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縣。
三萬大軍自皁河往上京一路疾馳。兩千人馬在前開路, 五千人馬則護送著皇帝李蹤的禦駕,其余將士,則兵分幾路, 緊跟其後護送。
大軍中央,皇帝才有資格乘坐的明黃馬車巨大,以二十四匹溫馴馬匹拉動, 如同一座移動的巨大房屋。
馬車之上,李蹤臥榻在最內裡, 除了伺候的內侍以及隨行的禦醫,能留在馬車中的,都是李蹤最信任的心腹。
沈重予掀開簾子上車,揮揮手讓內侍退下,自己則往進最裡間行去。
“沈大人有事?”崔僖侍立在門口, 見他尋來, 壓低聲音問道。
“陛下可還在休息?”沈重予神色有些急切, 眼角眉梢間蘊著一股藏不住喜意:“我有要事要稟。”
“剛醒呢。”崔僖見狀側身領著他入內:“沈大人同我來吧。”
“有勞崔常侍了。”沈重予跟在他後頭,伸手摸了摸袖子裡的回信,嘴角的笑容愈大。
二人進去時, 李蹤才醒。他穿著明黃中衣,腰後枕著個軟枕, 整個人懶洋洋地斜倚著, 唯有右手臂上包扎的白色繃帶格外顯眼。瞧見沈重予進來, 他抬眸了然道:“可是永安王府那頭有消息了?”
“是。”沈重予將回信雙手呈上,笑道:“臣特地尋老王妃做了中間人傳話,永安王必不會生出疑心。”
李蹤把玩著信件,卻沒有拆開,看向沈重予:“這信裡都寫了什麽?李鳳歧辦事謹慎, 不會隻憑一封信就答應同你合作吧?”
“陛下明鑒。臣收到信後就急忙送了過來。”沈重予拱手躬身,隻恨不得對天地日月表忠心:“陛下未曾先閱,臣如何敢看?”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雖然沒看,但信件內容臣也多少能猜到些,永安王行事謹慎,必不會在信中明確回復留下把柄。不過麽……有老王妃這層關系在,只要他有反心,臣之提議他必會心動。只要他沒有拒絕,待回了上京,我們依計行事,必能誘他動手……”
把玩信件的手指一頓,李蹤坐起身體,傾身睨他一眼,笑道:“沈愛卿太謹慎了,便是先看了也無妨。”
他說著展開信件,凝神去看信中內容,心中的想法卻與沈重予不謀而合。
信上確是李鳳歧的筆跡,他先是情真意切地問候了沈重予一番,接著便話鋒一轉,寫道:“表兄之提議,母親已經轉達於我。我聽後大為震驚,亦極心痛,表兄怎可鼓動我去做那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
他先是一番質問,又列數沈家過去功績:“涅陽沈家,軍功起家,滿門忠烈,披肝瀝膽。就連母親一介女流之輩,亦自小教導我忠君愛國,怎到了表兄這輩,竟然如此墮落!成了不忠不義、狼子野心之徒?!表兄之所作所為,實在是令我失望,也汙了沈氏滿門英烈之名!”
信中義正言辭,字裡行間都在責罵沈重予不忠不義,不仁不信。
若這寫信的乃是其他臣子,李蹤或許會欣慰多了一名忠心於他的官員。可偏偏這信是李鳳歧寫的,他的臉色逐漸陰沉,定定看著信,一言未發。
沈重予察覺他神色不對,謹慎詢問道:“永安王心中如何說?”
李蹤抬起頭,冷笑一聲,將信扔在地上:“沈愛卿自己看吧。”
“?”
他態度轉變的太快,沈重予越發摸不著頭腦,他彎腰將地上的信撿起來,匆匆看了一眼,卻恰瞧見“表兄之所作所為,實在是令我失望,也汙了沈氏滿門英烈之名”那一句。
“???”
沈重予心頭一沉,匆匆接著往下看,就見李鳳歧接著寫道:“我本念及兄弟之情,想將此事就此按下,隻做不知。但輾轉數日,實在是擔憂表兄謀逆之心不死,內心惶恐難安,夜不能寐。故唯有行大義滅親之舉,待陛下回京之後,我會將此信呈於陛下,請陛下定奪……”
只看了短短一段,沈重予隻覺得天旋地轉,拿信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他抬頭看了李蹤一眼,口中喃喃道:“怎會如此?”
李蹤默然不語,臉色陰沉難辨。
沈重予自顧自喃喃兩聲,繼續往下將信看完,卻見李鳳歧態度又是一轉,情真意切寫道:“還望表兄見信後莫要怪我與母親,此事母親尚不知情,我也實在是生性耿介,無法違心替表兄隱瞞此等大罪。是以只能大義滅親。但表兄也莫要太過擔憂,謀逆雖是誅九族的重罪,但你尚未實施,我亦在陛下面前有幾分薄面,屆時必定會在陛下面前為你求情,保你性命無虞。就是恐怕得委屈你辭官告老,在家休養一段時日了……”
辭官告老,在家休養?
沈重予看著看著,竟被氣笑了。他今年才三十六歲,正是一展宏圖的年紀,李鳳歧卻要他辭官告老?!
況且就憑一封沒有蓋印的信件,李鳳歧拿什麽來讓陛下定他的罪?!
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咬著牙道:“陛下,永安王或許是察覺了什麽?”
所以才故意寫了這封信來羞辱他,同時也是嘲笑他,計謀已經敗露了。
“他怎麽會知道?朕只是受了輕傷之事,只有幾位愛卿知曉。”
李鳳歧目光在沈重予與崔僖身上掃過,猜測著是不是誰泄了密,否則聽說他性命垂危,鳳歧怎麽會不上鉤?!甚至還有閑情還專門寫了這麽一封信來膈應他。
他忠君愛國?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重予察覺他目光中的打量,暗自心驚,連忙改口表忠心:“陛下並無大礙之事,絕不可能泄露出去。許是永安王疑心太重信不過我,故才有此一試。”他沉吟道:“左右大軍快抵達上京,陛下無礙之事繼續瞞著,待我回京之後,再去永安王府一探便知。”
旁邊崔僖也附和道:“沈大人說得也沒錯,這信中內容,絕不是永安王的性子能寫出來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說不得就是在試探沈大人呢。”
這麽猜測也不無道理,李蹤沉思片刻,陰鷙道:“罷了,就先按沈愛卿所說去做吧。”
說著又想起什麽來,問道:“葉泊如的傷勢如何了?”
“太醫時刻在旁看著,已經無大礙了。”崔僖回道:“臣今日去看,他還想來拜見陛下。不過他傷勢未愈,太醫沒允。”
“讓他好好養傷吧。”李蹤道:“他救了朕一命,傷還未好就又替朕出謀劃策,是個人才,你派人仔細照料著。待他傷勢好了,便讓他來見朕。”
崔僖躬身應是。
李蹤又睨了沈重予一眼,擺擺手道:“沈愛卿便先退下吧。待回京之後再去永安王府探探口風。”
“是。”沈重予見狀,只能攥緊那封信,退了出去。
***
將信送出去後,李鳳歧猶不滿意。
李蹤聯合沈重予想要擺他一道,不只是輕飄飄一封信就能解恨。更何況除了今生,還有前世之仇未報。
“大公子可有想法?”李鳳歧一邊攪動小鍋中的酸馬奶,一邊問道。
這酸馬奶是朱烈從上京的商隊那買回來的,與新鮮馬奶一起煮沸濾過,便可製成馬奶酒。這馬奶酒的法子是從西煌那邊傳過來,北邊不少州城也學了去。但李鳳歧從前嫌它奶味太重不夠烈,極少飲用。
這次朱烈意外買到了酸馬奶,他想起葉雲亭酒量不好,這馬奶酒倒是正合適他喝,便命人準備了一應用具,親自為他煮馬奶酒。
葉雲亭支著下巴看他執箸在鍋中攪動,鼻尖嗅著濃烈的奶香,微微眯起眼道:“我倒是在想,李蹤性命垂危的假消息,是隻告訴了王爺,還是朝中其他官員也知曉。”
他深深吸了口濃烈的奶香,眼中閃過狡黠,猜是前者。
李鳳歧與他想得一樣:“他不敢大肆宣揚。”
探子傳回來的消息,只知道李蹤受了重傷,需要回京醫治。但重傷與性命垂危之間的差距,卻是大得很了。
若是李蹤大肆宣揚自己的性命垂危的消息,恐怕會有不少朝臣生出其他心思,這對李蹤來說,並不是好事。他的目的,自始至終都只有他。
“那我們便助他一把。”葉雲亭道:“王爺忠君愛國,得知陛下性命垂危,自然是要有所表示,以示忠心。”
李鳳歧手一頓,抬眸與他對視,兩人相視一笑。
他召來五更吩咐了一番,又遺憾嘖了一聲:“我憂君之憂,盡心盡力,可惜李蹤卻並不會感激我。”
葉雲亭正專心等馬奶酒,聞言勉為其難分了他一絲眼神,道:“王爺想得多了。”
等李蹤回京,不僅不會感激他,估計還恨不得直接殺上王府來泄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