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小義不知道如何寬慰姬玉泫, 要說寬慰似乎也不合適。
姬玉泫的生辰具體時間是不是子時一刻還只是他們的猜測,真相如何,沒有定論, 也不能完全憑借這一點就斷定姬千城的為人。
就算姬千城對姬玉泫隱瞞了她的生辰, 也或許是出於保護她的目的, 虎毒尚不食子, 過往的真相以及他如此行事的根因, 只有他自己心裡知道。
姬玉泫已經經歷了太多這樣的失望,再多一條,似乎也就那樣。
她勾著唇笑了笑, 道:“究竟幾時才是我的生辰, 似乎沒有什麽要緊,管它真真假假, 該算計我的,一個不會少, 想除去我或者控制我的人太多,又豈止是一個瀚海西龍宮。”
她已經習慣了失去, 失去心腹,失去手足。
每一個她曾經投入信任的人, 最後都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 或死去了, 或背叛了,或者,從一開始, 就是別人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
成為玄天宮的少宮主後,沒有哪一天,她活成自己真實的樣子。
在與樂小義重逢之前,她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真正的模樣。
姬玉泫說得灑脫,樂小義心裡卻揪著疼,姬玉泫過往這些年,還經受了多少像這樣無端的災禍,僅僅因為她的身份,她就要遭遇比尋常人更多的無常和痛苦。
說命運不公,似乎過於幼稚了,每一個光鮮亮麗的笑容背後,都藏著一條旁人看不見的傷口。
姬玉泫如今獲得了多高的成就,在她過往短短二十幾年的人生裡,就承受了多少與她的成就同等的苦厄。
相比之下,樂小義的日子,真算是無憂無慮了。
“別光顧著說我,生辰不生辰的先放一邊,倒是小義。”姬玉泫輕輕掰開樂小義攥緊的拳頭,將她的五指舒展開,側首問道,“地底發生了什麽?那隻女鬼是不是想騙你和我反目?”
那個女人知道姬玉泫真正在意的是什麽,便想從源頭摧毀她的希望。
如果連樂小義都不相信她,那等禁陣解除,姬玉泫和樂小義反目成仇,姬玉泫就是真正的孤立無援了。
樂小義汗顏,也顧不得難過了,眼神躲閃地咳了聲,將女鬼扮作姬玉泫的樣子來騙她,說姬玉泫是個千年老妖怪,還說她才是真的姬玉泫,細致入微地照看她的傷勢,試圖以退為進獲取她的信任。
與姬玉泫的猜測基本吻合。
姬玉泫臉上漸漸露出笑容來,眼神意味深長。
“哦,那你動搖了嗎?”姬玉泫微笑著問。
樂小義忽然感覺到一股涼意從後脖頸躥上來。
她吸了一口氣,緩了緩心神,一臉堅定地回答:“當然沒有!”
姬玉泫眼裡的笑意更深了。
樂小義咳了聲,心裡惴惴不安,稍微動搖了那麽一下,就一下下,幾近於無,就算沒有吧。
她瞥開視線,從地縫裡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轉移姬玉泫的注意力:“那個女鬼為了取得我的信任,還說我爹樂君皓的魂魄在君瀾劍裡,我之所以能用得了君瀾劍,是我爹在幫我。”
祁劍心霍然站起身,足跟絆住椅腳,發出“咯”一聲響。
姬玉泫臉上也露出驚訝之色,她讓人傳樂君皓的魂魄未亡,奪舍劍神宗後輩弟子試圖轉生,竟然歪打正著猜中了一半?
樂小義觀面前兩人神色,猜到他們應該沒有發現君瀾劍的異樣,便將自己那日驚動君瀾劍時感受到的異樣如實相告。
她沒有見到樂君皓,但那把劍上的確有一股親切的力量在庇護著她,若非如此,就憑她脈元境修為的肉身,如何能抵擋得住五品君瀾劍逸散的劍氣?
換了別的脈元境小弟子,恐怕一道劍氣就能讓她粉身碎骨,哪裡還能撐得到戰鬥結束,救下姬玉泫,趕走魔龍子?
全因君瀾劍中那股溫和親切的力量幫樂小義抵消了近九成的傷害。
樂小義無法確定操縱這股力量的人是不是樂君皓,可似乎,只有這一個可能才能解釋君瀾劍的異樣。
“樂師弟的魂魄還在!”祁劍心神情激動,兩隻手無處安放,“魂魄還在,不知他如今修為如何,若有朝一日,他的魂體突破涅槃境,便能重塑肉身!”
只是想到這一可能,祁劍心便激動得不能自已。
還沒死,樂師弟還沒死!
樂小義和姬玉泫對視一眼,祁劍心表現出來的情緒讓她們頗為意外。
老一輩的兄弟情義真是令人動容,樂君皓死去二十多年,祁劍心為了去救他被尉遲氏所害,受困十余載,出來時人已面目全非,不僅未記恨樂君皓,反而將樂小義視如己出。
樂小義對此也頗為感動。
“還不能確定樂叔父是否就在君瀾劍中,不知可有什麽法子與他的魂魄溝通?”姬玉泫問的是祁劍心。
豈料祁劍心聽了這話,沒立即回答她的問題,反而略有些不悅地皺起眉頭。
就在樂小義以為姬玉泫給祁劍心潑了冷水惹祁劍心不快時,祁劍心忽然開口:“怎地你管樂師弟就叫樂叔父,而我卻一直喚前輩?”
啊?
樂小義和姬玉泫齊齊一呆。
隨後祁劍心提出了自己的訴求:“不然你隨小義,叫我一聲伯父。”
姬玉泫眨眨眼,立即明白過來,祁劍心這是徹底看她順眼,不跟她見外了,於是從善如流地朝祁劍心行了晚輩禮:“玉泫向祁伯父見禮了。”
祁劍心笑眯眯地應下來,樂小義看著他那張嚴肅的方臉上下不去的笑容,感覺非常稀奇。
“既然小義使得動君瀾劍,那她肯定也能感應到樂師弟的魂魄,就算現在還不能與之溝通,等小義的修為上去了,魂力提升,往後想必能獲悉劍內樂師弟的狀況。”
祁劍心頗為理智地分析,末了,又道:“這麽多年都過去了,君瀾劍既然能留住樂師弟的魂魄,那他在君瀾劍裡比在別的地方都安全,也不急於立馬驗證猜想,但這麽躲著始終不是事兒。”
“沒錯。”姬玉泫立即出言附和祁劍心道,“尉遲氏一日不倒,樂叔父的魂魄不管藏在哪兒都不安全,祁伯父,玉泫先前與伯父商議的事,如今,伯父是否願意重新考慮一下?”
什麽事?
樂小義沒聽明白。
祁劍心的眉頭擰起來,猶豫道:“你真的有把握嗎?”
“玉泫不敢說十成把握,但若祁伯父願意出手,加之君瀾劍……”姬玉泫臉上笑意不再,鴉羽般的長睫蹁躚飛舞,眸中一片殺伐果斷的冷漠,“九成幾率,劍神宗易主。”
其聲不高,但落地,一字一個窟窿。
樂小義倒吸一口冷氣,她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姬玉泫。
上次還是她第一次前往幻千世界,陷入姬玉泫為她所設的殺局裡,那一瞥驚鴻,震駭了她的魂魄。
如今再次見到,她還是忍不住心尖一顫。
祁劍心沉默下來,臉上的激動也消失不見,姬玉泫見他仍猶豫,想必在衡量那一成的凶險中,可能付出的代價他能不能承受。
她沒著急,主動道:“祁伯父不必立即給玉泫答覆,距離劍神宗鑄劍大典還有九個月,除去必要的準備時間,伯父可以再考慮一個月。”
姬玉泫話音落下,祁劍心忽然抬起眼來,鋒利的眼神一瞬間像刀子似的割在姬玉泫身上:“難道,這一點,你也算到了?”
樂小義心頭一緊,都沒明白這兩個人怎麽突然就劍拔弩張起來,明明剛才還好好的。
她幾乎要翻身下床護著姬玉泫,卻被姬玉泫一把按回床上。
“玉泫沒有那麽大的能耐。”姬玉泫神態淡然,絲毫不為祁劍心的氣勢所動,淡淡地說道,“若玉泫能事事皆有所料,小義便不會受傷。”
“可你也會抓住一切機會達成你的目的。”祁劍心哼了一聲。
樂小義被祁劍心哼的這一聲激得頭皮發麻,心裡緊張極了,生怕姬玉泫和祁劍心又生出嫌隙,彼此間勢如水火,那她夾在中間兩面不是人。
如果真的出現這樣的情況,她肯定要護著姬玉泫。
畢竟姬玉泫的修為比祁劍心低那麽多。樂小義立即為自己偏心的想法找了個合理的解釋。
不知道祁劍心若知曉了樂小義心裡所想,還會不會把這小白眼狼當自家閨女疼愛了。
好在祁劍心哼完後,身上的氣勢便散了。
他撫著下頜緇須,粗糙的手指掠過面具光滑的金屬邊緣,道:“你這小輩倒是有魄力,那好,我也不再考慮了,今天就應下來,我答應你,但我有個條件。”
“伯父請講。”姬玉泫微微躬身,做出洗耳恭聽之勢。
祁劍心看了眼始終在狀況外的樂小義,對姬玉泫說出自己的條件:“屆時若大典上生變,我要你護小義周全,帶她離開大禹。”
樂小義完全懵了,她有好多話想問,心裡疑問一個接一個躥上來。
姬玉泫和祁劍心到底在謀劃什麽?他們要在劍神宗鑄劍大典上做什麽?什麽叫劍神宗易主?尉遲弘義要倒台了嗎?
可眼下,尉遲氏仍家大勢大,尉遲弘義一手遮天,左氏與尉遲狼狽為奸,如日中天。
讓劍神宗易主,真的做得到嗎?
“請祁伯父放心。”姬玉泫臉上沒有絲毫笑意,有的只是純粹的執著和認真,“這不止是伯父的心願,也是玉泫之所求。”
她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樂小義。
樂小義聽得暈乎乎的,既對姬玉泫和祁劍心關乎劍神宗鑄劍大典的謀劃忐忑擔心,又有一點別扭,怎麽聽姬玉泫這句話的意思,像在跟祁劍心表決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