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冬,過完了除夕,又是新的一年。
前面兩年的春節都在綏陽過的,南地無冬,即便冬日里也十分暖和,葉雲亭自小長在北方,對綏陽的暖冬很是稀罕了兩年,這一年卻是有些想念上京的雪景,於是在春節之後,便提前回了上京。
賀蘭鳶閒著無事,也與他們一道回了上京。自兩國結盟之後,大小國事都交給了葉雲亭與李鳳岐,她便又撿起了年少時的愛好,將從前沒機會與赫連煦一道去的地方一一行過,以筆記載。
沈晚玉(老王妃)很是羨慕她這樣的自在灑脫,只是她的身體不甚康健,受不得舟車勞頓,便只能盼著賀蘭鳶回上京時,聽她說一說各地的見聞。
這次賀蘭鳶一回來,就被沈晚玉請了過去。
隨著年事漸高,身邊說得來話的人卻越來越少。沈晚玉從前只清心寡欲的禮佛,即便已經貴為太后,也極少召那些命婦進宮解悶。但與賀蘭鳶熟識後,受她的影響,沈晚玉也開始學著活的灑脫肆意些,雖不能遠行,卻也常常會去出雲寺小住數日,又或者在宮中設宴,召命婦貴女們進宮看戲解悶。
賀蘭鳶熟門熟路進了沈晚玉的瑞春宮,笑聲爽朗:“沈姐姐這麼著急叫我來,是等不及要看新話本子了吧?”
她四處遊歷,回來時總會帶些伴手禮。想著沈晚玉在深宮中無趣,多給她帶些民間的話本子和小玩意。
“這次是尋你有正事。”沈晚玉喚倚秋上茶和點心,自己則迎上去,挽著賀蘭鳶的手臂,拉著她在羅漢床上坐下。
聽說是正事,賀蘭鳶收起了嬉笑的神色,顯得嚴肅了些:“何事?”
沈晚玉擰著眉,斟酌了片刻方才開口:“除夕那日不少命婦進宮,我與她們閒話,想著如今江山已定,雲亭和含章是不是也該挑一挑繼承人了?”
那些命婦為何說這些話,她心裡自然清楚。這些年兩位帝王的威勢愈重,那些大臣們不敢當面勸諫,就打起了曲線救國的主意,想讓家中妻子來給她吹吹風,讓她去勸說。
這幾年來,兩位帝王感情之深厚有目共睹,自然沒人妄想開后宮一事。但就是自己不生,也得趕早從宗室過繼幾個才好呀。
畢竟今年過了年,葉雲亭已經二十有五,而李鳳岐已經三十有一了。
雖說正是壯年,可儲君的挑选和培養都要花費時間,宜早不宜遲。
沈晚玉也正是這麼想著,才起了念頭。但她擔憂兩個孩子還沒這個心思,心中躊躇不定,只好尋了賀蘭鳶來商量。
“你說,這事要不要跟他們提一提?”
提一提倒是無妨,沈晚玉就是擔憂自己開口,會給兩個孩子壓力。
倒是賀蘭鳶沒這麼多顧慮,略一思索,便道:“也是該挑幾個孩子了,從小養在身邊,更親近,也更能看出好壞來。”
見沈晚玉似有擔憂,她笑著拍了拍好姐妹的手背:“放心吧,我看含章多半會同意的。”
李鳳岐不耐處理朝政,這幾年新式海船和火器研製出來後,他一度想親自帶兵出海,收服海外諸國。可他是能走,葉雲亭卻不能輕易離開,是以這兩年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朱烈等人輪流出海,心裡很是憋屈,只能去軍營裡練兵泄火,脾氣更是日益見長,那些大臣見著他都跑得飛快。
若是早些挑選幾個孩子培養,挑選出儲君,等儲君能獨挑大樑之後,他與葉雲亭的束縛和顧慮也就少了許多。
而李鳳岐也確實是這麼想的。一家人一道用膳時,沈晚玉與賀蘭鳶提了一嘴此事,李鳳岐沉思片刻,便點頭同意了。
“那就從兩邊的宗室裡,各挑選幾個孩子吧。”
從宗室挑選孩子過繼,是大事。
太小了不行,太大了也不行。而且也不是每家父母都捨得小小年紀就將孩子送進深宮裡爭權奪利。所以最後各家送來的孩子,一共有十個。
剛好李氏五個,赫連氏五個,其中最小的孩子才剛滿三歲,最大不超過五歲。
一群小蘿蔔頭,懵懵懂懂被送進了宮,被周薊領著去東宮拜見皇帝,從今以後,他們的飲食起居都在東宮之中。
葉雲亭與李鳳岐在東宮裡等著,難得有些許緊張。他反复整理自己的衣襟,第五次問李鳳岐:“我這樣瞧著不嚇人吧?”
和李鳳岐在一起久了,難免沾染了些他的脾性,季廉前日都還和他說,現在他一沉臉一皺眉,竟比李鳳岐還要嚇人了。
葉雲亭覺得哪有這麼誇張,但今日來見這些小崽子,又不由擔心自己當真看起來嚇人,將人嚇著了。
“不嚇人。”李鳳岐將一模一樣的話說了第五遍,撓了撓他的掌心安撫道:“放心吧,到時候我唱紅臉,你唱白臉,那些小崽子肯定喜歡你。”
尋常夫妻教子,也都是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互相配合。他們也可以效仿。
葉雲亭瞥他一眼,眉間褶皺舒展,緩緩笑開。
……
週薊很快領著一群小崽子們到了東宮。
世家出來的孩子,就是年紀小,規矩也都有。估計進宮前也都被家中特意囑咐過,一個個努力板著小臉,挺直了小身板,沒有東張西望,亦步亦趨跟在周薊身後。
就是年紀實在太小,個頭也不高,雖然努力學著大人的穩重模樣,但那胖嘟嘟的五短身體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十分滑稽可愛,瞧著倒像是跟在母雞身後的一群小雞崽子。
週薊領著他們上前見禮。
小崽子們像模像樣地拱起了手,糯聲喊:“見過南帝陛下,北帝陛下,二位陛下安好。”
葉雲亭被逗得笑起來,將準備的見面禮挨個遞給他們,又一一詢問姓名。
年紀大些的,口齒已經十分清晰,但年紀最小的那個才剛滿三歲,據說說話也晚,糯聲糯氣說:“肥陛下,我叫赫連尼。”
“赫連尼?怎麼叫這麼個名字?”李鳳岐蹙眉道:“這家父母給孩子取名也太隨意了些。”
那小崽子眨了眨眼,有點害怕,但還是又重複道:“不四赫連尼,四赫連、倪!”
李鳳岐:“……”
這小崽子看起來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一旁的周薊忍笑道:“回陛下,這位小公子是沐國候的嫡次孫,叫赫連黎。”
赫連黎一聽,連忙點頭附和:“四!四赫連尼!”
李鳳岐:“……”
嘖,果然不怎麼聰明。
見過了小崽子們,又一道用了晚膳,葉雲亭便叫周薊帶他們安置住處,並給每個小崽子都安排了一個嬤嬤,兩個宮女、兩小內侍伺候。
為了防止這些孩子的母家別有用心,派貼身伺候的下人給這些還沒長成的孩子灌輸一些爭權奪利的想法,此次入宮,所有孩子都不准許帶伺候的下人。此後一應吃穿用度也歸皇宮負責。但每月可有兩日假期歸家探親,只要不犯錯,日後就算沒能被挑選成為儲君,也會有個不錯的前程。
等小崽子們安頓好後,葉雲亭才與李鳳岐離開。
他還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絮絮叨叨地同李鳳岐規劃這些小崽子日後要如何教養,容光煥發的樣子,倒是有點初為人父的模樣。
“得給他們請個夫子,不如我去信常先生,請他歸京給孩子們做老師吧?”
常先生學識淵博,又遊歷四方,見識不凡。葉雲亭就是他教出來的學生,請他教這些小崽子,倒是正好。
“越師兄武藝非凡,還可以請越師兄教他們習武。”
葉雲亭自顧自地感慨:“老師和師兄雲遊四方,也該有個定處了。”
李鳳岐聽他一個人把話都說完了,只能附和說好。
又拉著人往寢宮走,在他耳邊低聲道:“時候不早了,差不多該歇了,方才陪那些孩子玩了半日,南帝陛下也陪陪我?”
葉雲亭睨他一眼,沒有應聲,卻是隨他去了一道去了浴池。
等再出來時,兩人衣裳輕薄,呼吸微喘。李鳳岐擁著他繼續方才未盡的事,埋首在他頸窩,叼著他的耳朵道:“這麼喜歡孩子,你給我生一個吧?”
葉雲亭一顫,伸手推他:“胡言亂語!”
李鳳岐低低的笑,話語聲化成了呢喃:“不試試怎麼知道不成?”
……
小崽子們進宮之後,葉雲亭每日的事又多了一件,處理完朝政之後,便會轉道去東宮看一看小崽子們。
常裕安收到他的信之後,竟然破天荒的同意了他的邀請,與越長鉤一道回了上京,住進了東宮。
無所事事的季廉看東宮熱鬧,索性跟葉雲亭請示之後,去了東宮幫著照看小崽子們。
——葉雲亭現在不肯讓他忙裡忙外的伺候自己,讓他自己找些事做,不拘什麼,只要他想做就行。但季廉思來想去,覺得自己沒什麼學問,也沒什麼大志向,所想的也不過是混吃等死罷了。如今常先生回來了,東宮又多了許多小崽子,他倒是起了性,覺得自己找到了想做的事,每日樂顛顛地跟在一群小崽子身後。
他長得和善,脾氣又好。小崽子們都很喜歡他,尤其是赫連黎,總會顛顛跟在他後面叫季廉哥哥,把季廉樂得見牙不見眼。
越長鉤每回撞見,都要陰陽怪氣一番:“這麼喜歡孩子,怎麼不成親自己生一個?”
把季廉氣得不行,每次隔著老遠看見他,都要繞道走。
葉雲亭剛到東宮,就看見越長鉤手裡提著食盒,隱隱的香氣散發出來,應當是剛出鍋的醬肘子。
“師兄又惹季廉生氣了?”他揶揄道:“你若是喜歡他,直說就是,總氣他做什麼?”
季廉的脾氣軟和,也不記仇。每次越長鉤把人惹生氣了,拿吃的一哄保准就好了。但下回準還要再生氣,越長鉤再拿吃的哄,周而復始。
越長鉤挑眉笑笑:“你不覺得他這樣很可愛嗎?”
“……”葉雲亭不是很懂他的惡趣味,搖頭道:“你再這麼逗他,哪日他真成了親,你可就沒處哭了。”
說完撇下他,往上書房走去。
他來的時間剛好,常先生剛上完一堂課,小崽子們從學堂裡出來,瞧見門口的葉雲亭,都規規矩矩地行禮。但也有進了宮沒幾天就樂得忘了規矩的,顛顛撲上前抱住葉雲亭的腿撒嬌。
葉雲亭將小崽子抱起來顛了顛,笑道:“重了些。”
一旁的赫連黎立刻嚷嚷:“陛下也抱抱我,我也重了!”
葉雲亭從善如流地抱起他顛了顛,語帶誇獎:“不錯,確實重了些。”
說完也沒有忽略其他幾個舉止規矩,卻蠢蠢欲動的小崽子,挨個抱了抱。
這些小崽子年幼,再老成也還是孩子,進了宮後,見葉雲亭和善可親,對他們又好,很容易便生了孺慕親近之情。
只是有的孩子要活潑些,如赫連黎,敢開口直言。有的孩子卻還顧慮著規矩,不敢太過放肆。
不過他們還小,時間還長著,葉雲亭有信心可以引著他們慢慢忘記這些不必要的規矩。
他與李鳳岐此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這些進了宮的孩子,雖然與他們並無血緣,但葉雲亭卻願意將他們當做親子來疼愛培養。外頭的人只以為深宮之中必定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但他卻並不希望這些孩子走上這樣一條路。
帝王之路太艱難,與其一個人披荊斬棘,孤獨前行,不如多幾個兄弟,結伴而往。
葉雲亭和小崽子們玩了一會兒,便挨個檢查他們的功課,檢查到一半,李鳳岐便來了。
他面相兇,身上殺伐之氣又重,小崽子們有些怕他,在他面前乖巧的像小雞崽子。瞧見他進來,連忙從葉雲亭腿上下來,站直了身體,垂著腦袋做肅容狀。
唯有一個年紀最大的崽子,偷偷抬起頭瞧他,目帶孺慕。
“功課都如何?”李鳳岐問。
“都完成的不錯。”葉雲亭笑道。
就連最小的赫連黎,也寫得十分認真。
“嗯,今日無事,我正好檢查一下他們武藝學的如何。”說完招招手:“都隨我去演武場。”
小崽子們繃緊了臉,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後。唯有年紀最大的李去拙露出喜色,緊緊跟在他身後,如同一個小尾巴。
葉雲亭將之收進眼底,快走幾步與李鳳岐並肩,輕聲笑道:“李去拙倒是不怕你。”
李鳳岐眼風往後一瞥,道:“他倒是個好苗子。”
兩人說悄悄話間,便到了演武場。
李鳳岐換了一身箭袖常服,站在演武場中央,讓小崽子們挨個上場攻擊他,第一個上場的便是李去拙。
有越長鉤的教導,他們的招式倒是有模有樣,就是年紀小,力道還不足。
李鳳岐收著力挨個試了一番後,才看向李去拙,目露讚許道:“你不錯。”
他素來寡言少語,這樣的誇獎更是極少。李去拙沉穩的面孔沒繃住,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來。
……
如此一轉眼便是八年過去,走路都搖搖擺擺的小崽子們,都長成了青蔥的少年郎。
彼時這些孩子們都經過了幾次考校,葉雲亭與李鳳岐已經定下合適的儲君人選,只等著再磨煉些時日,便正式冊立儲君。而其餘的孩子亦被教養的極好,並未因落選就生出怨懟之心。
被選中的繼位人正是李去拙與赫連黎。
兩人一文一武,李去拙擅兵法謀略,小小年紀已隨著朱烈等人出海過數次,立功不少;而赫連黎脾性溫厚,心懷百姓,正是葉雲亭屬意的守成之君。
這日李鳳岐趁著葉雲亭不在,將兩人召到跟前,一臉凝重道:“最近海國那邊又有異動,據說是研製出了新式的火器,你們亞父不放心,決意與我出海前去一探究竟。”
赫連黎聞言板起臉,憂心忡忡道:“新式火器?比火器坊最新研製出來的火砲還要厲害嗎?”
李去拙則道:“海國害我之心不死,先前與海國一戰,竟然還未將他們打服!”
李鳳岐肅容頷首:“沒錯,此次我與你們亞父前去,必能將其斬草除根。但你二人可能坐鎮上京? ”
兩人不疑有他,恭敬應聲:“我們必不會叫大父與亞父失望!”
李鳳岐這才露出個滿意的笑容:“甚好。”
沒過多久,李鳳岐與葉雲亭正式冊立了諸君,之後便離開上京,經由綏陽到了南越邊境,隨船隊出海。
第一年,赫連黎問李去拙:“海國竟這麼厲害?大父和亞父怎麼還沒歸來?”
第二年,赫連黎又問:“大父和亞父不會出什麼事了吧?可要遣人去接應?”
第三年,赫連黎開始猶猶豫豫:“我怎麼覺得大父和亞父不會回來了?”
他懷疑自己被騙了。
李去拙瞥他,面無表情:“你才想明白?”
在大父與亞父一去不回後,他就想明白了。什麼去海國一探,不過是藉口罷了。
這幾年大父和亞父帶著船隊出海,遊遍四海八方,日子可比他們逍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