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強勢心狠的君王, 對這個國家來說不是什麽壞事,哪怕飽受詬病,可起碼能對民眾起威懾力。威懾力可以適當,但絕不能過度, 狄美斯年紀不大, 但身上已經有了暴君的影子。
狄美斯給那個奴隸下達的裁決是打斷腿, 剜去雙眼,丟入毒蛇坑活埋, 但卻被雲桑製止了, 雲桑握住對方甩鞭的手道:“狄美斯,放下鞭子, 你已經快把人打死了, 放過他吧。”
先前說過, 狄美斯認為神官最不可愛的地方,就是每時每刻會以君王的規范要求狄美斯做到。
在雲桑看來, 那名奴隸的懲罰已經到位了,沒必要繼續殘忍對待, 狄美斯才繼任三年,殘暴不仁的名聲遠揚可不是什麽好事。雲桑為狄美斯考慮, 見那名奴隸已經在地上打滾哀嚎不止,便自作主張釋放了對方, 可這一個舉動卻惹惱了狄美斯。
少年緊攥著拳頭, 捶了一下綠洲的棕櫚,暴喝道:“那人窺視你, 我在為你施加懲罰,你居然就這樣放他走了!?”膽敢以下犯上的卑賤奴隸,他沒有廢去對方四肢、丟進毒蛇坑活埋已經算仁慈了, 他沒有注意到周圍侍衛恐懼僵硬、幾乎要跪下的表情,隻搞不明白雲桑在想什麽,仿佛一個悲天憫人、又濫好人的虛偽官吏,把他襯得裡外不是人。
他沒注意到,雲桑卻注意到了,才有了這樣的決定,也因此和狄美斯爆發了爭吵。狄美斯轉身走人,臨走時臉色陰沉地摞下一句淡漠透頂的話:“你又不是我的王后,我是瘋了才為你出頭。”
雲桑被他丟在原地。
狄美斯也意識到自己不對勁了,誠如他所說,雲桑又不是他什麽人,他為何要如此偏激,對方對奴隸的輕拿輕放,對狄美斯而言,好似一種背叛,仿佛雲桑居然沒有站在他這邊,讓他感到不爽和憤怒。
顧美稚在不遠處聽到動靜,從侍女嘴裡聽到王和神官爭執、王怒不可遏的流言,心裡克制不住地暗喜,狄美斯被雲桑惹惱了,試婚第一天就這樣,兩人怎麽可能培養出感情?
她沒有瞧見,神官身上的披風是那般眼熟,她也沒有打聽到,狄美斯是為何而惱怒。
一整個夜晚,王宮的氣氛都極為詭異,狄美斯面無表情地用餐,他周身的氣勢讓捧著牛奶陶罐的侍女戰戰兢兢,俯身行禮的姿勢都比往日更下彎了一寸,恨不得埋進地裡。
明明還是那般精致的食物,王卻眼神冷淡地切著,那動作慢條斯理,仿佛把餐盤內的食物當做某人一般慢慢拆解,讓人心驚膽戰。
王是需要人哄的,對於這一點,雲桑深有體會。
得知今夜王食欲不振,似乎被白天的事情影響後,他披著一件衣服來到了狄美斯的寢殿,他到時,狄美斯似乎剛從浴池裡出來,除了圍腰的白色短褲,身上不著寸縷,露出精壯的麥色胸膛,正躺在大床上旋轉手掌的指環。
見到他來了,少年藏起手,不屑一顧地冷哼一聲,“你來做什麽?”
“我來看看你,狄美斯你還在生氣嗎?”雲桑很自然地在他床沿落座,注視著人的眼睛眸光溫和,像一股潺潺的清泉,能夠洗滌人身上所有戾氣,包括他的話語,也非常柔和,與往日截然不同:“讓我看看你的手,白天是不是受傷了?”
他依稀記得,白天被狄美斯捶過的那棵樹乾滲有血跡,再聽侍女說今夜王用晚餐,足足花了平時兩倍長,雲桑就猜到了,對方肯定手受傷了,卻沒有過於憤怒,不願叫醫師前來醫治。
“你別碰我!”狄美斯道。
明白這一點後,雲桑不顧對方的抵觸掙扎,握住了對方的手掌,翻開來看,“果然受傷了……”
如果說捶樹的傷口還微不足道,那這時候的傷口就很嚴重了,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少年緊握成拳時,指節內摳,摳出的血跡。也就是說,對方因為生雲桑的氣,自虐出了新傷口。
這淡淡的口氣和若有似無的歎息,讓狄美斯唰地一下想抽回手,無他,隨著雲桑輕撫他的手掌,又是那股叫人不舒服的燥熱,在這個寢殿裡橫衝直撞。
雲桑叫來了王宮內的醫師。
在醫師到來前,狄美斯沒有反抗,雲桑便抓著對方的手,簡單清理了一下。
明明小時候以牽手為由觸碰無數次,狄美斯早已經習慣了,可這一次雲桑觸摸他,明明還是那雙纖細漂亮的手,卻在流連過手背時,讓狄美斯突然產生了一絲熟悉的悸動,仿佛他跟雲桑已經認識了幾個世紀。
同時又有一股微微刺激的電流從手蔓延到了脊背。
那種麻麻的感覺,讓狄美斯立刻繃緊了腰身,俊顏也繃緊了。
他立刻想起了顧美稚說的話,“無愛之婚姻,就像左手牽右手”,可左手牽右手怎麽可能讓身體仿佛通電一般敏感?少年眉間擰成一個結。
見狄美斯板著臉,本來狂躁的情緒有所緩和,雲桑趁此機會道:“我知道你在生什麽氣,你的尊嚴便是我的尊嚴,可你想讓那個冒犯尊嚴的奴隸吃苦頭,可以用別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哪怕我很惱怒,可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一定要用嚴苛殘暴的方式?”在王宮醫師抵達時,狄美斯已然脫胎換骨,他表情平靜,嘴裡說著老練的話,讓醫師心裡一驚。
這一幕神官和王像極了什麽呢,像極了馴獸師和與他的野獸,馴獸師教野獸要收斂掩藏自己的凶性,可不代表這本能就消失不見了。
“是的,我們本質上是一類人,你沒必要生我的氣。”雲桑安撫道,不管是在陵墓設置陷阱,還是處置一個奴隸,雲桑覺得自己在很多想法上跟狄美斯不謀而合。
他伸出手想觸摸狄美斯的額頭,少年的呼吸也因此微微凝住,灼灼的目光盯著人,雲桑手掌抬起,正要緩慢地落下,忽地想起了什麽,手伸到半途還是收回去了。
這一伸一收,讓狄美斯感受到了何為心情的跌宕起伏,仿佛雲桑那雙白皙的手,都開始左右他的情緒了。
另一邊,顧美稚在寢宮內,她特殊的來歷和外貌讓她得到了狄美斯的好感,自然也得到了王宮上下的禮遇,顧美稚便理所當然地使喚著一群美麗侍女為她穿衣潔面。穿越到古代不過小半個月時間,她已經完美適應了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貴族小姐生活,她嘴上說著人人生而平等,可使喚起奴隸來,卻半點負罪感都無,甚至享受他們對自己的卑躬屈膝。
一名侍女為她捏肩捶背,不忘關懷道:“美稚小姐,您昨夜是不是沒有休息好?”
不然怎麽一個秀美年輕的姑娘,看上去憔悴了幾分,像是突然老了三歲。
“並不,昨夜我睡得很香甜。”顧美稚茫然不解地回道,昨天一想到狄美斯與神官吵架,她心情就大好,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宿香甜的美夢,不僅夢到她上位王后怎麽報復那個叫雲桑的神官,夢到她和狄美斯誕下驚豔後世的戀愛傳說,還夢到了她報復前男友的戲碼。
現實中前男友劈腿後,曾攬著一個性感的女人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可在夢境中,背叛顧美稚的前男友,突然死皮賴臉地找顧美稚複合,顧美稚一巴掌甩過去,並摞下一句狠話:“我現在跟狄美斯在一起了,已經貴為一國之後,死渣男你給我滾遠點。”渣男自然痛哭流涕求原諒,千方百計地想要挽回她的心。
那夢境過於暢快,稍微一回想,顧美稚都不願意醒,怎麽可能一夜沒休息好呢?
就在顧美稚用餐的時候,負責整理床榻的侍女突然在枕頭上撿起了一根長長、乾枯的黑發,至始至終神女的頭髮是金色的,被譽為上天賜予的美貌,那這黑頭髮究竟從哪裡來的?
侍女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很快又在床榻上發現了第二根、第三根斷發……甚至被子一掀,她在柔軟絨布下,翻出了一圈攪在一起的發絲——黑色和金色緊緊糾纏,從顏色上看似涇渭分明,可偏偏在有些乾枯的發質上,又屬於同一人。
手捧著這一圈掉發,沒見識過現代染發劑的侍女已經傻眼了,感覺自己似乎發現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
顧美稚也沒想到,她穿越前才染的金發,在詛咒的加持下,褪色得竟如此之快。先是從新長出來的髮根開始,本來燦爛純粹的金色突然變成了一片黑色,讓為她洗頭的侍女都感到畏懼,偏偏她們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於是不敢提醒毫無所覺的顧美稚。
那個黑色新發很快變長了,長度有指節寬。顧美稚還是沒發覺,一如既往地炫耀自己金發乃神明所賜,直到幾天后她睡醒,雪白枕巾上悠悠掉落一根長黑發,她滿臉嫌棄地用手指拈起,發脾氣道:“這是你們誰的頭髮,竟然出現在我的床上?”
侍女才敢小小聲道:“美稚小姐,這是您的頭髮。”侍女捧來一面模糊的銅鏡,雖然找不出人臉部具體輪廓,但顧美稚不色盲,黑色與金色如此明顯她當然分辨得出。
就這樣,顧美稚看到銅鏡裡的自己一頭黑發,混在一頭長金發中,像是後現代美術生打翻了黑色顏料盤裡又混了金色,看上去烏糟糟的,把她仗著後現代智慧炫耀了一個月的謊言直接戳破。
她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