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了柳山腳下, 兩人便換了轎攆上山。
覆了雪的青石台階蜿蜒著延伸向遠處,石階兩側的松樹枝椏上覆著厚重積雪,層層疊疊, 如同浪濤般,一層疊著一層,擁擠著湧向更深處。
葉雲亭裹著厚實的狐裘, 戴著圍脖,手中抱著剛換了碳的小暖爐, 臉頰被山風吹得有些發白,卻還是不住地東張西望,眼神興奮。
另一架轎攆上的李鳳歧側臉打量他的神情,便知道這一趟來對了。
“這山上有溫泉眼,賀家自山上引了溫泉水到半山腰, 蓋了一座溫泉莊子, 冬暖夏涼, 是個避世躲清靜的好去處。後來賀家出事,這座莊子被抄沒,輾轉落到了我手中。最近想起來, 正好帶你來玩幾日。”
“賀家?”葉雲亭好奇:“是汝南賀家嗎?”
“你聽說過汝南賀家?”李鳳歧挑眉。
“先生曾同我講過。”葉雲亭道:“據說汝南大都督將汝南一帶治理的十分繁盛,只可惜後來野心膨脹, 通敵叛國, 落得個滿門抄斬。”
曾經先生同他講到北昭世家時, 便提過汝南賀家。
汝南地處西南,下轄滇州、嶺南、百越。臨近南越,接壤西煌,原本是蠻荒之地。但當時的汝南大都督賀方信是個經商奇才,曾說服昭宗皇帝開放通商, 與南越西煌兩國進行貿易往來。靠著與兩國貿易,汝南發展的十分繁華,一度被稱為“下京”。與皇城上京並稱為“雙京”。
那幾年間北昭國力極盛,僅汝南三州的稅賦便能充盈連年虧空的國庫,而汝南賀家更是一躍成為北昭盛極一時的大世家,
只不過這繁盛極其短暫,後來賀家似乎不滿足於北昭第一世家之稱,勾結南越,妄圖謀朝篡位,最後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之後成宗皇帝又下令禁止再與南越、西煌等國貿易往來,關閉了通商口岸,原本繁盛一時的汝南,也就逐漸沒落沉寂了。
葉雲亭曾聽先生提過汝南盛景,據說汝南最盛之時比上京有過之而無不及,三國商人在汝南通商口岸往來交易,是前所未有的繁榮與和平景象。
他還曾對汝南盛景很是向往,遺憾無言得見當時盛況,沒想到如今竟然有緣到曾經賀家的莊子一遊。
“汝南繁盛是真,滿門抄斬也是真,但通敵叛國卻未必。”李鳳歧搖搖頭,望著台階盡頭出現的莊子,目光有一瞬蒼涼。
自他嘗過了鳥盡弓藏的滋味,對賀家的遭遇更加感同身受。
古往今來,多少忠臣名將為國盡忠,為君分憂,卻落得個鳥盡弓藏的淒涼下場。
“王爺的意思是……?”葉雲亭微微訝異,隨後又覺得也不是沒有可能。
當時賀家將汝南治理的太過繁榮,三州稅賦能抵全國賦稅,這樣的富饒,即便是皇帝,也會很難不心動,甚至還可能會懷疑汝南光是賦稅就如此之多,那佔據汝南的賀家,豈不是富可敵國?
都說功高震主易生憂患。富可敵國也未必能安寢。
人心便是如此多疑,更何況是九五之尊的帝王。
“這也只是我看了些文書後的猜測。”李鳳歧收起思緒,笑了笑:“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了,賀家人也死絕了,是真是假與我們也沒什麽關系。”
葉雲亭一想也是,便不再糾結賀家舊事,將心思放到了兩側雪景上去。
一行人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抵達莊子。
這溫泉山莊很有些年頭了,連山門都透著股時間沉澱後的古樸。山門前矗立一塊兩人高的石碑,上頭“逍遙自在”四個字風骨灑落,姿態備具。葉雲亭好書法,見到如此好字,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又往下去看落款,瞧是何人所書。
只可惜落款處似被刻意磨花了,只能隱約看見“賀蘭”二字,再後面則看不清了。
只不過三字連起來,看著像個女名。
聯想到這莊子曾是賀家所有,葉雲亭猜測可能是賀家的某位小姐留下的筆跡,只是後來賀家出了事,這石碑上的落款便被刻意抹去了。
穿過山門石碑,再行一段,便到了山莊大門前。
李鳳歧已經提前派了下人來收拾打理,此時山莊管事帶著下人們在門後恭候,瞧見二人,立即迎了上來。
撐傘的撐傘,擋風的擋風,遞暖爐的遞暖爐。
葉雲亭抖了抖披風上的雪花,推著李鳳歧一同進門。
這座莊子與他想象中的奢靡不一樣,反而處處都透著股古樸與別致。假山流水,曲折回廊,不見多奢侈,卻總有叫人眼前一亮的別致之處。
走過回廊,兩人到前廳落座。
廳中燒了地龍,侍女接過二人脫下的披風掛好,又端了熱乎乎的花茶和點心上來。管事躬著腰,同二人匯報這幾日收拾打理莊子的進度。
“老奴這幾日命人收拾屋子,翻找出了不少舊物與書籍,不知該如何處置,便都堆在偏院裡。”
這莊子自落入李鳳歧手裡後,就一直荒廢著,他大部分時候在北疆,偶爾回京也不會獨自來這莊子上,因此從前主人的許多舊物並未清理。
“就堆在那兒吧。”李鳳歧本想叫管事直接扔了,但念到這裡頭或許有賀氏遺物,便又換了個說法。
葉雲亭則是聽到有舊書就蠢蠢欲動:“都是些什麽書?”
管事回憶了一番,報了幾個沒聽過的書名:“都是些沒怎麽見過的書。”
葉雲亭一聽是自己未曾看過的,便來了興致:“你將那些舊書清理一番,送到我們住的院子裡去。”
管事應下來,還想再繼續說其他瑣事,就見李鳳歧擺了擺手,一指伺候的季廉,道:“這些事以後你同季廉商量吧,不必事事報於我和王妃。”
說完拍拍葉雲亭的手臂,示意他們出去:“我們去莊子裡轉轉。”
葉雲亭也不耐煩管這些瑣事,早就想四處轉轉了,聞言立刻起身,推著李鳳歧往外走去。
被落下的季廉瞪大了眼,下意識上前一步,哀怨叫了一聲“少爺”。
怎麽就把他丟給管事了?!
他什麽也不會呀!
葉雲亭回頭瞧他一眼,似看透了他所想,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帶著兄長對不成材小弟的期許與嚴厲:“不會便同管事好好學,你也該學些正經東西了。”
說完便迫不及待地推著李鳳歧走了。
季廉:????
少爺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
葉雲亭推著李鳳歧將莊子轉了一圈。
這座莊子背靠柳山,佔地不小。前頭是古樸精致的宅院,後面則是九曲十八彎的溫泉池。溫泉池子是人工開鑿,大小深淺形狀各不相同,錯落地分布在樹林與花叢間,十分別致好看。溫泉水則是就近從山上引下來,注入池中,水汽蒸騰間,是濃烈的硫磺味道。
溫泉池再往後,則是一處憑空延伸出去的觀景石台。
石台上蓋了一座八角亭,亭子一角放著隻紅泥小火爐,正方便一邊觀景,一邊煮酒烹茶。
葉雲亭推著李鳳歧進了亭子,眺目望去,林海雪濤,層層堆疊,一眼望不到盡頭。
人處其中,有種天地浩大,我獨渺小之感。
“當初造這觀景台的人,定然十分向往外面的壯闊天地。”
亭子後是暖池繁花,亭前卻是高山深澗,浩蕩天地。
李鳳歧聞言側臉看他:“喜歡這裡?”
“喜歡。”葉雲亭重重點了下頭。
若是注定無法離開上京,那能在這觀景台上看一看外面遼闊天地,也算是圓了心願。
李鳳歧一笑,似看透他的想法,抬手指著西邊對他道:“那個方向便是渭州。”說著手指緩緩右移,“那邊是冀州,再往東去,便是中州。”
他凝著葉雲亭道:“在這裡看著沒甚趣味,待以後……我帶你踏遍北昭十三州,親眼看一看北昭大好河山。”
葉雲亭心受觸動,滿目怔然,呆呆望著他:“王爺怎麽……”怎麽知道他的心願。
他的話未說完,李鳳歧卻聽出了未盡之意。
“這或許就叫心有靈犀?”他痞氣一笑,灼熱的眼神直直往葉雲亭心裡鑽:“大公子所想,便是我所想。”
葉雲亭避開他過於灼熱的眼神,望著下方被風吹得如同浪潮翻湧的松林,抬手攏了攏披風領子:“這裡風大,我們回去吧。”
“不看了?”李鳳歧訝異。
方才才說了喜歡,怎麽就要走?
“王爺都說了,日後要帶我踏遍北昭十三州,這裡自然也就沒什麽好看的了。”葉雲亭淺淡笑開,推著他折返回去。
山風又大又冷,不如回去點著暖爐看看書。
“大公子可真是喜新厭舊。”李鳳歧瞥他一眼,裝模作樣地歎氣:“若日後有人比我待你更好,我這舊人可該如何是好?”
葉雲亭垂眸看他,眼神很柔軟。在他目光掃過來時,又倏爾收起來,換了一副笑模樣,沒有接他的茬:“王爺與其整日想些有的沒的,不若多看些書。讀書使人明理。”
多看點書,也好少說些胡攪蠻纏的話。
李鳳歧一噎,深深看了他半晌,嘴裡還在嘀嘀咕咕:“大公子果然今非昔比。”
這話裡有話的模樣,都快青出於藍勝於藍了。
李鳳歧嘖了一聲,心裡冒出些危機感。
這樣下去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