疾風,只聽鋥一聲響,樂小義對面那扇牆上立時現出一道寸長的劍痕。
今日公課之上,樂小義對柳清風那一劍尚有滯塞不解之處忽然間豁然開朗。
“!!!”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機遇從何而來。
是姬玉泫!
那突然出現在她身體中的劍影來自姬玉泫!
浮屠宮的請柬也多半是姬玉泫授意!
樂小義盯著對面牆上那一道不太明顯的痕跡愣愣出神,指間碎玉粉末簌簌滑落。
良久,她嘴裡溢出一聲刻意壓低的尖叫,雙手掩面試圖撫平眉宇間的極致歡喜,但飛揚的眉梢與高高翹起的嘴角怎麽也壓不下去。
最後她只能任由激動的心情擴散,仰面一倒,在床鋪上滾了一圈又一圈,用被褥將自己裹成一個大粽子。
哪管十年時間將姬玉泫變成什麽樣子,她對她的好又摻了多少假意與心計,至少那兩次親吻做不得假,那些沉默無聲的給予,都真真切切是為著她好。
樂小義滿心歡喜,定了定神,即便未來不知多少坎坷,她也甘之如飴,誓為心中所願披荊斬棘。
不知道一個人瘋了多久,窗外月上中天,樂小義才把臉埋在被子裡一陣傻笑,懷著一腔萌動的欣喜沉沉睡去,眼角殘留一道清亮的濕痕。
本以為能在夢裡見到姬玉泫,豈料一夜無夢,睡醒之後神清氣爽,樂小義將先前那隻錦囊找出來,用線繩穿起,代替紫玉葫蘆掛在脖子上,貼身帶著。
她隔著衣襟拍了拍胸前的錦囊,垂首時抿唇一笑,不知昨夜別後,下一次再見又是怎樣的光景。
推開窗看了一眼外邊天色,今日山中有雨,淅淅瀝瀝的,伴著一陣陣寒風,有了些許秋日的涼意,卻散不開樂小義雀躍的好心情。
樂小義在窗前站著,用力吸了一口雨中潮濕的空氣,空氣中夾雜了些花草的清香,聞過之後身心舒暢,再抻一抻筋,跺一跺腳,渾身通泰。
看著時辰不早了,樂小義撐了把傘出門,去了一趟藏書樓。
外門的藏書樓是一座有五層樓高的塔型建築,坐落在宗務廳後的院子裡,裡面收納了不少詩詞歌賦、名篇大作,還有文人整理的江湖軼聞、宗派文書。樂小義之前來過幾次,有些貢獻任務就是幫忙謄抄文書,整理卷宗,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沒有接任務的情況下進入藏書樓。
樂小義踏上樓門前的石階,站在門外抖了抖水,將油紙傘倚著牆角放好,這才向守門的執事遞上自己的腰牌,執事把樂小義的名字登記在竹簡上,寫下入樓的時辰,便允她進去。
藏書樓內文書按照機密程度劃分為數個等級,不同機密級別的文獻收藏在不同樓層,每層樓入口處都有執事看守,以樂小義的身份,只能進入藏書樓下兩層。
不過她今日來此要找尋的東西並非什麽機要之物,應當就在下兩層樓中。
樂小義繞著樓閣中整齊擺放的書架一排一排依次看過去,從詩詞歌賦到史書話本,還有神荒浮屠界數萬年來積累的無數人文傳說,數不勝數。
樂小義在裡面待了三個時辰,最後終於在第二層樓東南角的書堆裡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
時常有任務要求弟子清理打掃藏書樓,然而這個角落卻鮮有人來,書冊擺放雖不算雜亂,相較於其他地方卻是顯而易見地疏於整理。
若看得仔細些便能明白個中緣由,這一摞書架上的書簡大都是些雜記,記載的多是江湖中左道風雲,劍神宗弟子個個自詡為俠義之士,自然不屑於觀摩魔門興衰,這些書冊便藏在此地蒙塵。
樂小義看得快,一目十行,將十余冊雜記通看一遍,有關玄魔宮的記載只有三言兩語,並不詳盡。
意料之中的結果,耗費了一整日的時間,並未增進對姬玉泫的了解。
樂小義心中無奈卻並不執著,她搖頭輕歎一聲“到此為止”,遂放下最後一冊書簡,起身抻了抻發麻的雙腿,撣落衣擺上沾染的灰塵,準備離開藏書樓。
她朝門口走了兩步,忽而眼角余光掃到旁側書架上一本斜伸出來半開半合的竹簡,被展開那一頁上“樂君皓”三個字吸引了目光。
樂小義停下腳步,緊盯著竹簡上“樂君皓”三個字,愣了足有數息時間,才伸手將那一卷竹簡抽出來,卷到頭,見首行第一支竹條上寫著《劍神宗本紀·弘義篇》。
尉遲弘義,是劍神宗的現任宗主,得太宗主閻雲清傳位至今只有二十五年,據傳尉遲弘義近來修為又有精進,正在閉關,至於其修為究竟到了何種境界,非是樂小義這等小弟子可以知曉的。
這本書簡是個謄抄本,簡要記錄了尉遲弘義上位以來劍神宗的大小事件,書前附了一段尉遲弘義成為劍神宗宗主之前的生平。
新編的竹條還留有草木清香,混著淡淡的水墨味兒。
樂小義將竹簡攤開放在膝上,左手托著卷首,右手拇指輕輕壓著寫滿了小字的竹條,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書簡上說太宗主座下有三位親傳弟子,大弟子尉遲弘義,二弟子祁劍心,三弟子便是樂君皓。
三位師兄弟情同手足,樂君皓作為年紀最小的師弟,頗為受寵,照理說該有不少筆墨,然而在這本書冊中,有關樂君皓的部分,隻寥寥幾筆。
樂君皓當初也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出身於沒落的樂姓氏族,從小拜入劍神宗,年紀輕輕但修為不俗,後來不知何故誤入歧途,墮入魔道不說,還當眾擊殺了左氏家族的高手。
太宗主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咳出一口逆血,問清緣由後更是心灰意冷,遂將樂君皓逐出師門以平左氏之怒。
在此之前,二弟子祁劍心在外遇襲失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雖無實證,但樂君皓入魔之事被捅出來後,江湖中人人心知肚明,該是樂君皓祁劍心二人貌合心不合,樂君皓逞凶殺人,不料東窗事發,自食其果。
樂小義越往後看,眉頭便皺得越緊,她回憶起幼時在姬家府邸中時與姬千城談話,她從姬千城口中聽說的樂君皓,和這本《劍神宗本紀》裡描述的完全不一樣。
在姬千城略帶回憶的口吻中,樂君皓是一方豪傑,俠肝義膽,雖然多年前樂君皓因故失蹤,姬千城已許久未得故友消息,但他對樂君皓的佩服和欣賞都不加遮掩,為樂君皓的為人更是不吝溢美之詞。
樂小義對自己的身世並不執著,卻不代表她對此無動於衷,曾幾何時,她也曾為自己可能有這樣一個偉岸的父親而心生憧憬,設想若有一天,她能見到這個人,該是怎樣的情景。
然而她心目中的英豪到了劍神宗的書冊裡卻是如此不堪。
這本《劍神宗本紀》裡提及的樂君皓弑殺同門墮入魔道一事想來就是當年姬千城沒有說出口的變故,樂小義不知道姬千城是當真不知,還是此事另有隱情。
不過這些禍端對於劍神宗而言無異於家醜,不對外宣揚也在情理之中,從這些簡短的字句上無法窺見往事的全貌,不知往後是否還有機會得知真相。
樂小義悵然若失。
“樂師妹?”身後忽然傳來女子清麗的聲音,隨即輕盈的腳步聲漸行漸近。
樂小義指尖輕顫,捏緊手中竹簡,不動聲色地將其重新放回書堆裡,微笑轉頭,朝來人甜甜一笑:“左師姐!”
這朝她款款行來的女子,可不正是左詩萱麽?
想到方才所讀竹簡中提及樂君皓和左氏家族的恩怨,樂小義心裡一歎,下意識地選擇回避,盡管沒有人會猜到她和樂君皓的關系。
不等左詩萱走近,樂小義便笑問:“不曾想會在藏書樓遇見師姐,師姐可是接了任務來的?”
“倒不是任務。”樂小義的笑容頗為乾淨,左詩萱見了心情也跟著愉悅起來,淺淺地彎了彎眉眼,“我前陣子看見幾冊樂理,頗覺有趣,今日便來謄抄了一部分回去。”
左詩萱懷裡抱著幾冊竹簡,隨意拿了一卷起來,朝樂小義揚了揚。
樂小義性子熱絡,左詩萱又對她關照有加,她心裡感激對方,見其手中東西多,就主動上前兩步:“那現在要回南院了嗎?我幫你拿一點吧!”說著,她已將左詩萱手裡的竹簡分了兩卷到自己手裡,雙手捧著。
左詩萱也沒跟她客氣,微笑著道了謝,與樂小義一前一後朝藏書樓外走。
路過樂小義方才駐足的書架時,左詩萱的視線自樂小義翻閱過的那一冊《劍神宗本紀·弘義篇》上一掠而過,目露深思之色。
兩人相攜在守樓的執事處登記了離開的時辰,樓外雨已經停了,樂小義便將豎幹了雨水的傘連同竹簡一起抱在懷裡,自宗務廳內穿行而過時,意外碰見了老熟人何雲露。
“樂小義?”何雲露率先出聲。
樂小義訝然回頭,遂抿唇一笑:“你也在呀?”
何雲露不動聲色地睨了一眼走在樂小義身側的左詩萱,她原本在與執事說話,見樂小義與左詩萱自後院有說有笑地走過來,頓時轉移了注意力,匆匆結束與執事間的談話,快步上前與樂小義打招呼。
左詩萱氣質卓然,容貌秀麗溫婉,眼角微微帶笑,給人親近之感,讓人見著便覺得她是一個溫柔且容易相處的人。
見樂小義與左詩萱走得近,說話時眉宇間盡是笑意,何雲露不知為何心底有些著慌,鬼使神差地一步走到左詩萱面前,朝她拱手笑道:“我叫何雲露,是樂小義的朋友,敢問這位師姐如何稱呼?”
樂小義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左詩萱眼裡則閃過一刹驚訝,很快便消匿無蹤,隨後大方得體地回了何雲露一個微笑:“左詩萱,何師妹,我聽說過你。”
何雲露兩眼瞬時瞪大,柔唇微張,顯然知道左詩萱的名號。
樂小義入外門的時間尚短,對外門不甚了解,但何雲露成為外門弟子已經一年有余,自然聽說過南院左詩萱的名字。猝不及防見到外門傳說中的人物,何雲露被震得呆住了。
樂小義怎麽就和左詩萱扯上關系了呢?她才來外門幾天?看起來兩人似乎還很親近。
她呆呆的樣子惹人發笑,左詩萱眉眼柔和,唇角微彎,眼中笑意更深。
樂小義仍在狀況外,見何雲露不說話,便用腳踢了一下她的鞋尖,小聲提醒:“師姐在與你說話呢。”
何雲露如夢初醒,像個受驚的兔子失措地退了一步,未經思考上半身便躬下去,向左詩萱作了個揖:“師姐才是,如雷貫耳!雲露冒犯了!”
左詩萱好笑地看著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勸慰道:“你是樂師妹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不必這般拘謹。”
何雲露還沉浸在震驚中,不知是為左詩萱和善的態度還是為左詩萱話語中透露出與樂小義的親近,她既驚且亂,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左詩萱便善解人意地笑了,問道:“我與樂師妹現下要回南院,何師妹一起走嗎?”
大腦陷入空白的何雲露這時候終於又找回了一點神智,連忙應聲:“我正要去南院找樂小義切磋。”說完她瞅瞅一臉莫名其妙的樂小義,聲音低了些,語調卻格外堅定,“一起走吧。”
樂小義越發覺得何雲露性子古怪,這人前不久才揍了她一頓,明面上的修為也高於她,與她切磋有什麽好處?但因左詩萱在場,樂小義不好多說什麽,隻得緘口不言。
途中三人無話,樂小義偏著頭不知在想什麽,何雲露偷偷瞥一眼樂小義,又看看左詩萱,不知以什麽由頭與樂小義搭話,便將視線轉向左詩萱,沒話找話地說道:“兩個月後樾清居要舉行四院比武,聽說每年都有的,左師姐要參加嗎?”
“不參加。”左詩萱將何雲露的一系列小動作盡收眼底,聽清何雲露所言,微笑著搖了搖頭。
不止是她不參加,南院脈元境十層以上的弟子應該都不會參加這個比武。
何雲露問出口後才想起來一件事,頓覺懊惱,眉頭皺成一團,欠身俯首向左詩萱道歉:“我失言了。”
去年樾清居四院比武大會上出了意外,東院有一名脈元境十一層的弟子因對手沒有及時收招遭到重創,險些被廢掉一身修為,當時下手的人,就是南院的邵煜。
因柳清風監管不力,整個南院連帶受到處罰,規定十年內南院脈元境十層以上的弟子不能參加四院比武,有了這樣的限制,南院十年內都無緣奪魁。
她提這一句極有可能得罪左詩萱,在她匆忙道歉之後,左詩萱道了一聲“無妨”,她臉上的微笑一如既往,溫溫柔柔的,讓人看不出她真切的喜怒。
何雲露不敢再亂說話,低下頭不吭聲了,樂小義不明就裡,沒懂何雲露急轉直下的態度是怎麽回事,她說的失言又是指的什麽。
氣氛過於沉凝,樂小義主動出言緩解尷尬,扭頭問左詩萱:“什麽是四院比武?”
何雲露怒瞪了樂小義一眼,平時看著挺聰明的人,怎麽突然就變成了個棒槌,哪壺不開提哪壺,她都把話題掐掉了,樂小義怎麽還問?
樂小義若知道何雲露心中所想,必定大聲喊冤,明明是何雲露先吊起她的好奇心,還不能讓她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左詩萱瞥見何雲露怒瞪樂小義那一眼,但覺她兩眼圓睜的模樣有趣極了,微微掀起的唇角笑意漸深,順著樂小義的問話回答:“樾清居每年十一月會舉行一次四院比武,奪魁的院落可以代表樾清居參加十二月的劍樾堂宗會。”
左詩萱已開口了,何雲露不好打岔,隻得乖乖聽著:“一年一度的劍樾堂宗會非常熱鬧,參與宗會意味著可能見到堂內許多知其名而未蒙其面的前輩高手,結交樾清居外其余八居弟子,這等好事自然人人趨之若鶩。”
樂小義奇怪地瞅了一眼朝她擠眼睛的何雲露,好奇問道:“你眼睛怎麽了?”
何雲露神色發苦,見左詩萱也看過來,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揉得眼眶發紅,小聲道:“好像進了沙子。”
樂小義“哦”了聲,又問左詩萱:“那師姐為何不參加?”
何雲露簡直想跳起來給樂小義一巴掌,叫她那麽多話!但事已至此,何雲露阻止不了樂小義,只能頻頻偷看左詩萱的臉色,也不知道左詩萱會不會生氣。
樂小義沒有接收到何雲露的示意,好奇的眼神純粹乾淨。
左詩萱笑吟吟地瞥了眼懊惱的何雲露,這才開口將緣由解釋給樂小義聽。
樂小義從左詩萱的話中明白了何雲露先前那句“失言”的來由,她眉頭皺起,喃喃問道:“那輸了的三院就沒機會去了?惜敗的師兄師姐們,豈不可惜?”
禍是邵煜闖的,像左詩萱這樣被剝奪了參比權的弟子也不能去宗會的話,未免太偏頗了。
左詩萱為樂小義的率直彎了彎眼:“沒能奪魁的三院的弟子也能隨行出席,只不過名額有限,具體名單中有誰,全看柳執事如何安排。”
“那就是還有機會了。”樂小義道,複朝何雲露眨眨眼,眼裡有笑。
何雲露這才明白,原來樂小義是故意的。
樂小義誤以為何雲露想結交左詩萱,主動出言緩和兩人間的關系,倒是誤打誤撞替何雲露解了圍。
何雲露不知樂小義心中所想,卻為樂小義此舉暗暗欣喜,不如先前那般緊張了。
三人說話間不知不覺走回南三閣,左詩萱從樂小義手中拿回書簡,笑言:“多謝樂師妹。”遂辭別二人回了自己的房間。
何雲露借故切磋跟著樂小義,在南三閣逗留了一炷香的時間,直到她手中的劍被樂小義打落第三次,樂小義噔的一聲將思泫劍杵在青石板上,皺眉道:“你到底在想什麽?”
樂小義將修為壓在體元境一層,與體元境二層的何雲露切磋,卻完全佔據上風,但凡何雲露稍微認真一點,也不至於連續三次十招之內就敗了。
何雲露深吸一口氣,看了看二樓那扇自左詩萱進門後便再未打開的房門,而後神情複雜地望著樂小義,那眼睛裡滿是幽怨的情緒,將樂小義看得頭皮發麻,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一步。
良久,何雲露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快步朝樂小義走過去,在樂小義詫異的目光中拉過她的胳膊,貼著她的耳朵小聲問道:“你和左師姐很熟?”
樂小義聞言愣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腦子一轉,越加肯定何雲露是想結交左詩萱,想必對對方心存畏懼,這才從自己這裡打探消息,思及此,樂小義本著能幫則幫的原則,實誠地回答:“前天認識的,左師姐人很好,挺容易相處。”
若需要,她可以替何雲露搭線,只是她也才認識左詩萱兩三天,對其並不十分了解,所以未將話說滿。
何雲露一臉驚訝,樂小義和左詩萱親近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才認識,她還以為樂小義與左詩萱有舊交情,原來是她多心了。
但是,才認識兩三天就能和左詩萱有說有笑,還誇左詩萱人好易相處。
何雲露心裡澀澀的,偏生樂小義對此毫無所覺,甚至極為認真地考究她的劍術,心裡沒由來躥起一股氣,何雲露咬著唇,眉頭一擰:“今天到此為止吧,我先回去了。”
樂小義:“???”
她剛才說的話有何不妥?又哪裡得罪了何雲露?
但何雲露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了,樂小義追了兩步,何雲露腳下生風,將她遠遠甩在身後,出了南三閣便不見蹤跡。
樂小義執劍在路口站了會兒,用鼻子哼氣,悶悶道了句:“莫名其妙。”
何雲露越走越快,剛出南院她就後悔了,懊惱地停下腳步,轉身想回去找樂小義,卻沒有往回走的理由。
她垂首站在被秋風吹黃了葉的老樹下,任由散落的枯葉盤旋至她肩頭。
歡喜與酸澀都來得突然,不給人絲毫適應的時間,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樂小義的一言一行都牽動著她的心,每一次從發呆中驚醒的瞬間,她的腦海裡都閃過同一張笑臉。
樂小義不知道的是,在她為自己的傷勢頹唐時,還有一個人也為她黯然神傷,連樂小義自己都差點放棄,何雲露卻始終期待著她執劍前行。
她以為她只是為樂小義重新振作而高興,為兩人能成為朋友而歡喜,卻在不覺間滋生了更加貪婪的心思。
何雲露雙手捧面用力呼吸,拂去心頭窒澀,暗暗下了決心。
金鱗不是池中物,她從很早之前就見識過樂小義默無聲息的努力,那人的勤懇絕不輸於任何人,如今體元境的瓶頸不能束縛她的腳步,幻千世界的驚險遭遇也沒有奪去她的性命,又有左氏之女與之交好,她的未來不可限量。
何雲露拇指拂落眼角的淚滴,目光澄澈清明。
只有持續不斷地奮進,竭盡全力地追趕,才不至於離她越來越遠。
何雲露走後,樂小義恢復了往日的修煉節奏,除了必要的集會,她都一個人待著,潛心修煉,研習劍術,在鴻蒙劍心的輔助下,對劍意的理解一日千裡。
她本以為會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姬玉泫,但是沒想到短短半個月之後就迎來了新的契機。
樂小義站在五雷陣中,看著四周躍動的猩紅符火,短暫的驚訝後,抿唇笑了。
一回生二回熟,樂小義大致明白了五雷陣的規則,與其做無謂的反抗,不如努力在競爭中活下去,並從中找尋機遇。
離開浮屠宮後被封印的血契重新有了感應,樂小義查看了自己的浮屠點數,驚訝地發現一百的初始值變成了一百三十。
她稍一思量便明白過來,上次進入幻千世界,除了最開始那個援救洪夢兒的任務之外,她中途還接了一個從玄天宮人手中脫身的隱藏任務。
洪夢兒被姬玉泫帶走,任務失敗扣了二十個浮屠點,但是隱藏任務成功了,又獲得了五十個浮屠點,算起來還有三十個浮屠點的盈利。
微不足道的三十個浮屠點數讓樂小義笑得像個傻子,因為這些點數,是姬玉泫送給她的。只要想到在幻千世界中有遇見姬玉泫的可能,她便精神振奮,一點也不怕即將遭遇的艱險。
她從血契中抽出心神,收斂了太過明媚的笑臉。
數息已過,陣上金光亮起,一道道人影接連出現在五雷陣中,她視線掃過同台的兩張陌生面孔,隨即就越過符火看向遠處的另外四方浮台,嘗試從那些模糊的身影中找到姬玉泫。
她不知道姬玉泫是否就在這些人當中,但她始終心懷期待。
正當她左顧右盼,觀察周圍浮台上的人影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道低低的男音:“樂師妹?”
樂小義一怔,循著聲看過去,見出聲之人是她剛才晃眼一看在心中判定為陌生面孔的男人,她這才注意到對方身上穿著劍神宗外門弟子袍服,遂擰著眉,又細看一眼,終於從那張過於普通的臉上覺出些熟悉的感覺。
“王師兄?”樂小義張了張嘴,從久遠的記憶中找到些許線索,語氣不太確定。
她話一出口,對方就笑起來,兩步走到樂小義面前,壓低了聲音問她:“我聽說你今年進入外門了?”
樂小義松了一口氣,應該沒有猜錯對方的身份。
她嘴角抿出和善的微笑,點頭回答:“僥幸而已,想不到能在這裡見到王師兄。”
這人的確是她認識的,叫王文碩,只不過兩人並不相熟,七八年前樂小義剛來劍神宗那會兒與之有過幾面之緣,後來他就突破體元境進了外門,此後再無聯系,不怪樂小義一時間想不起來。
不料王文碩也是浮屠宮門客,樂小義有一回聽人說王文碩入外門後修為精進飛快,此時一見果然不凡,觀其氣息面貌,即便沒有突破脈元境,也相去不遠了。
“我也沒想到。”王文碩笑容憨厚,複問,“你的傷好了?”
王文碩在成為外門弟子之前曾在樾清居的藥館當值,那時候樂小義的傷勢嚴重,時常去藥館,故而見過幾次。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