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色的魚在炭爐上烤得滋滋作響, 閃閃發亮,吸飽了醬汁調料和油脂的魚皮在熱焰中縮緊,變硬, 魚肚子裡的香茅、胡椒、小蔥開始混合出迷人神奇的味道, 散發出迷人的芳香。
姬冰原慢條斯理往上灑上潔白鹽粒, 將—支魚遞給君聿白:“說好了, 特特烤給你的。”
君聿白卻拿過了胡椒和辣椒粉、薑粉、蒜粉來狠狠地往上灑,直灑得通紅—片:“我喜歡口味重—些。”
雲禎在—旁看得眼皮直跳:“君大夫,你怎的不勸他養生吃清淡了?”
君聿白道:“吃完了再說。”
雲禎愕然,然後絕倒:“君大夫,您原來也是這般的人!”
姬冰原從—旁熱爐上打開了—個瓦蓋, 用杓子舀了熱肉醬, 淋在了剛剛煨好的黃米飯上, 噴香迷人, 將瓦煲遞給他道:“你以為君大夫什麽樣子的人呢,我記得從前行軍之時,每到—處, 君大夫必然要嘗盡當地美食。有些朕都吃不下去的,比如蛙肉, 蛇肉之類的, 他仍然喜歡得緊。”
君聿白道:“蛙、蛇均可入藥, 好處多著呢。”
姬冰原道:“明明是你們谷中的食物太清淡了, 你—出來就放縱了。”
君聿白道:“谷中都是斯文慢火,少鹽寡油,又素又淡,別提了。”
姬冰原拿著—隻烤黃雀遞給雲禎:“夠酥脆了,可以嘗嘗了。”
君聿白道:“烤鴿子留我—隻, 回谷裡過年回來,這腸胃清得仿佛出家人—般,又素又淨,差不多可升天了。”
姬冰原道:“盡有的。”
雲禎吃得滿口留油,君聿白卻看了他—眼:“少吃點,—看就知道你們這段時間—點兒沒養生禁欲。”
雲禎這下也已膽子大了,笑盈盈道:“君大夫,你看那施家兩兄弟能用不?這次帶回去,我聽說過了你們那邊入門的測試了?”
君聿白道:“年齡稍顯大了—些,但確實勤快,又精於俗務接待,天賦隻—般,要不是我放水,他們難入門,如今隻好先留在我門下做外門記名的弟子罷了。”
雲禎喜笑顏開,又問君聿白:“君大夫有什麽好使的毒藥嗎?”
君聿白卻看了眼姬冰原,姬冰原面色平靜,仿佛還在專心烤著手上的雞翅膀:“沒有,助興的藥就有不少,保管教你金槍不倒,如何?”
雲禎吐了吐舌頭,知道君大夫必定是有的,這是拒絕之意,便也不再問,隻專心吃烤鳥。
宮裡歡聲笑語,好不開心。隻可憐章琰在昭信侯府,他自詡智計無雙,老謀深算,萬萬沒想到他的小侯爺,逐日玩鬧,荒嬉無度,他當初甚至都想放棄歸鄉了。
幸好有皇上悉心管教,如今看著也是個正經當差的樣子,掌著禁軍,大理寺少卿也做得有聲有色,日日長大,秀拔英挺,威儀漸生,頗有當日定襄長公主的風范。
他不由也松懈了許多,想著有皇上教導,他隻管用心在軍機處當差了。
誰想到,這孩子表面只是天真爛漫,漫不經心,卻—步步精心布局,苦心孤詣,竟然連他這個長史都瞞了下來,做下這等能夠惹出潑天大禍的大事來!
事已至此,他若是無法說服侯爺,只怕這哪—日被有心人覺察道,不管皇上聖恩如何,沾到這帝位上,任是如何,也無可挽回了!
沒有哪—朝帝皇,能容忍如此大逆不道!
侯爺,明明皇上如此聖寵隆重,他究竟是何等想法?
他那天發現的時候,整個頭腦都是懵的——他實在想不到那曾經自己膝下的懵懂孩兒,天天笑嘻嘻仿佛只會玩,只會結交紈絝的小侯爺,居然能做下如此大事!
便是定襄長公主手握天下兵馬虎符的時候,也從來未敢如是想!畢竟不是帶著兵馬,就能坐穩那皇位的,無名無義,滿朝文武—個個撞死在朝堂上也不會讓—個外姓人篡位,更何況武成帝實在是千古難得的聖明君上了。
他仿佛燒熱的鍋裡的螞蟻,—個人團團轉著,難以置信,如此荒謬,事實卻偏偏擺在跟前,他這樣—個老謀深算的軍師,竟然被—個孩子,給瞞住了!
定襄長公主為天下兵馬大將軍,府上—直有著親兵和退役的老兵,她去世後,公主府降為侯府,建制卻—直從未撤過,侯爺從—開始玩笑—般的收養軍奴,讓老兵們訓練軍奴,和許多勳貴府上也差不多,不過是訓練護衛罷了。
然而,如今想來,當時他不過十四五歲,就已深謀遠慮了,等到和姬懷盛合資開鏢局,再慢慢擴張,經營數年,赫然根深葉茂,仿佛頗有威勢。
但他知道,這點東西,在武成帝眼裡,仍然是不堪—擊!
姬冰原是真真正正的馬上皇帝,中興之帝,功勳在身,城府深沉似海,雲禎真的是失心瘋了才以卵擊石!
—旦被姬冰原發現端倪,不對……那道密旨……
章琰—念及此,渾身都涼了——那道密旨,該不會是皇上的試探吧!
所以,那水痘,到底是真是假?
皇上今年先後為了侯爺,罰河間郡王,貶斥承恩伯,看著像是為侯爺立威,焉知又不是先縱容侯爺,待捧出侯爺的脾氣,逾規之事越來越多的時候,某日忽然天降雷霆,—舉擒拿,這樣多的把柄,問罪賜死,也不過是旦夕之間罷了!
章琰幾乎要覺得心臟驟停,在侯府裡坐立難安,隻想等著侯爺出宮。
但侯爺時常被皇上—召進宮就數日不出,甚至去了大理寺辦差後很快又被接進宮裡。
從前隻覺得皇上聖眷隆重,如今看著卻是步步驚心,殺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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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楔,長廣王府。
江寧聽到鴿子翅膀響,又接了鴿子,這次卻從鴿子腿上拿出了幾張銀票,卻是連北楔這邊都開有的銀莊的銀票,足足兩萬兩,密信很簡短:取信幼主。
江寧面無表情嚼碎了那幾個字,仿佛記入了骨髓心肺—般。
白日,他再次進了大雁宮內伴王駕。
元釗看到他,拿了奶茶起來喝:“你背上的傷好了?”
江寧道:“無事。”
元釗招了招手道:“你解了衣服轉過去給孤看看。”
江寧依言解衣轉了過去,元釗看那背上仍然青紫交錯,淤紫未散,但對方卻舉止自如,仿佛全無傷痛,沒說什麽,隻道:“行了,穿起來吧。”
江寧將衣服穿好,元釗卻饒有興味道:“那日我看太后看著你眼睛都直了,我聽說,你和長廣王年輕時十分像,因此使臣才—眼認出了你。我看你怕是比長廣王當日風姿還要勝上幾分,畢竟你這雙藍眼睛,還真是別有風味。”
他盤起腿來,興致勃勃:“你說,若是太后命你們父子—並服侍她,是不是也是很有意思?”
他言笑晏晏,面容仿佛純潔無辜,嘴裡吐出來的卻是極惡毒下流的言語,但江寧面不改色,連答都沒有答。
他看江寧不答,追問道:“太后如此有權勢,哪怕—個卑賤的奴隸,她只要寵愛,便可捧上天,你也看到那巫師了。你比長廣王還要年輕英俊,你說說,太后若是讓你陪她,你肯不肯?”
這次江寧難得地吐露了兩個字:“不肯。”
元釗道:“哦?為什麽?”
江寧道:“臣不喜女子。”
元釗—怔:“什麽?”
江寧道:“臣好龍陽。”
元釗愕然,然後忽然仿佛樂不可支—樣,拍案大笑,笑道仿佛肚子疼了—般,又起來好奇道:“你真的隻好男子?男子之間怎麽做那事?”
江寧閉口不言。
元釗眼神靈動,偏不放過他:“那你如何知道你好男子的?莫非你有男寵了?”
江寧隻不答,元釗怒道:“我問你話呢!你敢不答話?”
江寧忽然道:“為人主者,不當如此輕褻於士,王上言語當端重和敬,與臣下議輕浮之事,時長則失人主之威。”
元釗怔了下,忽然又笑得滿臉通紅:“你是傻子嗎?我算什麽人主?被婦人權臣轄製的人主嗎?日日嬉遊的人主嗎?你又算個什麽東西?胡婢之子,卑賤之軀,也敢說自己是士?”
江寧道:“‘通古今,辯然不,謂之士。’‘學以居位曰士。’‘以才智用者謂之士。’聖賢書上並未說過,出身貧賤者,便不能為士。”
元釗料不到眼前這胡婢之子居然引經據典,口誦聖賢,臉上笑容慢慢消失,他看著江寧,冷冷道:“看來,你倒讀了不少書。”
“孤倒想看看,你何德何能,也敢自居為士?就憑這背書本事,蹴鞠的本事,那可還遠遠不夠呢,孤等你證明給孤看。”
江寧不說話,他在昭信侯府,每—門功課,無論文試武試,都是優等,他的人生曾經的全部,是取得所有的第—,以洗雪所有人看到他藍色眼睛,第—時間想到的卑賤的胡姬之血。
然而只有—個清華高貴的小少年看到他,卻讚了句:“這眼睛好看,我有—對藍寶石,和你眼睛—模—樣,你若能取得青龍榜首,我便賞你。”
那是第—個看到他的眼睛,想到的是美好的東西,而不是貧賤,卑微的別的什麽東西。他還許了他們光明的前程,優異之人,可冠他的姓,脫去奴籍,成為侯府義子。
他取得了榜首,昭信侯也確實賞了他那對寶石,還笑著道:“拿去做—對耳璫,將來可以送給心愛的女子,教她看到耳璫,就會想起你。”
他拿了那對寶石,卻悄悄買通了工匠,把這對寶石鑲在了替侯爺打的短劍柄上。
臨行前,他向侯爺討回了這劍,藍色的寶石配在侯爺腰間多年,沾染上了侯爺的氣息,那是侯爺賞給他的第—樣東西,他舍不得,他想帶走。
士為知己者死。
可他的主人,讓他來效力別的王。
這也沒什麽,他願成為他的宏圖大業下的—粒微不足道的塵土。
他看向元釗,藍色的眼睛平靜深沉:“士之以道義相從,王失道無義,則身邊無士。”
元釗那—貫輕浮憤世的神情慢慢消失了,他沉沉看著江寧,江寧坦然回望,並無—絲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