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大營的禁軍終於到了, 密密麻麻圍了起來,街道上有人驚醒探頭出來,然後看到是禁軍飛速關門回去不聞不問。
書坊門已被先進去的侍衛打開了門,禁軍們進去喝令著所有人放下手裡的書舉起手驅趕進入空房子內看守。
有主管倉促著奔了出來, 臉色蒼白但仍然道:“我們這裡是旬陽郡王的產業, 幾位軍爺可打聽清楚了?”
禁軍們上來就將他捆了起來塞了嘴巴單獨看押。
姬冰原和雲禎走入了書坊工場內,亮堂堂的火把下, 無數的書摞在一起, 還有著沒有來得及裝訂完的詩集。
雲禎拿起來一頁一頁翻到最後,果然在最後,看到了那前一世讓皇上雷霆震怒大開殺戒的東西。
那是一出名為《公主墳》的小戲選段, 戲詞精美華麗。
寫的是某朝某代某位皇帝,山野偶遇民間女子, 一見傾心, 收為義女,封為公主,卻私下逼其侍寢。偏偏太子與公主早有私情, 皇帝發現了私情, 震怒之下為公主招了駙馬,公主身懷有孕, 含淚下嫁。太子不舍, 一怒之下弑父自立。
詩集裡頭的選段是公主臨終托孤, 新帝探視之時的唱詩, 公主少不得將前情一一訴說,新帝則在公主榻前承諾必將一生看顧小侯爺,高官厚祿,榮華富貴, 一生無憂,詞藻極盡靡麗婉轉、香豔別致。
雲禎臉色蒼白,嘴唇微抖,渾身的血都仿佛凝結起來,他知道這詩集必然是極盡所能的扭曲事實,編造謠言,攻擊皇上,但他沒想到居然和母親,和自己有關。
這樣惡毒而意向清楚的戲曲唱段,一旦在萬壽節上被無數文人傳看,又被各國使臣帶回藩屬各國、外國甚至海外,真相是如何都不再重要。
人們隻愛香豔而聳人聽聞的故事,父子聚麀,弑父自立,私生皇子,每一點都踩在了人們追求刺激喜好狗血的敏感點上。
無論史書上怎麽說定襄長公主英勇善戰,武成帝如何聖明仁慈,都抵不過這可怕的別有用心的謠言四處流傳。
人們只會猜測,定襄長公主是否真的與兩代帝皇有染?否則一個民間草莽出身的女土匪,是如何得到兩代皇帝的看重?
昭信侯為何如此得到皇上寵愛?是否果然他真的就是皇上的私生子?
先帝為什麽死得如此突然?是否果然真的別有內情?
兩相印證,謠言就會變成埋在地下的火種,等著大亂之時,突然爆發,流毒萬年。
就連自己,不也有些將信將疑?
太惡毒了,他渾身發冷,有些站立不穩——難道前世姬懷清、姬懷素也是看到了這個?否則無法解釋他們對自己莫名其妙的忌憚。
有人在他身後扶穩他,從他手裡拿過詩集合了起來扔回書堆,雲禎抬頭,看到姬冰原看著他,神情溫和:“小人中傷,不要往心裡去。”
他轉頭冷靜頒旨:“所有侍衛,三人一組,相互監督,即刻收集書坊內所有的詩集、紙張、集中立刻焚毀,不可偷窺,不可私藏,有擅自私藏、擅偷窺者,以大逆論處,族誅。”
高信領旨下去。
姬冰原又吩咐丁岱:“你帶人先密審剛才那管事,看哪裡還有這詩集,立刻查了全部就地銷毀,包括所有的刻版等,繼續查作者,一查到底,所有涉案人等一律拘捕暫押,一個不漏,著大理寺密審——包括西寧侯府的小姐和那個書生,先暫時分開押著,審訊後再說,可安排食水醫藥,但不許串供,不能放回。”
丁岱連忙應了。
侍衛來報外邊已備下了輿車,姬冰原低聲問雲禎:“先回宮吧?你這一夜也累了。”
雲禎搖了搖頭,臉色蒼白,低聲道:“我想看這些書被銷毀。”自己兩世的命運,都起於此。
姬冰原沒說麽麽,隻替他整了整披風,將兜帽替他戴起,陪著他站在院子中,看著侍衛很快搬運過來在院子開闊之地中堆起了小山也似的詩刊,然後點了一把火。
熊熊火焰中,無數書頁焚燒卷曲變成黑色,在風中吹起了無數飛灰。
雲禎遠遠看著,心裡感慨萬千,姬冰原隻靜靜站在他身側。
丁岱做了初步審問後回來簡單奏報了雲禎最關心的事情:“管家招了,是前魏的遺孽,借著旬陽郡王侍妾的手置辦的書坊。此前那管家是一力撇清那侍妾的,幸虧小的看侯爺派人圍了旬陽郡王府,便試探了他一句,他以為我們已盡知了,才招了。”
“那侍妾乃是前魏皇偶然臨幸宮女所生,因著當時皇后嫉妒,此事又未記檔,一直被關在冷宮中,產下女兒,未有封號,隻含糊養在后宮。後來前魏被滅,其母與當時的宮妃都自盡了,此女年幼又未有公主封號,當時混亂,此女便留在了宮裡頂了其他人的宮籍成為宮人。”
“皇上繼位時放出了許多宮女,這女子便一同放出了宮,出宮後被前魏的遺孽找到養著,處心積慮,找了法子進了旬陽郡王府中成為了侍妾,原本以為旬陽郡王會為儲君,沒想到卻冷了下來。”
“此次他們是想要萬壽節散布反詩,汙蔑皇上,亂我國朝,動我國本,因著之前收錄刊登之時人手不足,請了幾個窮書生幫忙聯系收錄詩詞,此前做的樣書給各詩原作者看的時候都是沒有最後幾頁的,原本打算在這兩日才悄悄將最後一節裝訂上去,今夜原本就要送到各大聯系好的書坊發賣,又送給各作者手裡,贈送出去的。”
先帝將北魏皇室全數屠戮殆盡,斬草除根。北魏的遺孽們自然是對姬氏皇族恨之入骨,做出這樣的事的確不奇怪。
姬冰原問:“確定全部沒有流出去?”
丁岱道:“分開審訊刑訊了,都是一樣的,第一批印的是三千本,日夜趕工裝訂的,清點過了,正好三千冊。”
姬冰原道:“派人去鎖拿旬陽郡王那侍妾沒。”
丁岱道:“已派人去提了,連夜密審,出了結果即報陛下。”
姬冰原冷酷道:“旬陽郡王府圍上,嚴加把守,此案不結,一律不許進出。”
丁岱低頭應了。
雲禎卻問:“西寧侯府千金……”
丁岱知道他心軟,笑道:“分頭審過了,羅松鶴在雜耍園子裡拿了詩集給她自薦,還在裡頭夾了信箋,隻說收錄了自己寫的詩,請她雅正。他拿著的書是之前給各個作者送去的樣書,沒有裝訂最後一章。”
“王千金心細,看到前邊有字未曾按例增筆加點避諱,想到他信裡說在文瀚樓書坊裡幫忙刊印校對此書,怕影響他前程,便避著家人悄悄走了出來,想著提醒後便回來,沒想到羅松鶴找了管事的讓停止印書趕緊修改,兩人都被關了起來。”
沒看過……雲禎松了一口氣。
姬冰原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安撫一般道:“行了,接下來讓丁岱他們審吧,我們先回宮了,你累了。”
雲禎遲疑了一會兒:“皇上聖明,之前那些作者,想來也不知道……還有這些工匠……應當也只是分開排版撿字……”
姬冰原按了按他的肩膀:“放心,朕會處置好——審還是要審的,一則他們的確輕浮大意,朕剛才翻過了,牽連甚廣,裡頭連承恩伯府兩位公子的詩也收進去了,合該吃個教訓;二則,你立此大功,朕要讓這些人,都承你的情。”
雲禎茫然看向他,姬冰原微微一笑,心知他不懂這些關節,攬了他往外走,也不說什麽,隻道:“章琰會替你辦好。”
這麽多舉子、文人名流、翰林學士、朝廷文官、勳貴子弟牽連進這樣的逆案中,今夜後不知多少人要徹夜難眠,寢食難安。到時候讓章琰替他寫個奏表,為這些人求情,這人情就夠大了,今後他在文人這邊的名聲會好很多,至少不會再動輒被彈劾。
這其中有冤枉的,但必也有不冤的,總歸還是要細審,但這些不必和他說。
他心太軟。
處置好後,已將近黎明。
姬冰原帶著雲禎上了輿車回宮,待到回宮後,宮人服侍雲禎盥洗,這才發現他手足都有擦傷,急忙又傳喚了禦醫。
姬冰原過來看他已換下了那身女裝,穿著寬大的寢衣斜靠在矮榻上,宮人在他身後替他擦著濕漉漉的頭髮,青松正跪在他跟前替他用藥油處理膝蓋、腳踝上的擦傷。
姬冰原阻止他起身,在榻邊坐下,伸手拿了他手足仔細一一檢視傷處,都是手肘、膝蓋、腿上等處有些跌撞的瘀傷、擦傷還有釘子勾破的傷,不算嚴重,才放了手讓他們擦藥,又命禦醫開一副安神的藥來讓人煎去。
好一番折騰後,安神的藥來,姬冰原親自看著他服下,看著他上了床。
雲禎其實心裡滿是事,根本睡不著,看姬冰原在旁邊守著他,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問他:“我沒事的,皇上您今日不上朝嗎?”
姬冰原道:“輟朝了,讓他們先審著,明日就萬壽節了,先把節給平安過了。”
雲禎長長松了一口氣:“總算沒壞讓他們壞了您的壽誕。”
姬冰原摸了摸他的頭髮:“睡吧。”
雲禎道:“皇上既然不用上朝,昨晚也累了一宿,不然一起上來睡。”
南書房還候著一群大臣等著議事呢,更何況昨晚圍了旬陽郡王府,禁軍進城,連夜捕了無數人,他得出去安惶恐不安的大臣們的心。
但姬冰原摸了摸雲禎的頭髮,還真的脫了鞋除了外袍上了床,拉起被子抱著雲禎睡了下去:“朕陪你睡一會兒,你快睡。”
雲禎將頭埋到他手臂旁,哪裡睡得著,閉了一會兒眼睛又問姬冰原:“皇上,您能給西寧侯千金和那羅舉子賜婚不。”
姬冰原道:“看他恩科的成績吧,案子審結後再說,你放心,西寧侯當初也征戰四方,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他是疼愛那個孫女的。”
雲禎放了心,閉了眼睛有一會兒,忽然又問:“皇上,你說那個前魏的公主,魏皇活著的時候她連身份都沒有得到承認,也沒有封號,魏皇死的時候她都還尚在繈褓,你登基後,她反而能領了銀子出了宮過好日子,她為麽麽還這般恨你。”
如此處心積慮編出這等惡毒謠言,想到被這樣一個人在背地裡如此切齒仇恨了這麽多年,自己兩世都是被她給害了,真叫人不寒而栗。
姬冰原道:“自然有人和她說若魏皇沒死,她就是金尊玉貴的公主,一日一日給她灌輸仇恨,不過是那些前魏遺孽想要造反的工具罷了。也沒什麽本事,掀不起什麽風浪,除了做這等事,別的都做不了,不足為慮。”
雲禎心想,第一世姬懷清卻是登基了啊,這個侍妾想必在后宮也很受寵,迫不及待給自己賜了藥。
姬冰原看他眼神仍然亂轉著,有些無奈,伸手抹下他眼皮:“睡吧,折騰了一宿,不累嗎?”
雲禎嘿嘿一笑,摟住他手臂:“皇上,您怎麽不問我是怎麽英明神武查案的。”若是真問起自己怎麽知道文瀚書坊的事,自己該怎麽圓過去呢?當然不能提姬懷素,就先從承恩伯府上的文會說起,注意到羅松鶴與西寧侯府千金同一天失蹤,從大慈悲寺那邊找到線索,知道他曾經在文翰樓書坊接活乾……
姬冰原心裡歎息,面上卻還溫和:“朕想著,既然你不想睡,不如我們做點別的事。”
雲禎心裡還在編著謊話,想著怎麽圓過這未卜先知,尚還懵懂:“做麽麽事?”
姬冰原翻身覆在他身上,扳起他下巴不由分說吻了下去。
自然是做有情人愛做的事了。
雲禎嗚嗚咽咽起來,這下他終於不用去思考怎麽編圓那些謊話了,皇上是非常富有行動力,歷來不是聽別人說什麽,而是喜歡觀其行察其心。
時常還喜歡身體力行。
雲禎雖然開始還有點精力說幾句話,但其實他一整夜一直高度緊張,又是查探,又是安排調兵部署,又是親歷險地親自救人,其實體力早已耗得差不多了,只是經歷了太多令他震驚的事,精神一直處於亢奮中。
這下被姬冰原裡裡外外帶著放松了一下,終於不多時精疲力盡睡沉了,這下是真的睡實在了,連姬冰原拿了熱巾子來替他抹身,也一點都沒醒,兀自酣睡。
姬冰原又好氣又好笑,也不替他著衣以免動作太大吵醒他,隻拉了絲被過來替他蓋嚴實,又泄憤一般地咬了咬這讓他提心吊膽的小祖宗的嘴唇,才起了身出去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