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嬌嬌就這樣裝作上山采藥歸來, 帶著這個男人回家了。山溪村顧名思義,就在一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村民大多淳樸老實,見雲嬌嬌背著一個藥簍急匆匆出去, 卻領了一個男人回來, 都大感驚訝,雲嬌嬌隻好出言解釋, 這是自己采藥時候遇上的, 見他可憐決定將其收留。
“嬌嬌真是心善。”有人讚了一句。
不過大家夥兒都是村裡的鄰居,誰不知道雲家為了供出一個讀書人, 幾乎快窮得揭不開鍋, 於是有人提議不如把這個男人送到村長家,或者送到周員外家去當佃戶,不然多一口人吃飯,雲家的生計可還得了。
這些提議太孬了, 雲嬌嬌步履匆匆,就當沒聽到了。快到村尾家裡,她便開始了唉聲歎氣。
“姑娘你為何歎氣?”男人嚴肅地問她。
雲嬌嬌蹙了蹙娥眉,幽幽地歎息了一聲:“那我也不瞞你了。”她將自己家中艱難之事告知, 說這些年爺奶偏心、父母愚孝,自己一個女兒家被兄長苛待, 日子過得有多麽艱難。
蕭恆失憶了, 可不代表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 他當即對雲家長子先入為主就是一個極為糟糕的印象:一個少年人既然讀書讀不出什麽名堂, 為何還不事生產、苛待弟妹?
一個因為體弱多病, 被全家慣壞了的任性讀書人形象已然呼之欲出。
看著男人對雲桑印象不好, 雲嬌嬌滿意地笑了, 她就知道威遠大將軍是戰場上殺進殺出、以一敵百的人物,平生最討厭弱不禁風、還需要女子照顧伺候的男人,哪怕沒了記憶,但潛意識的喜好還留著,這種東西是忘不掉的。
她再隨意挑唆幾句,恐怕男人對雲桑的印象還要繼續往下跌。
到底是上輩子蕭恆對雲桑太好了,她不放心,能趁機多抹黑幾句是幾句,這輩子誰也擋不住她的榮華富貴。
這個點正趕農活結束,除了三房拉貨物去鎮上賣還未歸,大房、二房倆夫妻已經乾完農活回來了,正坐在堂屋休息。
見到雲嬌嬌領回來一個形容落魄的男人,一個個都愣住了,該怎麽形容這個男人呢,身材高大偉岸,濃眉凜然,鼻若懸膽,張揚鋒利的五官輪廓似用刀雕刻出來,眼角有風沙的痕跡,下巴的胡茬有一股男性魅力。
那眼神更是冰冷而凌厲,仿佛沙漠上空盤旋的禿鷲,哪怕失憶了,威遠大將軍的氣勢依然不減。
不過誰也不會把人往那上面聯想,看對方這粗野落拓的衣衫,更像是山間出沒的匪賊。
可把雲家人嚇壞了,這年頭山賊可不是普通老百姓惹得起的,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掠奪婦女他們樣樣都做,許是向天借的膽,他們連走官道的商隊他們都敢劫持,還殺了好幾個趕考的讀書人,官兵前來剿匪有時都感到束手無策。
山溪村已經算是太平的了,沒想到雲嬌嬌突然領了一個回來,能不驚嚇嗎。
雲嬌嬌連忙解釋說,此人失憶了,不記得自己的姓名、親人、籍貫等,但絕對不是壞人。
“嬌嬌,這個大叔什麽都不記得了,連自己姓名、出身都忘記了,你怎麽能保證他絕對不是壞人?你貿貿然領人回來,焉知不是引狼入室?”雲桑放下筷子,冷冷地說道。他一雙漆眸探究地打量著蕭恆,似乎在判斷有無威脅性。
看著他,男人微微失神,雲家長孫比他想象中要容色出眾,眸光明銳,哪怕身著一身粗布麻衣,也遮掩不住一股翠竹出塵之氣,確實是讀書人模樣。只是臉色蒼白,沒有半點血色,連兩片薄薄的嘴唇,色澤也是極淡。再加上身形纖長清瘦,眼皮下氤氳著一絲病恙的青色,看上去氣質較為柔弱清冷。
不似一般的農家子,也讓人生不出惡感,反倒奇異地升起一股淡淡的憐惜。
至於對方的稱呼,更是讓他下意識摸了摸胡茬,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流浪了很久,許久未曾刮面,難怪會被一個青春少年叫做大叔。
“大叔我問你,你還記得自己生辰八字、年齡幾何嗎?”雲桑再問。
蕭恆搖頭,他記得自己好似才二十四五,可少年把叔字輩稱呼起來如此流暢自然、又信誓旦旦,他凌厲的眉忍不住皺起,下意識懷疑了自己。
一個連自己幾歲都記不清楚的人,誰能保證此人無害?焉知不是無惡不作的匪徒?
雲家人一聽雲桑的話,都覺得有理,反認為雲嬌嬌被蒙蔽了,堅決不同意收留人。
雲嬌嬌愣了,這怎麽跟上輩子截然不同,上輩子雲桑領人回來,雲家人沒有多說什麽,這輩子輪到她收留人怎麽困難重重,她都想歇斯底裡的大喊:這個人是威遠大將軍,是當朝權傾朝野的齊親王,怎麽可能是壞人!
可偏偏她只能把這些真相憋在心裡,不能說出去,隻好反覆再三說,此人絕對不是壞人。
雲桑:“此人來歷不明,送官是最好的方法,我改日去私塾拜訪夫子、順便去一趟鎮上,讓官府幫忙尋人,若有尋人啟事……”
雲嬌嬌想也不想就打斷他:“不行!”她想撲上去撕扯雲桑,此人這輩子竟也三番五次壞她好事!自己得不到機緣,就想千方百計毀人機緣!
這下雲桑也不問為什麽了,因為大家都從她焦急的態度看出些許端倪,再看蕭恆的面容,一股猜測浮現出來。
關起屋子大家都是一家人,雲桑說話也不客氣,冷靜地再次反駁:“我不知你心中如何想,但若此人家中有妻有子,久尋不到,家人豈不心焦如焚?”
雲桑這句話,把本來還有點心思的二房嬸子忽地也打消了心思。她本來見蕭恆此人相貌堂堂、身材偉岸,直覺此人應該不是壞人,於是起了幾分小心思,想著既然自家拿不出女兒的嫁妝,此人也無名無姓,不如乾脆就收留下來做上門女婿,家裡多一個人乾活,也能分擔點事務。
想完了這才被點醒,看此人年齡相貌,怎麽也不可能未成家,孩子搞不好都好幾個了,女兒正值芳華、雲英未嫁,嫁過去很可能成了妾,這她怎麽能同意呢!
當即也不願意收留了,不能當上門女婿的男人,就是一個吃白飯的。
雲嬌嬌想抓狂了,恨不得抓著雲桑的領子說:我是重生的,我當然知道蕭恆他根本沒有老婆孩子!王府裡連個妾侍通房都沒有!我如果嫁給他,我就是名正言順的將軍夫人、齊王妃!
偏偏先知的手段是一個禁忌,她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不能說,畢竟她跟這個失憶的男人應該是素未相識,只能任雲桑在那裡反覆拆台。
雖然事實也是如此,威遠將軍失蹤半月,陛下都要找瘋了,朝野上下就差大辦喪事。也因此當雲桑把人送回京城時,身為救命恩人,同時又對江山社稷有功,他得到了提攜和禮遇。
雲桑說的沒錯,但陛下心憂如焚又如何,這些待遇很快就要輪到她頭上,她怎麽允許別人破壞!雲嬌嬌咬了咬唇,就是不肯放人。
全家都在埋怨:“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收留外男讓人怎麽想,更別提咱
家幾間瓦房,根本沒地方睡。”
這句話是真理,雲家就幾間房,爺爺奶奶住了一間,大房倆夫妻一間,二房夫妻一間,三叔一間,雲嬌嬌單獨一間,雲清都快八歲了,至今還是和父母一起睡,其余的是堂屋和廚房,沒有能容人睡的地方。
真要留人,讓人睡哪裡呢?
雲桑是雲家的寶貝疙瘩,他要讀書,一個人才清淨,讓這個男人跟雲桑一間屋,全家也不願意,吵了未來秀才公、舉人老爺休息怎麽辦!他們很堅信雲桑能考上,所以根本不願意留人,這不僅僅是多一口人吃飯的問題,連睡的地方都無法解決。
雲嬌嬌也不願意,因為上輩子蕭恆就是跟兄長睡一間,感情處得好,她怎麽允許情況重蹈覆轍呢。
可她也知道自己是女兒家,不可能強留蕭恆同自己一間房,否則清譽就沒了。雖然她巴不得在蕭恆身上沒了,可雲家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那不如讓他跟小叔一起睡吧!”她還想爭取,不顧三房雲大河還在返鄉路上,急急忙忙就想將事情定下,可古代重倫理,三叔就算年齡不大,也是她的長輩,晚輩怎麽能私下決定長輩的事。
“就讓他歇在我屋裡吧,先留幾天,我看他手掌虎口處有練過兵器的厚繭,應該是兵而非匪……”這年頭匪賊之所以落草為寇,還不是為了貪圖享樂,少有如此勤奮去強身練武的。
雲桑似乎也累了,他咳嗽了兩聲,引起眾人的注意。
大病初愈後他面容還憔悴著,眉目之間掩飾不住的病態,家人一驚,不敢再打擾他,紛紛答應下來。
連小個子的雲清都趕緊去倒一杯溫水,拍他的脊背。雲嬌嬌差點沒氣得翻白眼,虧她嘴皮子都說爛了,居然還是同上輩子一樣的結果。
被人因去留問題爭吵了半天,男人至始至終一言不發,像一根木頭樁子杵在那裡,沉默地看著一家人爭吵。雲嬌嬌這個姑娘雖然態度奇怪,但一直替他據理力爭,蕭恆冷峻眉眼還是稍微融化了,只是在雲桑提到他虎口指腹的繭子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潛意識認為這個少年應該沒說錯。
他是正義的兵,而非窮凶極惡的匪。這個雲家長孫比他想象中要觀察力細致、且頭腦聰慧,不像是雲姑娘口中死板迂腐的書生。
得知他身份後,雲家人八成把他當退伍老兵了,對他言行之間沒有那般戒備,雖然還是抱怨幾聲,但還是去拿了一床被褥過來。
至於雲桑歇息前,還得沐浴一場。
這年頭熱水澡奢侈,燒水廢柴火,可因為雲桑體弱,連年過半百、身強力壯的爺爺雲山都不如,家人根本不讓他衝冷水澡。於是隔三差五擦一次身,半個月洗一次熱水澡。
大房兩夫妻燒水添柴,雲清站在小矮凳上,幫忙往浴桶裡倒水,順手丟下大夫吩咐的藥包。
弟弟的殷勤備至讓雲嬌嬌很不悅,她抓住那添藥包的小手,教訓道:“清兒你才八歲,伺候他做什麽?”
雲清回了她一個懵懵懂懂的眼神,似乎不明白姐姐說什麽,“桑哥體弱多病離不得人,而且爹娘都說桑哥是文曲星下凡,未來的舉人老爺,是要當官的,我當然要照顧他啊。”
來了來了,又是這種大房的洗腦包言論,仿佛雲桑一人得道,全家就會雞犬升天一般。
雲嬌嬌冷笑道:“他以後是舉人老爺,你呢,是一隻泥地裡打滾的小潑猴,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人家當不當官跟你有什麽關系?”更別提雲桑考出頭也早死了,連官位都沒得做!
怎麽會沒關系呢,雲清不明白,“桑哥以後要當大官,身邊肯定缺打雜的小夥計,找我去就好了。”
山溪村那個周員外,可不就是自己發達,把自己的小舅子、侄子都招到身邊,讓他們當管事,一個月有好幾兩的月錢呢,還有大房子住,村民們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稱呼一聲“詹管事”,他也想過這樣美好威風的生活。
自家這個弟弟真是好糊弄。
見到蕭恆走過來,雲嬌嬌當即收斂了譏諷的冷笑,柔聲訓斥道:“傻孩子,你這樣費心費力照顧他,你指望他以後出人頭地了記念你的好嗎?他一個讀書人,你是他弟弟,要是堂兄願意對你好,早就教你讀書寫字了,哪裡會到現在,你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更別提開蒙了,“你若想去私塾,不要顧忌別人的想法,姐姐雖然交不起束脩,可向別人跪也要送你去私塾,讓你也當讀書人。”
她這句話也是說給蕭恆聽的。
同時她也是忿忿不平,憑什麽雲桑讀書就是家裡的寶,她看弟弟雲清資質也不差,如果當年供奉的是雲清,搞不好家裡也會出一個大官。
怎麽又提讀書寫字的事情,桑哥早上才提了,晚上姐姐又提,雲清一張小臉垮了下來,悶悶不樂地往浴桶裡丟藥材。
一不小心丟多了,那股衝天的苦味差點沒把雲嬌嬌給熏暈過去,當即繃不住情深重義的長姐溫柔面容。
雲清道:“桑哥有說要教我讀書,可我真的不喜歡,聽說私塾的夫子很嚴厲,寫不出字背不出文章,要打人手板心,我不想去!”
這孩子怎麽回事,原來上輩子是他自個不爭氣,不想學嗎?想到蕭恆在聽,一定能分辨出跟原先她的說法有出入,雲嬌嬌面子頓時掛不住,隻好道:“傻孩子,他哪裡願意教你寫字,教人識字多費工夫,他就隨便說說而已,你還當真了!”
不管桑哥是不是隨便說說,反正他都不想讀書,瞧桑哥那麽勤奮聰明,夫子見了都誇他天資聰穎遠非常人,還不是讀了好久才考上童生。如若輪到他自己,豈不是得七老八十、牙齒掉光光才能考上……光是想想,雲清就感到頭皮發麻,心想這種苦難還是留給桑哥自己承受吧。
嫌長姐嘮叨,雲清乾脆喊道:“桑哥,藥包灑好了,水還熱乎著,你快來泡。大夫說,還需要再泡三次,你身子骨就會健朗了——”
雲桑便放下書本,走出來了。
雲嬌再不甘願也只能退下,她是女兒家,怎麽可能觀看長兄沐浴還不避嫌。其他在場人都是男性,就沒有避諱的說法。
雲桑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脫去自己的外袍,還有雪白的褻衣,光.裸的玉足踩在腳蹬上,慢慢地踏入浴桶。
蕭恆瞥了一眼,看清了這文弱書生那一頭漆黑濃鬱的長發。
還有那白得晃眼、似玉通透的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