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小義字字鏗鏘, 落地有聲。
閻雲清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見到這樣的年輕人了。
“小義。”閻雲清拍了拍樂小義的肩膀,喟然一歎,“老夫從未想過, 劍神宗的未來, 有朝一日, 會寄托在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身上。”
樂小義太年輕了, 盡管她擁有與她的年齡並不匹配的見識和心性, 甚至,她還有遠超自身年齡的修為,若放在外面, 她的存在會引來無數老家夥的矚目, 這種絕天的修煉天賦,甚至可以驚動神荒浮屠界上涅槃境的老怪物。
可她終究只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她的想法很純粹,也很天真。
蓬萊仙境的人來劍神宗, 其目的究竟為何,尚不得而知, 可閻雲清知道,他們就算真的存了要保劍神宗的心思, 也絕不會無緣無故地為庇護劍神宗全力出手。
他們是看到了樂小義的價值, 看到了劍神宗殘殼之下猶存的利益, 或許這麽說過於小人之心,但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哪怕是地位超然的神宗, 依然如此。
但是,蓬萊仙境不一定真會保劍神宗,可他們一定會救樂小義。
如果蓬萊仙境的人願意帶走樂小義,這也算樂小義的另外一條出路。
相信樂小義若去蓬萊仙境,今後的發展一定會比在劍神宗時更好。
可這些話,閻雲清不會告訴樂小義,捅破一個孩子的天真,是最無情,也最殘忍。
“你此次回來,若有空,就多去宗祠看看你爹。”閻雲清慈和地笑道,“君瀾劍見證劍神宗起落數萬載,劍神宗的傳承和香火都在君瀾劍上,神劍有靈,如今劍神宗一日不如一日,興許,君瀾劍能給予我們啟發,替我們指點迷津。”
“余下的,你也不要擔心,老頭子雖年事已高,但勉強還能苟延殘喘地活些時日,劍神宗也是老夫的根。”
從閻雲清的竹苑出來,樂小義神態迷惘地回到前山,不知不覺就來到宗祠,天字影衛長一直跟在樂小義身邊,看守宗祠的通穴境長老試圖阻攔樂小義,天字影衛長及時現身,向其說明來意。
整個過程,樂小義都沉寂在自己的思緒裡,甚至沒有發現身側的動靜。
宗祠的布置還和以前一樣,寂靜的大廳中間擺放著香台,台上整整齊齊陳列著歷代劍神宗宗主的牌位,但像尉遲弘義之流,是不配在宗祠中留下姓名的。
而君瀾劍就立在香台前。
君瀾劍的地位,甚至高於那些已故的先輩,僅僅排在劍神宗開宗祖師之下。
樂小義走到君瀾劍前坐下,四周燭火通明,不論是靈位,還是香台,全都乾乾淨淨,沒有落灰。
祁劍心每次來宗祠坐坐,都會用拂塵掃盡台上的灰塵,後來祁劍心中了毒傷,被困於後山禁地,閻雲清也每日會來這裡,重複祁劍心曾做過的事。
可安靜的時光總是短暫,樂小義感覺自己坐下不足一炷香的時間,天字影衛長忽然現身於她身側,對她道:“方才,從劍樾堂方向上來一批天聖的高手,劍樾堂死傷慘重。”
樂小義終於抬起了頭,蹙眉詢問:“劍樾堂遭襲?那軒和長老與柳清風長老如何了?”
兩年前嶽瀾死後,軒和頂替了嶽瀾的位置,成為劍樾堂的主事長老,樂小義進入內門後,柳清風也不再留守南院,成為樾清居的長老。
如今天聖的高手伏擊劍樾堂,劍樾堂的長老們必然首當其衝。
“沒聽說柳清風的消息,但軒和長老在這一戰中受了傷,恐怕需要將養一些時日,老宗主已派了人暫代軒和長老的職務,待他傷好後再撤位。”
樂小義聽著天字影衛長的回話,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天字影衛長說要將養些時日,說明軒和傷得極重,等他傷養好了,劍神宗還在不在都說不準。
“明日我去劍樾堂看看。”樂小義道,“劍樾堂此次傷亡情況的名錄可有統計出來?”
天字影衛長看了樂小義一眼,才道:“暫時還未,但最遲明早就能有結果了。”
樂小義點頭:“麻煩影衛長繼續跟進此事。”
樂小義在宗祠坐了一宿,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起身離開,去了一趟承義軒。
外邊戰況激烈,承義軒卻還平靜安寧,盡管這種安寧只是一種假象,不知什麽時候平靜就會被外力擊碎,分崩離析,散成滿地狼藉。
樂小義回來的時候,左雲琴正坐在院子裡出神,她此前也聽說了樂小義在天山出事的消息,自消息傳回劍神宗,祁劍心瞞了些時日,可左雲琴聯系了左詩萱,終於從左詩萱口中得知了被祁劍心隱瞞的消息。
自那之後,左雲琴便徹夜無眠,整日整夜守在院裡,桌上放的花糕涼了就讓人撤走,待得飯點到時,她又會做上滿滿一桌,除了阿九,沒有人陪她鍥而不舍地等待。
“阿九,你說,小義她會回來嗎?”左雲琴不知多少次問起這個問題。
阿九筆挺地站在她身側,完成樂小義臨走之前交代給她的任務,聽左雲琴問起,阿九沒有遲疑,點頭回答:“當然,少宗主吉人自有天相,她不會有事的。”
左雲琴笑了笑,眼神卻黯淡下去。
她其實知道的,阿九只是為了配合她,並不是真的這樣想。
樂小義獨自留在天山,音信杳無,盡管沒有人親眼看到她出事,可她活著的幾率,已經很小,連左詩萱說起這件事,眉目間也滿是悲痛。
她自己,也已經認命了吧。
人活這一世,仿佛就是為了離別。
對未來,她已不抱期待了。
就在這時,前院傳來幾道急切的腳步聲,伴著俞寬的高呼:“少宗主!”
左雲琴呼吸一窒,猛地站了起來,因起身太快,一陣猝然頭暈目眩使她挪不開腳步,阿九聽見俞寬的呼聲也愣了愣,不過她很快回神,見左雲琴如此,連忙上前一步扶住左雲琴的胳膊。
“阿九,我方才沒聽錯吧?”左雲琴緩過勁來,不由懷疑自己耳朵是否出了問題,因太過思念產生錯覺,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她死死抓著阿九的手,骨節青白,用力之大,仿佛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阿九定了定心,垂眸道:“是,夫人,您沒有聽錯,俞寬叫的是少宗主。”
“夫人,您且在院中稍候,屬下去前院看看,核實情況。”阿九沉得住氣,為防左雲琴只是空歡喜一場,她決定親自去前院看一看。
左雲琴也怕希望落空,她在阿九的攙扶下重新坐好,緊張地喉頭滾了好幾下,這才擠出一絲聲音:“好,你去,我就在這裡等你。”
阿九安撫好左雲琴的情緒,隨即快步朝院外走,還未及院門,門外已有一人先她一步推開院子走了進來。
“!”阿九的腳步僵在門邊,左雲琴的視線也投過來。
“娘,阿九,我回來了。”樂小義快步走進小院,三步並作兩步行至左雲琴跟前,噗通一聲雙膝跪地,“女兒險些食言,回來晚了,還請娘親莫怪。”
左雲琴沒說話,愣愣地看著她,過了許久,眼淚忽然奪眶而出。
她扶著樂小義的肩膀,嘴裡說著讓樂小義起來,然後一把將樂小義抱進懷裡,埋在樂小義肩頭無聲地哭。
左雲琴的眼淚濡濕了樂小義的衣領,樂小義感覺到脖頸間濕潤,心中越發愧疚。
她應該早一些回來報平安。
左雲琴在這裡,樂小義心中多了一個奮鬥的理由,如果劍神宗沒了,左雲琴又能去哪兒?
尉遲氏虎視眈眈,左氏自身難保,左雲琴離了劍神宗,也必然淪落顛沛流離的命運,樂小義無論如何不能容忍。
她要保護左雲琴,在樂君皓重獲肉身之前,她得護好她的娘親。
左雲琴一哭就停不下來,足足抱著樂小義哭了小半個時辰,期間樂小義始終一動不動,任由左雲琴抱著,還是覺察到左雲琴哭聲稍微收了些,她才小心勸了一句:“娘,莫哭了,繼續這樣哭,怕傷了身子。”
豈料左雲琴一聽見樂小義的聲音,再次忍不住哭出來,樂小義無法,隻好換個話題,轉移左雲琴的注意力:“娘,我餓了,我從天山一路走回來,沒敢暴露身份,都不怎麽住客棧。”
左雲琴聽了這話可還得了,立馬收了聲,擦淨眼角的淚痕,哽咽著對樂小義道:“你且坐下等等,為娘準備你愛吃的花糕。”
阿九很有眼色,見左雲琴望來,她立即拉開院門走出去,沒一會兒便領著人來,在石桌上鋪了十幾碟形態各異的花糕。
左雲琴親自夾起樂小義最喜歡的桂花糕,放進樂小義面前的碟子裡。
樂小義夾起花糕含入嘴裡,糕還是溫的,入口即溶,味道新鮮。
也不知這大冬天的,左雲琴是從哪兒找來新開的桂花。
“好香。”樂小義低頭含著糕點,話語含糊,將滿心的酸澀和愧疚連著咬碎的桂花糕一起,哽咽地咽進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