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彤是半跪在地上的, 為了給她撐傘,荀若素也有一條腿沁在雨水中,她的體質很怕冷, 還有些輕微的咳嗽, 薛彤裝了一會兒就有些裝不下去了, 她緩緩睜開雙眼, 綿綿雨絲中, 她看到荀若素在哭。
一點淚水悄無聲息地掛在下巴上, 荀若素的眼角有些泛紅, 但表情中卻沒太多的悲痛,仿佛只是睜眼看人的時間太長, 淚水是生理性的。
宿舍走廊中開著燈,燈光暖黃色,落在荀若素的身上,她既不問梵印的事, 也不關心天雷, 隻瞧著薛彤,微微皺著些眉心, “疼嗎?”
“也不是很疼, ”薛彤伸手, 將她下巴上的眼淚接住,“你怎麽還活著啊?”
“這句話我?還想問你呢,”荀若素被她氣笑了,“第七道天雷威力巨大,你還有閑工夫解開梵印,我?家祖宗不是好招惹的,反噬也不好受吧?”
薛彤抹去嘴角的血跡, “還行。”
“拴你的籠子都快劈壞了,叫還行?”荀若素滿臉寫著“騙人。”
她指著地上的影子——沒有月光的午夜,雨絲綿綿,唯一的光源就是宿舍走廊的燈,但這些燈還是老舊的白熾燈泡,泛黃,全部打開也沒有多大威力,落在荀若素的身上都成了淺淡一片,難以在這樣的雨夜中拉開影子。
然而此時,薛彤的腳下卻形成了濃墨重彩的陰影,是一隻巨大的牢籠,無數鎖鏈在籠子中升起,看樣子是綁在薛彤的身上,隨著她的動作而晃動,但離開了陰影單看薛彤本人,卻沒有任何重負。
陰影中,困鎖薛彤的牢籠破損一道,鎖鏈也有毀壞的跡象,荀若素伸手,將薛彤扶了起來,“我?們回去說。”
劈厲鬼的天雷有些一反常態,沒有平素趕工似得乾完就收工,反而每一次都劈得鄭重其事,不像處刑,倒似篩選。
荀若素這會兒已經恢復了記憶,她見過這樣鄭重其事的天雷——當年薛彤繼任第十殿殿主時,就曾遭過這樣的雷劈。
人世間討份工作還要投簡歷、筆試、面試,倘若公司講究,還有一面二面,就算全部過了,跟你談薪資時雙方都有可能不歡而散,薛彤這份工作薪酬高,不愁吃喝,鐵飯碗能管成百上千年,頭上的老板隨便罵,做二休三,想請假就請假,規則之下還能隨便鑽空子……這麽?好一份工作,當然不是隨便落在頭上?。
成為十殿主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滿身罪孽,需要自己畫地為牢,二是九道天雷,一道都不少的劈在身上?。
在薛彤之前,第十殿也曾有過其它選擇,但要麽?心智不堅定,最多劈到第三道天雷就主動放棄,要麽?罪孽深重,卻無法約束自己,只有薛彤——
思過崖上?雷電交織,蝕髓銷骨,她走過去時,頭也不回。
此時的薛彤身上?濕噠噠的,幸好這是個女人的宿舍,抽屜裡放著暖風機,荀若素正在一邊幫她吹頭髮,一邊聽她道:“雖然是些旁門左道的手段,不過他現在已經是罪孽纏身,又有黃小苒這個牢籠將罪孽裝在裡頭,只差兩道雷就能代替我。”
的確是旁門左道,但面具人既需要博學,清楚知道成為第十殿主的前提,又需要足夠的時間來布此局,讓自己達成這些條件,天道苛刻,就算明目張膽地鑽空子,也要鑽出水準來才能得到認同,可見面具人在這裡頭下了好大一番功夫。
其實第六道雷劈下來時,薛彤就覺得有種熟悉感,只是荀若素那邊正好出了么蛾子,將她輪回前的記憶劈出來還跟薛彤共享了,一晃而過的熟悉感哪有白月光為了自己挨雷劈刺激,薛彤一時被分心,竟忘了深究下去。
薛彤說完,又問荀若素,“如果最後兩道雷我也扛了下來,第十殿主總不能是兩個人吧?”
“不會,”荀若素攏了一把薛彤的頭髮在手心,“第九道天雷會劈壞你鑄的籠子,你身上的業障積攢了上?千年,籠子一旦破壞,你就會被罪孽吞噬,成為大魔頭,到時候就輪到大家齊心協力鏟除你,為天下子民謀福利了。”
說完,荀若素還不忘假惺惺地歎口氣,“到時候我?也只能大義滅親。”
“滅你個頭啊!”薛彤猛地一回身,荀若素的手掐在她長發的根部,差點將她拔成斑禿。
薛彤淒慘地倒抽一口涼氣,“我?恨你!”
“勞您廢心來恨我,”荀若素將她的頭撥正,“別亂扭,吹著呢,再燙到頭皮。”
薛彤扁著嘴,嘀嘀咕咕著坐直了身子。
“我?都要被人代替跟你們反目成為最終boss了,你就這個反應?”薛彤生氣歸生氣,不敢再跟自己的頭髮過不去,“你要是敢大義滅親,我?就敢同歸於盡。”
“刀在抽屜裡,布在你手邊,是捅死還是勒死你隨便,”荀若素冷漠,“我?是血肉之軀,不需要同歸於盡那麽費力。”
“……”薛彤給堵得說不上?話,“哼”了一大聲。
秦語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她年紀小,還在發育階段,身高有些勉強,坐在椅子上?還能晃腿,卻一臉嚴肅地看著薛彤道,“看來我當初的選擇沒有錯,您跟她相處的很好。”
“別說得好像都是你的功勞,”荀若素狠起來連自己都懟,“輪回之前的記憶你我?是相通的,你沒人性,所以應該是我想出來的主意。”
“你沒人性”聽起來是在罵人,但具體事情具體分析,荀若素只是在陳述客觀事實,不帶任何偏見和辱罵成分。
秦語沉默片刻,與她達成共識。
面具人也在房間中,他是自己走進來的,看別人在他鼓掌之中掙扎也是一項變態愛好,何況外面有雨,他不死不代表不生病,眾人拿他莫可奈何,他當然哪裡舒服就呆在哪裡。
面具人很滿意現在的情況,剛準備咧嘴笑,荀若素就喊了聲,“無常的兒子,拍他。”
巨大的爪子壓在面具人身上,壓得他瞬間笑不出來,都快生理性流眼淚了。
荀若素一人控場,連薛彤都不敢相信荀聖母今天殺傷力這麽?……顯然還是在生自己解開梵印不與她商量的氣。
“先想想這種情況該怎麽解決吧,”薛彤開始把話題往別處扯,她還反手戳了戳荀若素的腰窩,“再不想辦法,我?就危在旦夕了。”
戳完,薛彤又問了句,“我?解開梵印後,按理說你應該立地暴斃,這副軀體不能再用,只剩下三魂七魄,怎麽還能活著呢?”
問完薛彤就後悔了,這不是把自己往槍口上送,還嫌人這氣生的不夠徹底是吧?
“我?恢復記憶的一瞬間,已經不只是你的半身,也是她的,”荀若素指了指秦語,“她沒回地府之前都不算完整,跟我?共用一套三魂七魄。”
當年思過崖上?,隻劈出了一套三魂七魄,因此原身得靠天道庇護入輪回,而三魂七魄則跟尋常人一樣過忘川,本來這是第十殿的工作,為了不驚動薛彤,蔣長亭越俎代庖,因此觸犯了規則,罰三百年目不能見光。
當年荀若素的父親以血肉白骨魂靈為器斬殺惡鬼,魂靈有損,功德有缺,才落到一個活不長久兼職天煞孤星,而荀若素的原身沒有三魂七魄,化業障為功德者也無半點功德積攢,這兩分心,不管哪一分,在輪回中都過得淒淒慘慘。
而今苦到了盡頭,兩人共享三魂七魄與前世記憶,才能保證彼此都活著,
薛彤碰了碰原本梵印所在的位置,有些五味雜陳的醋意。
“我?已經用你的手機給蔣長亭發了消息,讓他把黃小苒帶過來,”荀若素將吹風機關上,最後梳理了一下薛彤的頭髮,“若是能在第九道天雷劈下來之前,想辦法將黃小苒的罪孽歸到原主身上?,就可以幫你免過這一劫。”
隨後,荀若素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鍾,“算算時間也該到了。”
十分鍾後,蔣長亭果然帶著一車人擠進了狹小的宿舍中,這本來就不大的空間擠得滿滿當當,薛彤盯著除了黃小苒外,還多出來的鍾離、鍾維和凌霄寺的元戒老和尚,嚴重懷疑蔣長亭那輛車是怎麽塞下去的?
有人頂風冒雨趴在車頂上?
鍾離過來還合情理,鍾維就有點冒失了,最想不通是元戒來湊什麽?熱鬧……302省道出事,凌霄寺來慰問死者家屬?
“今天供奉長明燈的庵堂忽然焦躁不安,貧僧早中晚看了三次,第三次時,滿堂長明燈熄了一半,心裡知道出了事,正好鍾離之前留在庵堂中,與貧僧添加過電話號碼,貧僧本想借助鍾家在清渠縣的勢力來找你,結果碰了巧。”
元戒“阿彌陀佛”一聲,“之前不過滅了一盞,凌霄山中就不得安寧,一半都滅了,心裡自然擔心。”
元戒的擔心也非多余,來的這一路上,到處鬼哭狼嚎,尤其是荒郊墳地,簡直群魔亂舞,上?躥下跳,看樣子是等薛彤這裡一斷氣,滯留在人間尚未輪回的魂魄,就要肆虐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