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玨感覺謝一塵有一點不高興。
但是不知道這份不高興從何而起, 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晚上睡覺的時候也好好的,睡了一會兒, 忽然就起來折騰她,像是魂兒裡進了一隻野獸, 說話還是輕聲細語的, 對她又體貼, 除了一開始撕衣服那一下實在是扯痛了她,除此之外, 實在是怕弄疼她,細致溫柔,和平時一樣。
為什麽她會覺得謝一塵不高興?寧玨在內心深處反覆求問, 是對危險的直覺似的在意起了謝一塵的情緒, 可謝一塵沒有任何異常,還對她說愛她,說得她心旌搖動, 感覺自己走在人生快樂的頂點, 死而無憾了。
等兩個人都冷靜了一會兒,寧玨開燈,緩緩離開謝一塵的懷抱,要接水收拾一下。
床頭的燈昏昏照出兩個人的影子,謝一塵卻抱住她不許她走:“我看看你。”
現在, 寧玨確定謝一塵不高興了。
哪怕謝一塵就是這樣溫柔, 換個時間地點,同樣的話,寧玨都不會認為謝一塵不高興,可此時情緒的直覺告訴她就是這樣。
於是蜷縮回去, 眼睛眨了又眨,腦子裡快速地思索謝一塵不高興的緣由。
是因為自己今天把她強行留在這裡了?還是因為自己對留和不留搖擺不定?
不,恐怕不是對她寧玨生氣。
那就只能和自個兒生氣了。寧玨經常對自己生氣,很能理解,此時此刻隻可自渡,旁人該說的該做的都相當有限。
“謝一塵……”她軟聲撒嬌。
“嗯?”
“你會不會覺得我是粘人精呀?”她故意地問。
謝一塵噗嗤一聲笑:“你這不是很清楚嘛。”
那種不快的感覺並沒有被這聲笑驅走——寧玨警覺地體會著謝一塵的情緒,臉上還是笑盈盈的:“那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不喜歡,我可就收回了。”
“本性還能收回的?”謝一塵笑她,那種不快的感覺有所減弱……
寧玨想方設法地變著花樣哄她,也沒有讓這不快的緊繃的不高興去掉,哪怕謝一塵對她沒有露出一點不愉快。
這份緊繃爆發在周四,也就是謝一塵來寧玨這裡的第三天。
謝一塵回去後,謝女士並沒有對她住寧玨那裡有什麽不滿,只是回想起寧玨,說:“要是那會兒她沒走,你倆的感情就更好了。”
謝一塵沒說話。
當天晚上,薑望回來了,私底下,他對謝一塵打聽謝女士什麽時候走,時間持續下去,恐怕他們維系起來更艱難。
謝女士有心要他們一起造人,早早睡下了,盡量不讓自己成為絆腳石。
同一個屋裡,謝一塵和薑望並排躺著,又繼續起了話題。
謝一塵:“我打算攤牌。”
“什麽……你瘋了?”要是攤牌,謝女士說不準要打電話到他父母那裡。他離婚什麽的都無所謂,反正事業有成,父母並不反對,但是他喜歡男人這件事如果傳過去——後果不堪設想。
他真疑惑這幾天謝一塵吃錯了什麽藥,演得雖然緊繃繃的,但是就這麽湊合還能瞞一段時間,要是說了……謝一塵是想讓世界毀滅?
寧玨給謝一塵灌了什麽迷魂湯?
“我沒瘋,我想好了,我要攤牌。”謝一塵坐了起來,神情篤定。
“那你要怎麽說?哦,如果是今天我問你姨媽什麽時候走這件事冒犯你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要趕她走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問問,她住到什麽時候都可以,我會配合你的……”薑望手足無措。
現在的謝一塵就像是在醞釀謀殺,表情冷靜,言語瘋狂……黑夜裡,薑望嚇了一跳,打開燈。
燈亮了,兩個人徹底把話放明白了。
“我不會牽扯到你,我就說我出軌了,我要離婚。”
“退一萬步說,就說咱倆感情破裂離婚就可以了,別說得這麽難聽!”
“我們為什麽感情破裂?”
“因為我晚上不洗腳!”薑望故意開玩笑,想要衝淡謝一塵現在有些冷冽肅殺的氣勢。
然而謝一塵只是凝重地看著他,表情冰冷地吐出兩個字:“別鬧。”
“你冷靜一點,你是為什麽突然要攤牌了?”薑望皺著眉頭,他幾乎要抓破頭皮,百思不解。
“沒有為什麽。”
“你是怎麽了?受了什麽刺激?你不是這種衝動的人……你平時不一直……”薑望本來要說,謝一塵不一直是那種人一向平和理智的那種人嗎?不一直低調地好脾氣地沉默著嗎?
然而他忽然意識到了,謝一塵從來都不是這種人,能遷就只是因為那些問題她並不關心。她關心的問題,若是確定了就要一條道走到黑。別人無法開解,這是白娘子的苦毒,是從舞台上沿襲下來的本性,謝一塵如果真的沉默理智,就壓根兒不會和他結婚!
可他還是覺得事出突然:“那你覺得這樣有什麽作用?我現在不考慮自己,我相信你說的。可對你呢?你姨媽被你嚇一跳,家裡鬧騰起來,對你有什麽好處?難道那時候你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和各自的伴侶在一起了?現在偷偷的,至少心裡不虧,要是把長輩氣出毛病來……謝一塵,我怕你自己過不去!”
兩個人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大,謝一塵竭力地爭辯自己絕不會牽扯到薑望的性取向問題,非但如此還要給他塑造好道德模范形象。薑望聲嘶力竭地告訴她不是這個問題,問題在於她謝一塵也是體面人,難道就要對長輩撕破臉嗎!要知道不是說完就能解決的,之後的一切都如齒輪一樣咬合,一環套一環,一件件一樁樁,沒有一件事能獨善其身,最後受虧損的還是謝一塵自己!
門忽然被敲了幾聲,是謝女士的聲音:“小兩口吵架啦?大半夜的……有什麽事咱們出來好好聊聊……”
謝女士端坐沙發,對面是薑望和謝一塵。
假冒夫妻之間沒有矛盾,然而吵架並不全是你死我活的,吵架就像是兩個大腦的頡頏相抗,從思維到言語,換了個舞台交鋒,最後從言語回歸思想,從思想回歸大腦,然後彼此了解。
此時此刻,誰也沒說服得了對方,也沒得出一個行之有效的結論,謝女士無論問什麽,他們都保持沉默。
謝女士說得口乾舌燥,什麽家和萬事興,什麽到底怎麽了,是不是薑望出差回來發生什麽事啦……
就那麽幾句內容,她顛來倒去地說,苦口婆心的長輩勸和,謝一塵默默看姨媽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們婚姻就是彼此的磨合,各退一步……
她忽然插嘴:“姨媽。”
謝女士坐正了,終於聽見一個人回應,她有些輕松:“你說。”
薑望已經扭頭要阻攔謝一塵說話了,橫過一條胳膊,卻被謝一塵用力掰開。
“其實我倆已經離婚了。”
好似在三個人頭上下起暴雨,還響起轟轟雷聲。
謝女士以為自己沒聽清,疑惑起來:“啊?你倆要離婚?家和萬事——”
“已經離了,去過民政局了,上個月13號。”謝一塵強調。
薑望知道大勢已去,猶如項羽在烏江邊舉目一望,全身寫滿悵然,一轉眼他隻好強撐著:“啊……對,我倆生活上處不來……但是您要來,怕您擔心,所以……”
謝女士保持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扶著腦袋站起來,雙手虛按:“明天再說,我得歇會兒……你倆也早點休息。”
她背對兩人走了,走出三兩步,有些悲痛地回過頭:“一塵你過來。”
謝一塵的表情就像要凌遲自己,格外冰冷,薑望怕她偏執過頭,和謝女士造成不可彌補的傷痕,急忙站起來,然而還沒開始說話,謝女士就說:“小薑兒去睡吧,啊,沒事,我緩緩就沒事,沒事。”
剩謝一塵和謝女士單獨相處,薑望看去,好像看見兩隻行走的炸/藥桶徐徐走過。
關上門,謝一塵平靜地坐下,謝女士說:“是不是薑望出差對不起你了?是不是受委屈了?”
謝一塵眨眨眼,沉默片時:“不是。”
“為什麽離婚?”
“因為處不來。”
“說結婚的不也是你?”謝女士此時有些動怒了,她不明白年輕人好端端的每天整這些——還假裝沒離婚來騙她,一個個都裝得像模像樣,這像話嗎?
謝一塵沉默了很久:“姨媽……我心裡有人……我覺得我沒法兒和她在一起,你也不會同意。我就結了婚,想讓自己死心……”
低下頭:“但我放不下,我也……和她在一起了。”
謝女士沉默:“你外頭有人了?”
“不是外頭有人……是……好吧,是外頭有人。”
“你給我死了這條心,去,給薑望道歉。沒羞沒臊,說什麽心裡有人……咱們家不是這樣的,做人要知道倫理道德。”
倫理道德。
她的感情哪有倫理可言。
她揪著裙擺感到強烈的不甘心,她知道自己是異類,從小到大都明白,但此時此刻感情在自己身上萌發出來,她強烈地愛著一個人,那個人回應了她,她不再覺得孤獨了。
好像短暫地被包圍在透明的殼中,不必迎接世俗的眼光。
現在,世俗的眼光從姨媽這裡來了,她想要突破它,徹底地撼動它。
但感到自己渺小,卑微,不知道從何做起。
她坐著不動。
謝女士說:“去呀,你是一條道走到黑,薑望不計較你。你別告訴我,薑望外邊也有人。”
事實就是這樣的,夫妻之間用婚姻做工具,哪裡需要哪裡搬,自己壓根兒不在婚姻裡。
可她答應了不牽扯薑望,於是說:“是我自己的事。但是薑望知道。”
“你還要什麽?要是薑望對不起你,我第一個讚成離婚,有一千個更好的我給你找。現在你犯錯了,人家原諒你,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做得對不對?外邊有人還說得這麽理直氣壯?我什麽時候教過你這些?”
謝女士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說不要臉,可是她看著和自己很像的那張臉,覺得說出口就像扇自己巴掌,隻好硬吞回去,像被饅頭噎住了,半晌喘不過氣。
“沒可能的,姨媽……我們已經離了,我也,不想再結婚。”她是頑梗的兒女,硬著頸項忤逆家裡的大人,不孝得要釘在恥辱柱上。
“你自己好好想想,多大的人了!”謝女士本來要再說些,但謝一塵沉默端坐,謝女士想起了什麽,換了一套話:“你愛白蛇,我就告訴你,戲是戲,人是人,白蛇不回頭,你不能不回頭。迷途知返,人得活得明白點!我一直知道你悶著強勁兒,認定了死不回頭。從小到大我都說不動你這臭毛病!”
謝一塵微微動了動:“我想了很久,我不想再想下去了。”
“多久?人家喜歡你嗎?要是你結了婚才有這心思,我勸你趁早死心!”
“結婚前……很久。”謝一塵默默蠕動嘴唇,垂下眼。
“結婚前……誰啊……也沒什麽男的認識你啊,許立文?許立文不是寧玨對象嗎?合著是你看著人家鍋裡的?你還要不要臉?就是不要這臉了,你就要這人,你也結婚前弄明白我還佩服你,結完婚再——這算什麽本事!”
謝女士終於言辭激烈了起來,一通訓斥,氣得坐立不安,握著桌角恨不能掰一塊下來,瞪著她。
可謝一塵就在原地一動不動,坐得乖,為人逆反,一步也不肯讓,擺明了:她就是豁出去不要臉了。
可她還是微弱辯解:“不是許立文。”
“那是誰?是誰不都一樣?你就是挑撥別人家庭讓人和你結婚這是本事……你結了婚搞外遇是什麽本事?”
謝一塵保持沉默,她維系了薑望的體面,因此,給自己潑了髒水。
她渾然不在意,她絕不回頭。
“謝一塵!”謝女士終於拍案而起,指著她鼻子要訓斥她了,“我就教你搞婚外情了?誰?哪個狐狸精?”
“姨媽……其實我,和薑望結婚也是假的。他不想結婚,我也只是假裝結婚,我們兩個什麽都沒有。”她蒼白地解釋,她不想姨媽把寧玨說是狐狸精。
她很怕這樣道德的譴責趕走寧玨,此時此刻,她忽然想回頭,迷途知返,再次撒謊,不要對姨媽說明。怕走得太遠,連寧玨也一並丟了。
這是怎麽了?難道她不該這樣偏執?
可話說出口,她不想表達出退後的情緒,她就要這樣做,旁人怎麽勸,白蛇也要升仙,哪怕撞了南牆,哪怕鬼魅當道——
謝女士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消化她這番話。
半晌,謝女士沉默很久:“你搞的婚外情……那人是什麽條件,什麽情況?我認識不認識?知不知道你這情況?”
謝女士了解謝一塵,謝一塵說清白,那就是清白,尤其此時此刻,謝一塵不至於撒謊。她要相信謝一塵,如果這時候謝一塵還要對她在根本問題上撒謊,她會崩潰的。
她對謝一塵的包容更甚於他人,因為她們不是母女。因為有親姐妹的在天之靈,她總是寬容,嘗試理解,運用自己的開明,去悟道一般悟出她和謝一塵之間的關系。
她已經退步了,謝一塵認定的事很難扳回來。
既然薑望這樣退步,又知道內情,說明你情我願,最多就是對名聲不好,沒什麽要緊的,沒傷害他人,這是最好的。
謝女士這一輩子體面,寧可傷害自己,叫自己吃了虧,受了騙,也不願意要人因為自己而丟了臉,吃苦頭。她秉持這態度,幾乎打算大度地原諒謝一塵了。
管他是誰呢,只要不勾搭過老的,不勾搭未成年,不找有家室的,她都能捏著鼻子接受。是窮,自己家裡有錢,只要男人肯上來做上門女婿,都不是問題。是富,自己家門淵源不錯,誰還能嫌棄了?
“您認識的。”謝一塵捏著衣擺,咬緊牙關。
“我認識……總不能是羅賓吧?”
謝一塵苦澀地微笑,天啊,自己是多麽怪異的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就是姨媽這樣開明大度,打算諒解她,打算替她收拾後面的一屁股灰……也想不出她喜歡的是女人。
就是自己在姨媽面前明明白白表示過情緒波動的只有寧玨,姨媽也根本不會想到是她。
謝一塵捂著臉,感到自己長出翅膀,長出爪子,長出尖角,長出觸須……她感到自己是個怪物,可怪物……要一條道地走到黑,白蛇在人間也是怪物,人妖殊途,她要……永不回頭。
從指縫裡擠出回應:“不是。”
“那是誰?我認識的你的朋友不多……”
“是寧玨。”
謝一塵感覺自己的口吻無比冰冷,像一條蛇幽幽吐著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