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閑迷糊中睜開眼的時候,整個人被一團厚厚的熊皮包裹住,身邊燃燒著一從暖暖的火堆。
柴火劈裡啪啦地發出輕微的聲響,偶爾還有幾顆帶著紅色的火星從那火堆中迸發出來,濺到謝閑身邊的地面上。
謝閑怔怔看了一會面前燃燒的明亮火光,睫毛顫了顫,眼神有些茫然。
正在他試圖轉動遲鈍的腦子思索現在發生了什麽的時候,一個柔軟濕潤的東西忽然歡快地在他臉上舔了起來。
謝閑:……
謝閑下意識皺了皺鼻子,想要離開這個玩意,但他這會渾身沉重得要命,根本動彈不得,只能勉強地一邊往熊皮裡縮,一邊虛弱地小聲道:“別舔……”
沒想到,這麽一聲之後,那東西果然就不舔了。
謝閑:……?
“果果讓開。”一個低沉略帶沙啞的嗓音淡淡響起。
謝閑好看的眉頭微微皺了皺,正在用混沌的腦袋思索‘果果讓開’這四個字究竟代表什麽意思,就感覺到腦袋旁邊一個毛絨絨的東西挪開了,同時另外一片陰影籠罩了下來。
有微涼修長的手靜靜放在謝閑的額頭上,誰料剛一放上去,謝閑就難受地往回一縮,嫌棄道:“好冰……”
詭異的沉默。
半晌,一個冷冷的嗓音道:“燒死你算了。”
謝閑沒有聽清這句話,只是毫無意識地皺眉抬眼看了看,朦朧間看到一團黑影之後,他也沒管對方是誰,就含糊道:“吵死了,別鬧我睡覺。”
說完,謝閑便再次閉上了眼,縮回到了他溫暖的小窩裡。
再一次詭異的沉默。
如果謝閑這次還醒著,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此刻從他頭頂射下來的冰寒目光,這些目光要是化為實質的話,大概已經把他戳死了一萬次吧。
可惜謝閑沒醒,還十分迅速地進入了夢鄉。
這時不遠處的果果晃著毛絨絨的腦袋看了看兩邊,忽然就抱著肚子在地上開始打滾,嘴角瘋狂咧開,似乎異常開心。
一旁的黑發男子:……
黑發男子的紅瞳此刻靜靜在那柔軟厚實的熊皮窩上逡巡了片刻,終究還是耐不住被熊貓嘲笑的不爽,伸手一把就將裡面裹著的謝閑給撈了出來。
高燒中的謝閑迷迷糊糊地被人從溫暖的熊皮窩裡拽出來,很是不滿,皺著眉頭就要發脾氣,可很快,他又跌入了一個同樣溫暖的懷抱裡。
而且,這懷抱還有點香香的,沒有熊皮上面那股腥哄哄的味道。
謝閑緊皺著的眉頭頓時又松開了,還悄悄往那溫暖的中央蹭了蹭。
抱著他的黑發男子:?
“真是麻煩。”
冷冷丟下這麽四個字,黑發男子卻並沒有把謝閑從身上扔下去,而是抿緊薄唇,閉上眼,靜靜握住了謝閑的手,撫平他的五指,十指相扣。
頓時,一股極為渾厚強大的真氣便緩緩順著黑發男子的掌心淌入到了謝閑的身體裡。
同時,黑發男子的靈識也分出了一縷,鑽入了謝閑的識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黑發男子靜靜睜開眼,遍布魔紋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神情,但他血紅雙眸中的光芒卻是實打實地暗沉了幾分。
他原本以為謝閑只是簡單的失血過多暈過去了,可現在看來,遠非如此。
謝閑的先天本源被抽掉了七層,這種情況本就對修士而言十分凶險,必須盡快固本培元,先穩住剩下的三成先天本源才行。可偏偏謝閑這幾天還有強行修煉的痕跡。
這就等於一個已經潰了堤的大壩還要強行放水,一瀉千裡。
不光如此,謝閑的體內也還有魔氣殘留的痕跡,不過並不算嚴重,這也或許是因為謝閑本身的血就有淨化魔氣的能力。
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都加起來,尋常修士早就一命嗚呼了,謝閑還能活下來,也真是個奇跡。
想到這,黑發男子沉默了片刻,便扭頭對一旁還在低頭舔爪子的果果淡淡道:“你還挺開心的,不知道他快要死了嗎?”
果果:?
果果瞬間就放棄了舔爪子,一個激靈翻滾著坐了起來,猛地湊到了黑發男子面前,歪著頭,一臉擔憂地去看謝閑的情狀。還試圖伸出爪子扒拉一下。
黑發男子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就將懷中謝閑的臉側了過去,避開了果果的“魔爪”。
接著他就靜靜瞥了果果一眼道:“去抓點妖獸回來,記得要有妖丹的,給他服下了,應該就還能拖一陣子。”
果果嗷嗚了一聲,扭頭就衝出了山洞,鑽進了漫天風雪裡。
山洞內的火堆還在靜靜燃燒著,少了果果,空氣莫名就一下子寂靜了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根修長微涼的手指忽然微微用力捏了一下懷中謝閑白皙精致的下頜。
“別裝了,我知道你醒了。”
在果果離開的時候便已經清醒的謝閑:……
半晌,他掙扎著從黑發男子懷裡掙脫出來,啞聲道:“多謝大俠救命之恩。”
謝閑這時垂著眼,神色看似平靜,但整個人卻緊繃得要命,微顫的羽睫早已把他出賣了。
黑發男子居高臨下地看著謝閑此刻故作平靜的模樣,又莫名想起謝閑先前高燒不醒時在他懷中撒嬌的舉動,忽然便露出一絲不悅的神色,淡淡一挑眉,道:“你怎麽知道你的血能淨化魔氣?有人告訴過你麽?”
謝閑心頭一跳,只能竭力垂著眼,不想被黑發男子看穿什麽——他總不能說自己是提前知道劇情,所以才這麽試的。
過了好一會,謝閑才頂著昏沉的腦子,勉強想出一個理由道:“應該只是運氣好……小時候家裡讓我服過不少解毒的藥草,我想著或許也對魔氣能有用,所以才試試的。”
“哦?”
聽著這個輕飄飄的字,謝閑眉心顫了顫,虛弱的身體又開始冒冷汗,他正試圖理清一點因為高燒還在難受的腦子,再把理由編造得完善一點的時候,一旁的黑發男子就淡淡道:“做個交易吧。”
謝閑:?!
謝閑頓時猛地抬起眼,有些遲疑又警惕地道:“交易,什麽交易?”
黑發男子對上謝閑那因為高燒而顯得混沌,卻又異常警覺的漂亮的眸子,忽然微微勾起了一絲唇角。
謝閑看到黑發男子這個笑容,忍不住就抿了薄唇,皺眉往後退了幾分。
黑發男子看個物件一般淡淡瞥了謝閑一眼,便道:“我方才給你診過脈,你現在先天本源失了七成,還錯誤地修煉了功法。若是沒有修為高的修士幫你灌頂,重鑄根基,你遲早會因為真氣流失殆盡,急速衰老而亡。”
聽到黑發男子平靜淡漠的嗓音,謝閑瞳孔驟然收縮,一下子他冷汗浸透了背心,咬咬牙,謝閑沉聲道:“然後呢?”
“然後?”
謝閑狠狠抿了一下唇:“閣下的條件是什麽?”
黑發男子淡淡道:“你給我血,我幫你灌頂。公平交易。”
謝閑沉默了良久,啞聲道:“那時限呢?”
“時限?”
“我總不可能一輩子跟在你身邊。”
黑發男子似乎沒料到謝閑居然敢跟他談條件,狹長的眸子不由得微微眯了一下,但很快,黑發男子就收回了目光,淡淡道:“等我這次完全恢復。”
謝閑怔了怔,似乎也沒想到黑發男子這麽好說話。
但謝閑也並沒有因此就同意了這樁口頭交易,他咬了咬牙,明知道黑發男子可能會因為他之後的要求生氣,但他還是攥緊了拳,一字一句地道:“既然如此,那我願與閣下簽訂心魔血契,這樣閣下也不必擔心我會食言,交易便能如約生效。”
“簽訂心魔血契?”
果不其然,黑發男子在聽到謝閑這句話之後果然血紅色的瞳眸立刻深了幾分,裡面有沉冷的暴風在隱約浮起。
“跟我談這種條件,你是想找死麽?”
謝閑被黑發男子身上散發出的淡淡怒氣給震了震,但他很快反而恢復了平靜,死死地凝視著黑發男子的血色瞳眸,語氣有些發顫卻異常堅定地解釋道:“閣下入魔之時,六親不認,有了血契便不至於錯手殺我,我這麽做也不過是為了保命罷了。還望閣下見諒。”
“狡辯。”黑發男子冷笑,一隻手卻已經猛地攥住了謝閑的肩膀。
謝閑頓時吃痛地悶哼一聲。
沒錯,他確實有一半是在狡辯。
謝閑固然擔心黑發男子入魔時會錯手殺他,但也更想為自己後續求個保障。
因為只有這麽做,謝閑才能確保自己在這絕境之地活下來,而不是被旁人利用完畢之後,扔在這種鬼地方。
那時即便他灌頂成功又有什麽用?還不是死路一條?
他雖然覺得黑發男子或許沒有那麽壞,但他不敢去賭,他已經對這個世界沒有信任了。
這是他唯一翻身的機會。
想到這,即便看著面前黑發男子隱約藏著暴風雨的血色瞳眸,感受著肩膀上痛苦的威壓,謝閑也硬是鼓起了勇氣,將心一橫,猛地就摸出他方才一直悄悄藏在袖中的簪子,抵在了自己的白皙的脖頸上。
尖銳的簪子立刻將他雪白的脖頸劃出一道血痕,但謝閑卻絲毫都沒有露出一點疼痛的表情,一雙極為清麗的鳳眸中光芒更是無比決絕。
“閣下如果願意試試死人血有沒有同樣的效果,大可以動手一試。”
黑發男子看著謝閑的動作,忽然冷冷笑了:“這種過家家的自殺戲法,你想騙誰?”
謝閑蒼白的臉上緩緩浮出一絲笑意:“如果我在刺下簪子的同時吞下毒藥,閣下能救得回來嗎?”
“就算救得回來,這血也沒用了。”
黑發男子眸中的怒氣愈發旺盛,那強大的威壓再次加重,謝閑握著簪子的手都已經攥得微微發白,但還是沒有松開一絲。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廢了你,把你變成我的血奴!”
謝閑定定看著黑發男子的眼睛,身上的威壓忽然讓他有些痛苦地咳嗽了一聲。
但他緊接著卻又仰起頭,衝著黑發男子很慢很慢地笑了一笑:“我當然信,所以我在賭……以閣下的驚才絕豔,閣下更願意活著,而不是當一個失去神智的魔物,在這種鬼地方苟延殘喘。”
謝閑這話說得極妙,既點出了黑發男子目前的困境,又替他展望了未來。
不過黑發男子可不會因此高興。
此刻,黑發男子血紅眸中有意味不明的光芒在瘋狂燃燒著,像是被猜中心事的惱羞成怒,也像是被挑釁後的殺意。
可他終究還是沒有動手。
因為,謝閑說得對。
眼看著謝閑的簪子已經在那霜白細膩的肌膚上戳進了薄薄一層,鮮紅的血液緩緩流淌而下,一點點蜿蜒順著鎖骨滑落進衣襟……
黑發男子的瞳光暗了又暗,裡面有暴風驟雨般肆虐的嗜血氣息,但最終他卻定定地看著謝閑那杯劃出的細小傷口,咬牙切齒地沉聲道:“成交。”
謝閑渾身緊繃的軀體在這一刻驟然放松了一絲,但他仍是沒有徹底放下警惕,仍是緊緊攥著那簪子淡淡道:“好,閣下請立誓吧。”
黑發男子冷冷一笑,就這麽雙眸冰冷且貪婪地凝視著謝閑那刺破的傷口,用一種幾乎可以吞噬謝閑的目光凝視著謝閑,慢慢立了誓。
這個過程中,謝閑即便是被黑發男子那吞噬一切的目光看得心頭髮寒,卻還是目不轉睛地靜靜凝視著那發光的血誓在黑發男子眉心凝聚而成,又迅速沒入其中。
心魔血誓形成的最後一瞬,謝閑終於徹底松了一口氣,冷汗涔涔而落,勉強想要松開攥著簪子的手。
可偏偏就在這時,一隻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狠狠一捏,隱約有骨裂聲響起。
謝閑悶哼一聲,痛得臉色蒼白,掌中的簪子頓時脫落而下。
緊接著,一股帶著淡淡幽曇冷香卻又無比熾熱的呼吸撲面襲來。
謝閑聽到一個魔鬼般低沉冰冷的嗓音在他耳畔緩緩響起。
“既然你敢得寸進尺,那我也得先要點利息。”
滾燙的呼吸瞬間落在了謝閑霜白的脖頸上,謝閑渾身一顫,還沒來得及反抗,被簪子刺破的脖頸細膩的皮膚處便驟然有撕裂的疼痛傳來,謝閑頓時感覺到那處傷口的鮮血瘋狂淌出,卻又很快被吸食殆盡。
尖銳的犬齒報復性地在那柔軟的鎖骨邊緣狠狠啃咬著……
謝閑痛得眼前發黑,卻只是仰著頭,緊緊攥著拳將指甲狠狠摳入掌心,一動不動地承受著黑發男子的滔天怒火,並沒有做出任何實質性抵抗。
無論如何,這次是自己贏了。
也就讓他佔點便宜好了……
這是謝閑再次昏迷之前,看到黑發男子那餮足卻又仍是帶著一絲惱怒的紅眸時最後的一絲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