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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有紅塵》第42章 婚姻
那還是一年前的事。

 鏡子裡, 魑魅魍魎伴舞,謝一塵在燈下搖手回眸,鏡子外的世界, 她支著拐杖,低眉順眼, 背對舞台, 什麽都不去想。

 一條白蛇, 蛻了皮,靈魂脫殼而出, 只剩一條外皮僵硬地活在人間,謝一塵相信那是自己。

 身體好了不久,她可以靠著拐杖站起來, 若是不必走動, 她連拐杖也不需要。雙腿有了活力,新傷舊痕都漸漸愈合了,照這樣下去, 她很快就要恢復從前, 任意起舞。

 她在鏡子前看見那條一心成仙的蛇。她是有這份的自傲,就是瘸了腿,也能一步步地踩著碎玻璃似的咬牙苦練回來。

 回國的第一日,先回了平都休息,她對著鏡子扔下拐杖, 趔趄著維持平衡, 一步步地踏出去,刻入骨髓的舞步被喚醒了——摔了兩次,心被摔活了,休息片刻, 再次投入地練習,表情沉著,直到摔了七八次,全身痛得讓她想起醫囑,還是少做劇烈運動的好,不要為難自己。

 她就沉醉在舞蹈室裡,每一塊地板,每一處灰塵都是親切的,像吹口氣就千變萬化地成了江水,成了天地,成了百姓居所,成了舞台,她置身其中,表情疏離地和許仙小青談著未來的事,一轉眼,她就成仙而去了。

 可也僅僅是這樣想了片刻,她忽然明白過來,《白蛇新編》這出舞早已被取消了。

 沒了舞台,也沒了觀眾,甚至配角都不剩,白娘子拋棄誰,追念誰,飛升去哪裡也都是她自己,追光燈隻追著一個孤獨的背影罷了。

 她再怎麽跳,也不會有人去看,她不複少女時期的天真了,身體的狀態也大不如前。現實把她浸沒在水底,壓得喘不上氣——忽然想起寧玨,咬咬牙,縱容自己短暫地想了想寧玨。

 世界上獨一的觀眾是寧玨,除了姨媽,頭一個看明白她這條白蛇的人就是寧玨。謝一塵在她面前總想竭力舒展自己,舒展起來,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她每次都因寧玨掙扎起來,像是被喚醒了。

 可寧玨又實實在在地在燈下,不光是觀眾,許多時候,蒙著一層白蛇的影子。

 她是皮,寧玨是血肉,一道地疏離著人間,朝天外之天的不可得之物渴想著,並奔赴這條不回頭的路。

 心裡鈍痛。

 她幼年時由姨媽收養,在國外過了幾年,她漸漸地知曉自己是和別人不同的。

 倒不是清高地決定成為另類,只是,似乎自然而然地——她生來就是異類,思考方式和別人不同,有傾向性地去聽各類消息,聽見哪個同性的酒吧發生槍擊,或是誰和同性的人發生了什麽關系,她都格外豎起耳朵來聽。

 她始終是寂靜的,從未表露過情緒,平靜死水,除了舞蹈沒有別的追求。

 心裡隱隱地和那些人共鳴著——仿佛世界是一個村,亮著幾盞燈,她會在夜裡悄悄亮起燈和他們回應,看著稀疏的燈火,她沉寂地滿足著,並沒有太多奢求。

 直到寧玨來,那天,她不知好歹地在評論家面前議論了一番白蛇,和李娟娟爭論了,姨媽的臉抹不下來,和她生了氣,留她一個。她艱難地想要起來,印證自己的念頭。

 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和寧玨爭論起來了,莫名地把情緒放在寧玨身上——那時,寧玨表現出來的疏離,就像是她自己,似乎在照鏡子,看見另一條白蛇,在人間煙火裡浮浮沉沉。

 她明白過來,寧玨是看得懂白蛇的,即便沒有讀過書,即便是吊兒郎當的混混,也比任何人更懂她——或許因為當初差一點當了姐妹,差一點就是寧玨輝煌地起舞了。

 心裡對命運的混沌產生了奇異的感受,她心裡迷惘,不甘心地要站起來,要在寧玨面前顯示,她謝一塵選擇跳舞並不是比誰差的——竟然就站了起來。

 那是她出事之後,第一次這樣明確地意識到,她的雙腿還存在,像是和她本身割裂,只是儲存在那裡,找不到調取的力量。

 可也只是站起來而已。

 她如何能夠甘心,沉默不語,低著頭,看見寧玨把平康寺求來的平安符,別在她的手腕上。

 低眉順眼,謝一塵恍然明白,在白蛇的事上,只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無人時,眼淚撲簌而下,所有追求皆為泡影。

 幻影般的日子,她獨自尋死,後來一心尋死也成了什麽追逐的目標,她立即放棄了,就那麽無謂地活著,生怕自己再為著追逐什麽而耗盡熱血卻發現一場空。

 直到那次,直到寧玨半夜前來,獨自坐在她家門口,淑姨開了門,看見個落魄的女孩抱著膝蓋睡著,臉上有傷,腳上有傷,血痕累累地進來。

 她在一如既往的早起中沉靜地思考,聽說寧玨來。她心裡是刻薄的,她要看看寧玨這樣和她一樣疏離的人,到底是為誰受傷?許立文?好哇,讓她來看看笑話——

 她幾乎是心存惡念地打開門,開門的一刹那,她暗自悔悟了,何苦這樣呢?她們的情面不在嗎?為什麽忽然惡狠狠的,寧玨又做錯了什麽?不是一向都很依賴寧玨?這個人固然不好,可在她面前,從沒做過一件不好的事。

 也不知道是向誰悔悟,後悔戛然而止。

 門開了,她看見寧玨屈身坐在塑料板凳上,屈身用清水洗臉,剩下的水流過傷痕累累的雙腳。

 為什麽,眼神裡寫著釋然的喜悅?謝一塵說不出話,沉默地搓著把手,試圖說些什麽。

 但無果,寧玨只是沉靜地低著頭,安靜地清洗腳上的傷口。

 似乎也沒有注意到被默然注視著。

 謝一塵默默關門,像是自己反而被羞辱了一番,臉上火辣辣的。

 年長者的體面和矜持忽然冒了出來。她本是在揣測寧玨和許立文的前因後果,甚至有些嘲笑的意味,此時此刻,煙消雲散,她默默地取了雙新的拖鞋放在門口。

 寧玨這次抬頭看她,眼神緩緩挪動,從她臉上,挪到手邊,看她屈身放下拖鞋,然後再度看她。

 她不敢再接著剩下的表情,怕寧玨無所謂地看她,也怕寧玨感激她,甚至自己也心亂如麻,不明白怕從何來。關上門遮掩表情,淑姨走過來問她寧玨怎麽樣了,謝一塵說沒事不用擔心。

 淑姨就摸著她的腦袋抱住她,小聲安慰她沒事的。

 謝一塵不明白淑姨為什麽忽然安慰自己,之後過了很久她才想起那天她表情哀傷,像是在為寧玨哭泣。

 她是在為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哭泣,她猝不及防地直面了內心的幽暗,她在許立文的事上對寧玨多出格外的情緒。她以為自己改了性子,因白蛇的身份,而對許仙癡迷。

 可她是白蛇,許立文卻不是許仙,而且在她的故事裡,白蛇升了仙,對人間毫無留戀的,她怎麽會癡戀許仙?況且,她在舞團時就不大搭理許立文,彼此的情分寡淡,像是被迫做一個項目的同事,怎麽會有格外的情感?

 心裡的燈幽幽亮起來,和她曾經見過的許多奇聞對應上。

 她沉靜地隱藏秘密,裝作無事發生,她是正常人,誰也不會想,她對朋友有什麽非分之想。

 就是在溫泉的時候,她有些失態地多問了問寧玨,在國內,她們這樣的異類會是什麽處境,都過著怎樣的生活,她好奇得要死,攥著寧玨多問了很久,寧玨不解她為什麽這樣在意,目光怪異——

 她立時醒了過來,是的,寧玨不是這樣的人,她收斂自己,蒼白地解釋,裝作自己只是好奇心作祟。

 她相信自己是短暫地迷戀著寧玨,做朋友要長久得多,她從不逾矩,隱藏自己,愈發地像個正常人,和寧玨說說笑笑,就是等寧玨結了婚,她們也不會被影響——

 可寧玨一轉頭就走了,她理解寧玨的嫉妒,理解她把自己當作玻璃櫥櫃裡的展品任意觀賞——哈,連朋友都不是!自己小心翼翼地收斂的感情,從面子到裡子都被糟踐過了。

 她禁止自己再去想念寧玨,一而再再而三地逃了,算什麽?

 況且人間的情愛那樣短暫,白蛇永恆的歸宿在天外。

 雙腿肉眼可見地好起來了,她每天都用一個舞台的幻夢支撐著自己,每天都夢見她再次起舞了,被定格在油畫中央。就像姨媽銘記自己的美麗那樣,她銘記自己。

 然而當她蹣跚起舞的時刻,卻無比孤獨,白蛇不成為白蛇,不是缺少布景,不是缺少燈光,甚至並不是缺少觀眾。

 可就是缺少寧玨。她縱容自己,再縱容自己,把寧玨的形象在腦子裡揣摩了很久,寧玨的質地被她揣摩明白,她就自顧自地原諒寧玨。

 有人愛她,寧玨就會逃走,是那天自己顯露出寧玨對自己太過重要,所以寧玨不堪重負地逃走了?

 寧玨曾經說,就像小孩子去人家家裡,雖然無法用語言說明,卻擁有格外的敏銳,知道人家對自己的態度,決定是否留在這裡。

 看來這話是對的,可惜寧玨不是感覺到不關心而逃走的,而是人真的愛她時,她就要逃走。

 寧玨第一次逃走後,姨媽暗自傷心了很久,反省說話是否不得體,讓小孩子覺得自己不真誠。

 她豁然開朗。

 可寧玨不知所蹤,是大海裡扔下的針,恐怕此生都不能再見。

 在她追想寧玨,默默地猜測自己或許會在追想中默默度過余生的時候,薑望來看望她。

 出國前,薑望一路追著她,可她從薑望身上看不出什麽愛情,送花寫詩格外體貼,薑望能明白那出《白蛇新編》,不算討厭,她就看著謝女士和李先生喊他“小薑兒,小薑兒”,俏皮得像是從舌頭底下囫圇出來的昵稱,出國前他說,他要等她回來。

 現如今他果然來了,這次來,他依然捧著鬱金香,左右打量一圈:“寧玨沒回來?”

 謝一塵保持沉默。

 “別為她難過了,我不也是朋友麽,一起出來玩。”

 於是,她就見到了“周四晚上的公園”,她見到了薑望的男友羅賓,半個英國人,在南城做模特的,身高近一米九,帥得格格不入。她猝不及防地迎接了國內的同類們,可唯獨她是孤身一人。

 她被牽引到酒吧中,偶爾地見了幾個短頭髮的同類,那時並不繁華的平都並沒有女同性戀固定的交際處所,只有幾個大膽的會借助男人的地方坐著。她剔透的質地吸引了幾個人來搭訕。

 “我有女朋友了。”她笨拙地推拒。

 薑望說:“一般人怎麽會這麽介紹啊,你直接說你不喜歡女人不就好了。”

 “你還真拿我當朋友。”謝一塵挖苦。

 心裡惴惴不安。

 薑望在謝女士面前形象頗佳,他每天進門,謝女士就呼喚謝一塵下來作陪,“小薑兒”喊得謝一塵格外煩躁。

 薑望的生意越做越大,家長也是知書達理的,謝女士暗自調查過,已經著手結婚的事,和李先生議論起來,謝一塵在旁聽著,面露難色,可又說不上話,隻好和薑望出去,躲在一群沒有未來只有現在的男人女人中間,短暫地長出一口氣。

 “形婚這件事,老實說,除了我,沒有更好的選擇。孩子的事,到時候我們就說不孕不育,做模作樣地去醫院,等到年紀大些,就各自離婚,推說是’婚姻的圍城堵得我們喘不過氣,有了經驗,這輩子都不想結婚’。如果你不找我,別的gay跟你說形婚,到時候家裡要抱孫子,指不定要怎麽為難你。或者你直接嫁給正常人,那好,可你心裡願意嗎?別逗了謝一塵,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我們是同類人,我猜猜,你喜歡寧玨吧?不過之後你喜歡別的女性呢?我們要藏起來,就只能互相幫助。”

 謝一塵拒絕,薑望的每個字都透出一股蓄謀已久的味道。

 但拒絕的理由卻有所不同。

 她以為自己不會坦然承認她的喜歡,被薑望察覺也應該一口咬死,否認,把自己的感情背叛,凌遲在風裡,風乾,龜裂——就像平時一樣,用平靜掩藏情緒。

 但此時,居然非常坦然,掠過這個問題:“恐怕我這輩子不會再遇見寧玨,下一個喜歡的說不準是男的,和你結婚把自己搭進去,我認為不劃算。你早就盯著我了?怎麽不在你這些朋友之間找一個。”

 “我實實在在看過白蛇,並不是假的。我以為你是那條白蛇,非得成仙不可——就是過幾年,你換了心思,我們也離了婚,各自達成所願。”

 “什麽各自達成所願,我比你小,我並不急著結婚。”

 “你總得急著證明你不適合結婚。”

 “別拿這種口吻和我說話。”謝一塵和薑望對峙,她坐著,薑望站著,各自抗衡,但她弱勢下來,她想要答應了之,躲在婚姻裡,似乎另成一方世界。

 “你希望我有什麽明確的利益訴求。那我說,第一,我要堵住父母的口,他們雖然是知識分子,但是有些門第的觀念,我找你,是我高攀,他們會滿意;第二,雖然像自誇,但我實在是個好人,比這些男人好,而且我有收入,不是那種為了錢纏著你不放的人,同理,你也是這樣;第三,就是交朋友也要慎重看待,我沒有時間再找一個你這樣靠譜的朋友,我馬上就三十了,而我熟悉你。”薑望一條條地說明自己的態度,好像和謝一塵談合約,話語有些冰冷,可一條條,謝一塵都認同。

 她確確實實沒必要證明,沒必要結婚,腿好了之後,姨媽就不急著為她介紹幾個男孩子,仿佛她的價格漲起,在市場上漸漸有了排面。不必要著急嫁出去,待價而沽,她安坐著,姨媽一點兒也不著急。

 然而,謝一塵思索良久。

 寧玨已經走了,即便不走,謝一塵也無法說什麽,說了又能怎樣,婚姻是遲早的事。

 她終有一天會和一個人結婚,和她喜歡誰,愛上誰關系不大——她是天生的異類,能夠愛上男人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她繼續勉強自己。

 薑望真適合去做銷售,說出來的話深切她的痛處。

 或許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

 或許,各取所需,等到她面容衰敗,青春不再,也是結過婚的人,喪失婚姻市場的競爭……

 薑望擺出的條約橫在她心頭將近一個月,她每天都回想這些話,斟酌地,審慎地思考。

 坐在鏡子前,她質詢自己,真要結婚了?就如白蛇為了報恩,盲目地嫁了許仙?不,不是這樣對應的,她是癡了不成?就是不愛,萬一有誰更合適地愛著她?她並不是寧玨,非得一個人愛著自己不可——

 婚姻也不過是經濟利益的交換,眼下來看,的確是沒有比薑望更合適的了。

 薑望答應她,要是她決意離婚,自己絕無二話。

 口頭承諾,君子協定,她吃了虧也只能吞咽苦果。

 結婚,是賭博,賭一輩子當個隱藏起來的異類,賭孤獨,賭自己心如死水,賭她不再見到寧玨,賭她不再見到寧玨這樣的人。

 最後,怪物和怪物住在一起,一個屋簷底下冷暖自知。

 她應了這場合約,薑望開車帶她去拍婚紗照,她勉強站起來,忽然感到雙腿無力。

 “要是有一天——我們這樣的人,能和自己心愛的人結婚,我們就不用這樣勉強。”羅賓這樣總結,謝一塵默然不語,他把她扶下來,陪著試婚紗的女孩看見兩個帥氣的男子侍候她,羨慕了起來,小聲說:“伴郎也是一表人才,是新郎的朋友?”

 三個人都尷尬了一會兒。

 羅賓把手捧花交給謝一塵,兩個人都表情哀傷,像完成了什麽交接的儀式。

 和薑望的合約完成,謝女士和李先生半是挑剔半是欣喜地為她準備盛大的婚禮,全盤照抄別人的風俗,婚禮的形式和只有他們知道的實質一樣不倫不類,在南城最大的天主教堂舉辦。神父在兩人中間垂眉讀經,穿著潔白的以弗得的唱詩班分列兩側。

 謝一塵和薑望兩方共計四位家長都握著手暗自期盼。走廊盡頭,薑望推著輪椅上的謝一塵款款走來,金童玉女,燈光好得出奇,兩個人都像是從美人畫中走出來。音樂和鮮花盛放在他們頭頂,神的祝福沐浴在他們名不副實的婚姻中。

 好友中,羅賓穿著白西服低調地坐在嘉賓席,謝一塵四下打量,抱著胳膊,像是被聚光燈全然覆蓋,她正孤獨地對空無一人的觀眾席發出微弱的獨白,她很想直接從輪椅上站起來逃離這裡,最終壓抑了很久,有那麽幾分鍾,再次失去對雙腿的控制權。儀式結束後,薑望和羅賓眉來眼去得讓謝一塵厭煩又羨慕——

 之後,謝一塵很長時間沒再主動站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故事情節虛構,形婚是結合時代背景與人物設定的。

 然而現實生活複雜,關於這一切,各自斟酌,冷暖自知。

 後面還要再解決這事 猜到了嗎 把薑望放在配角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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