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州城中。
閭丘鋒帶兵殺向都督府, 一路之上,北昭軍潰不成軍,節節敗退。李鳳歧不見蹤影, 大約是落馬受了傷暫時藏起來了,只有他身邊兩名副將朱聞與薑述還在負隅頑抗。但主將已經敗,又不見蹤影, 北昭士氣跌破,他們戰敗, 也只是遲早的問題。
“先將城中清理一番。屠盡北昭殘兵。”閭丘鋒站在都督府正堂,長刀拄在地上,尚未乾透的鮮血順著鋒利的刀鋒滴落,浸入青磚之中。
三名副將齊聲應時,眸中野心翻滾。其中一人道:“那城外的北昭百姓如何處置?”
因為永安王妃的緣故, 那些百姓都還在外城的法場上, 但想必這個時候, 他們應該已經知道了渭州戰敗城破的消息。
“別讓他們跑了。”閭丘鋒道:“帶兵將人圍起來,最好活捉李鳳歧的母親與王妃,那些普通百姓暫時先關押起來, 到時候從裡面挑些漂亮的女人,賞給勇士們。”
那副將一聽, 眼中精光愈盛, 左胸重重擂了一拳:“末將這就去!”
閭丘鋒在正堂的太師椅上坐下, 不緊不慢地拎起茶壺給自己斟了一盞涼透的茶。北昭富足,就是這飲茶的器具也做得精致無比,這茶葉更是北昭富人才喝得起的好東西,就說在北昭,一兩好茶能值千金。而尋常人則只能喝茶梗。
可在西煌, 價值千金的好茶只有皇室才能喝得起。像他這樣為國立功的大將軍,也只有受到王上恩賞時,方才能得上一二兩。
閭丘鋒一口吐掉口中略顯苦澀的茶水,輕蔑道:“就這樣的東西,也值千金?北昭如此富裕,那這次談判,我便要讓西煌的普通人,也能喝上茶葉!”
堂中的將士齊聲附和,仿佛已經看到不久之後北昭割地賠款的將來。
***
渭州城外,人心浮動。
法場上的百姓們驚惶四顧,卻不知該何去何從。這裡的許多人,根在渭州城。渭州城破,他們的家也就沒了。
有人在問怎麽辦,有人說“不如跑吧,不然等西煌人殺出來,命都沒了”,還有人說“乾脆殺進去,他們這麽多人,跟西煌人拚個魚死網破,也好過家破人亡”……
無數惶恐的聲音如同潮水一般湧來,祭台上的誦經聲不知道在何時停了。葉雲亭在季廉的攙扶下站起身,動了動跪得僵硬麻木的雙腿,方才轉過身來,拿起一旁的銅杵,重重在梵鍾上敲了三下。
梵鍾的聲音雄渾沉悶,自帶一股莊重。鍾聲如水波蕩開,一陣陣擴散出去,讓騷動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目光都下意識地看向聲音源頭。
葉雲亭握著銅杵,神色從容篤定:“諸位先莫要驚慌,不如聽我先說兩句。”
他的聲音並不渾厚,但在靜默的黑夜裡,卻傳得很遠。
“自永安王鎮守北疆之日,未曾有過一場敗仗。永安王在一天,渭州城安一日。是也不是?”
百姓們面面相覷,長居渭州的百姓們零零星星地應和道:“沒錯。”
“是,只要有王爺在,西煌蠻子就殺不過來!”
“那今日也不會有例外。”葉雲亭又在梵鍾上重重敲擊一下,鍾聲傳出很遠,卻未曾掩蓋他沉靜的聲線:“我乃永安王妃,站在我身側的,是永安王的母親。我們信王爺這一仗不會敗,會一直堅守在此地,等著北昭軍大捷。你們可願信?”
百姓們左顧右盼,竊竊私語。
有人高聲道:“可若當真敗了,又該怎麽辦?”
“是啊,西煌蠻子凶惡,現在逃命還來及。若是遲了,恐怕就要成了人牲。”
“……”
人群裡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有質疑的,自然也有支持的。只是大家誰也沒有先動,畢竟這天寒地凍的夜晚,要逃也難得尋到方向。
葉雲亭靜立在原地,那些議論聲他都聽在耳中。但此時此刻,他尚且不知城中情況,不能貿然將李鳳歧的計劃透露給這些一無所知的百姓,所以他隻道:“要死也是我死在大家前頭。我與母親,誓與渭州共存亡!你們呢?是要背井離鄉做逃兵,還是與我一同死守家園故土?”
青年的身姿並不偉岸,甚至有些瘦削。身後燃燒的篝火映照出他的面上神情,仍舊一派沉靜從容。但口中吐出的話語卻字字鏗鏘,振聾發聵。
大雪漫天,北風呼號。祭台上的和尚們又敲著木魚,誦起了經文。
身後的渭州城中,火光愈盛,廝殺聲再度響起。
殺戮聲與經文聲詭異的重疊在一起。
不知何去何從的百姓們瞧著祭台上如傲雪翠竹般的青年,胸中戰意湧動。
有人重新坐下來,大聲說:“四五年前那會兒,外頭的城牆還沒建起來,但有王爺守著,西煌蠻子就是殺到了城門口來,我們在城裡也是該吃吃,該睡睡。如今怕個什麽?!”
“王妃,我同你一起死守!西煌蠻子聽見王爺的名號都要嚇得尿褲子,我就不信他們真能打贏!”
“沒錯,這夜深天黑的,逃也沒地逃。我家的屋子還是新蓋的,要我丟下房子逃命,不如直接跟西煌蠻子拚了!”
“……”
越來越多的百姓們重新坐下來,他們面上還有微褪盡的驚慌,卻重新合起雙掌,默默祈福。只不過這回不再是盼著大雪停歇,而是祈願北昭必勝,渭州必勝!
葉雲亭瞧見這一幕,和老王妃對視一眼,亦重新跪下來。
局面與先前似乎沒什麽不同,但又似乎有什麽東西悄無聲息地變化了。
***
西煌副將皂郅領了一萬兵馬往城外行去,追隨在他身後的西煌將士一邊縱情恣意地策馬狂奔,一邊揮舞馬鞭,高聲歡呼。馬鞭抽在平坦的青石地磚上,發出清脆聲響,儼然已經在慶祝勝利了。
渭州的內城門大開,那是城中大量百姓外出後還未來得及關上。
皂郅眼中映著火光,看著城門的眼神野心昭著。渭州與西遇州、冀州、陸州還有加黎州都相鄰,如今渭州已經盡在他們手中,再往前直奔,便是冀州地界。
只要奪下三座城池,他們便可以同北昭的皇帝談條件,更甚者,還可以直接打到上京去,將整個北昭納入西煌的領土!
“勇士們,跟我殺出去!屠盡軟弱的北昭人。”皂郅振臂一呼,就要策馬衝出城門。
然而就在十步遠的距離外,洞開的城門忽然合上,渭州城的城牆上悄無聲息的探出無數箭矢,不給皂郅反應的時間,霎時箭如雨下。
皂郅大驚,連呼撤退。可驚慌中的西煌軍後撤時,卻發現無數披著玄甲的北昭軍從各個巷道中湧出,他們雙手持彎刀,左手彎刀如同收割一般靈巧斬向馬腿,待馬上的西煌軍自馬上跌落,便被其右手的利刃結束了性命。
一場屠殺迅速展開。
皂郅看著那些訓練有素,下手狠辣無比的兵卒,目露驚慌:“是玄甲軍!”
他策馬欲逃,卻被身後追上來的李鳳歧一刀斬下了頭顱,人頭落地之時,一雙眼大睜著,似不敢置信,滿是驚恐。
“該我們殺回去了。”李鳳歧的面容隱在夜色裡,熊熊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滅光影,一雙漆黑鳳目中殺意凜然,似修羅浴火而來。
“此戰,不留俘虜!”
“此戰不留俘虜!”他身後的玄甲軍舉刀高呼,隨著他殺回城中。
北昭與西煌,是無數先輩的鮮血澆灌累積下的世仇,沒有講和,不能休戰,一方不死絕,則不能休。
這一戰,李鳳歧勢要屠盡西煌軍,讓他們龜縮回草原深處,再不敢來犯,再不能來犯。
閭丘鋒在中堂沒能等到副將的捷報,卻等來了反攻的北昭軍。
來遲一步的探子跌跌撞撞衝進來,後心還插著一支染血羽箭,艱難道:“大將軍,我們,中計了!”
“怎麽回事?!”閭丘鋒臉色一變,將探子自地面提起來,幾乎厲聲吼道:“外面出了何事?皂郅呢?英洪呢?”
“全、全死了。”探子瞪大了眼,眼裡滿是驚恐:“是永安王,他殺回來了,外面全是北昭軍。”
“不可能!”閭丘鋒想到被斬落馬下的李鳳歧,不敢相信他竟能帶兵殺回來。將奄奄一息的探子扔在地上,閭丘鋒提起重刀出了都督府。
然而他剛點齊兵馬,卻見北昭軍從四面八方湧出來,將他們團團圍住。
中路軍的領兵之人,正是李鳳歧。
他將手中的三個人頭扔到閭丘鋒腳下,志在必得道:“就差你一個了。”
那三個死不瞑目的人頭咕嚕嚕地滾向前,露出了真容。
“皂郅!英洪!韜善!”
看著三名心腹大將的人頭,閭丘鋒心頭一梗,目眥欲裂,差點當場吐出一口血來。他狠狠望向李鳳歧,恨不得將對方扒皮拆骨。
“爾敢殺我大將,便做好準備,用千倍萬倍的命來填!”
“那就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了!”李鳳歧冷笑一聲,再次策馬上前與他對上,刀鋒交錯間,他淡聲道:“不只是他們三個,外頭還有更多西煌將士屍體。我會用你們的屍體,在極北城牆之外,再壘一座白骨城牆!以爾屍骨,護我百姓!”
西煌常年在北昭邊境燒殺擄掠,不知多少北昭女子被擄去西煌,當做西煌兵卒的泄欲工具,更不知有多少北昭兒郎,被馴養成人牲,至死不能回歸故土。
北昭苦西煌久矣,而今日,他將一舉拔除這枚釘子。
血債,終將血償。
“李!鳳!歧!”閭丘鋒大喝一聲,雙目赤紅,發狂一般揮刀衝向他:“我殺了你!”
李鳳歧悍然迎上,卻是不閃不避,長刀以萬鈞之力斬向閭丘鋒,哪裡還有先前半點虛弱。
閭丘鋒舉刀相迎,那重逾百斤的重刀卻是應聲而斷,鋒利的長刀斬斷刀身,緊接著又斬下了他的頭顱。
屹立馬上的屍身維持著死前的姿勢,重重跌落馬下,噴灑的鮮血灑滿斷刀。
“齊了。”
李鳳歧冷冷看向失了主將、已經被嚇破了膽子的西煌殘軍,厲聲道:“殺無赦!”
玄甲軍做先鋒,氣勢如虹朝他們殺去。
這一仗殺的前所未有的痛快,將士們都殺紅了眼,待終於將城中的殘兵清理乾淨時,天地交接處,已經現出第一縷晨光。
大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熊熊大火亦已經熄滅,城中大街小巷裡堆滿西煌人的屍體,如今正被一批批運往極北城牆外填埋。
李鳳歧將最後的命令部署下去,方才道:“隨我出城迎百姓們回城。”
跟在他身後的朱烈小聲同薑述嘀咕:“我看是去迎王妃回城還差不多。”
一隊人馬策馬出城,身後是重獲安寧的渭州城與熹微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