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在黑暗中又浮沉了多久,謝閑冷汗涔涔地在噩夢中輾轉,朦朧間,他恍惚聽到了兩個人的對話。
“回稟少宗主,他已經失去了七成的先天本源,等同於廢人了——”
“真的……要把他留下來麽?”
一個蒼老的嗓音略帶遲疑地低聲道。
“天魔宗不留廢人。”是另外一個略帶冷漠的少年嗓音。
聽到這句話,謝閑心口一緊,終於恢復了一點神智,下意識就想睜開眼,為自己辯解兩句。
他知道這個少宗主就是魔尊蕭雪堂的弟弟慕容旭,面容稚嫩,手段卻狠辣無比。還是個極端的兄控……
如果慕容旭在這時要動手弄死他這個“廢人”,那他好不容易保住的一條命又要沒了。
但他此刻全身就像是被壓了千斤重巨石一般,怎麽也掙不開這黑暗的束縛。就在謝閑頭上已經急出了一層冷汗的時候,慕容旭的嗓音再次淡淡響起。
“不過宗主說他還有用。”
謝閑驟然一怔,整個人竟是驟然放松了幾分——既然魔尊覺得他還有用,那他短期內應該不會死了。
此時,開頭那個蒼老的嗓音猶豫了一下:“在下愚鈍,那宗主的意思是……?”
“愚鈍就不要再問了。”
“是……那屬下告退。”
“嗯。”
有腳步聲慢慢遠離,謝閑下意識松了一口氣,便聽到慕容旭冷笑一聲,淡淡道:“還要裝睡麽?”
謝閑:……
謝閑竭力掙扎了一下,想要睜開眼,但他此刻混身沉重如鐵,根本動彈不得,可落在旁人眼中,便是那蒼白清俊的面容上,一雙長長的羽睫顫抖不止,像是極為害怕一般。
“既然怕成這樣,又為何敢用天魔召喚大陣?”
謝閑聽著慕容旭那淡漠鄙夷的嗓音,簡直是有苦說不出。
忽然,一隻冰冷修長的手猛地掐住了謝閑的脖頸,死死地往下按去!
謝閑:!
窒息的壓力撲面而來,謝閑求生的本能讓他瘋狂掙扎了起來。
一聲冷笑過後,謝閑的頭被狠狠甩到了一旁的枕頭上。
這麽狠狠一撞,謝閑居然能動了!他下意識蜷縮起身體,拚命地大口呼吸起來。
“真是廢物。”慕容旭在謝閑身後冷笑。
謝閑睫毛顫了顫,伸手輕輕拭去了唇邊因為嗆咳溢出的血沫,面無表情地默默閉上眼——現在他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
慕容旭就這麽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冷冷審視著謝閑,那目光,就像一條冰冷的毒蛇。
謝閑抿了一下乾澀的唇,竭力克制住自己想要逃出這個房間的衝動,咳嗽了一聲,低低道:“多謝少宗主手下留情。”
慕容旭好看的眉頭微微一挑,輕笑一聲,玩味道:“我知道你心裡在罵我。”
謝閑:……
“不過我不在乎。”
謝閑靜靜道:“少宗主寬宏大量——”
“閉嘴!讓你說話了嗎?”
謝閑猛地咬緊了嘴唇,眸光有些發冷,但他此刻只能靜靜垂著眼,做出一副謙恭乖順的模樣。
慕容旭滿意道:“這才乖了。”
說著,慕容旭便劈頭將一個冊子擲到了謝閑臉上。
謝閑被這冊子打得微微偏過頭去,白玉一般的臉上顯出了一道淡淡的紅痕,但他仍舊是沉默著,沒有說話。
慕容旭看了他一眼,嗤笑一聲,這才道:“三個月之內,學會這本秘籍,宗主要你去參加天地盟的盟主選拔,給我們天魔宗好好爭口氣。”
謝閑:!
看著謝閑猛然抬頭,露出的難以置信的眼神,慕容旭唇角勾了勾,顯出一個殘忍的笑容,抬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道:“我們天魔宗,不留廢人。”
謝閑:……
過了半晌,謝閑面無表情地垂下了修長白皙的脖頸,伸手一點點將那小冊子緊緊握在了手中,啞聲道:“屬下盡力不辱使命。”
慕容旭似乎是沒想到謝閑還能保持這種態度,挑眉凝視了他一會,便露出幾分無趣的表情,背著手,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等到慕容旭的腳步聲徹底遠離,謝閑方才緩緩抬起眼,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劇痛讓謝閑被憤怒衝昏了的頭腦稍微清醒了幾分,緩了好一會,他才顫抖著重新睜開眼,低頭去看查看慕容旭給他的那本秘籍。
翻開秘籍第一頁,謝閑驟然一怔。
這……竟然是無雙劍的劍譜。
無雙劍是謝家不傳之秘,天魔宗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可即便是疑惑,謝閑也仍舊有些驚喜,無論如何,無雙劍的劍譜在這個世界都是數一數二的秘籍,他現在能得到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至於蕭雪堂想讓他參加天地盟的盟主選拔,謝閑覺得或許是因為蕭雪堂對謝乘月求而不得,謝家跟天魔宗又呈水火之勢,所以才試圖用這種方法去惡心他們。
不過不管蕭雪堂是什麽目的,只要能讓他活下來,他都願意去做。
而且,如果能惡心到謝家,他更是樂意之至。
想到這,謝閑蒼白清俊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很快,他就全神貫注地開始翻閱手中的這本劍譜了。
·
兩個時辰之後,謝閑跪倒在了榻上,渾身冷汗,手中還緊緊攥著那本劍譜。
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慕容旭最後那個殘忍又玩味的笑意是什麽意思。
他這副身體的先天本源被足足抽走了七成,修煉的進度幾乎跟天賦最差的修士沒有區別,真的就只是比廢人略強了一點。
這樣的身體,要怎麽樣才能在三個月之內修出成果?參加天地盟的比試?
恐怕築基都困難,更別說結丹了。
而謝乘月和沈長留等人,最次的也是金丹修為,他如何能趕得上?
靜靜跪在原地,謝閑額頭上的汗水一滴滴往下落,他緊緊閉著眼,告訴自己,不能坐以待斃,得想另外的出路。
半個時辰過去,謝閑的腿腳已經僵硬,忽然,他眼睫顫了顫,然後他便露出一絲下定了決心的表情,慢慢爬了起來,咬著牙,一點點朝屋外走去。
·
“我想見宗主。”
謝閑靜靜跪在天魔宗的主殿外,清瘦的脊背挺得筆直,墨色長發被冷風吹得紛紛亂舞,引來眾人紛紛側目
但謝閑並沒有露出絲毫的怯意,清亮的鳳眸中光芒反而愈發坦然。
死都死過一次了,他現在沒什麽好怕的。
命本就該是自己掙來的。
一個時辰過去。
兩個時辰過去。
謝閑的臉色早已變得蒼白無比,他抿緊了薄唇,身上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衣裳,但他的眸光卻沒有絲毫混沌,仍舊是明亮無比。
此刻,夜幕將臨,暗沉沉的雲從天際籠罩過來,壓在整個天魔宗的主殿上,帶著呼嘯的北風,送來一陣陣陰冷的寒意。
謝閑一雙膝蓋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
但他不能放棄,也沒辦法放棄,他在這裡不認識任何一個人,除了救他回來的蕭雪堂,他也沒辦法向旁人求助。
此時,一襲華服的慕容旭遠遠站在高台上,看著這一幕,忽然勾了一下唇角。
他修長的手指正敲了敲欄杆,打算縱身從高台上一躍而下,去戲弄戲弄謝閑,遙遠的主殿中忽然緩步走出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老者。
見到那老者出現,慕容旭眉頭微微一皺,不動聲色地又退回了原位。
只見老者一步步一步步,在寒風中慢慢從高高的台階上走下來,一直走到了謝閑面前。
慕容旭看著老者行進的方向,一雙狹長的眸子在一點點眯起,眼中冷光凌然。
最終,老者在謝閑面前停了下來,咳嗽了一聲道:“謝公子,宗主方才說外面天氣冷,公子還是快些起來吧,小心凍壞了。”
謝閑聽到老者沙啞斷續的嗓音時,第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但很快,他便心頭狂喜,猛地清醒了過來。
接著,謝閑便竭力支撐著凍僵的軀體,認認真真地朝著老者當頭一拜:“謝閑謝過宗主關心,也多謝老先生提點。”
說完這話,謝閑遲疑了一下,便想試探著問問自己能否見到蕭雪堂。
誰料此時老者慢慢笑了笑,又道:“公子有福,宗主方才親口說今夜由公子暖床溫酒,公子還是快起來去準備吧。”
老者這句話一出口,謝閑正要起身的動作微不可見地僵硬了一下,唇角方才溢出的笑意也凍結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謝閑還是平靜地帶著一絲微笑,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禮道:“謝閑多謝宗主恩典。”
老者又咳嗽了幾聲,擺擺手:“戌時將至,公子還是快去準備吧。”
謝閑再次低聲道了謝,仍舊是帶著那一絲平靜的微笑。
然後,他踉蹌著站起了身,拖著疲憊的身軀,慢慢朝自己的住處走了回去。
遠處高台上的慕容旭瞥見這一幕,眸中凜然的冷意幾乎都要溢出來了。
最終,這些冷意都化為一聲切齒的冷笑,在呼嘯的北風中飄散了開去。
此刻,慕容旭靜靜望著謝閑和那老者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便漫不經心地勾勾手指,喚來了一位侍女。
“少宗主有何吩咐?”
當著侍女的面,慕容旭動作斯文從容地端過旁邊的一壺酒,親手從儲物戒指裡取出一包白色的粉末,撒了進去,搖晃了一番。
一旁的侍女見到這一幕,臉色嚇得煞白,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等到那藥粉徹底融入了酒中,慕容旭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抬手將酒壺放到了一旁的托盤上,又放上去兩個杯子。
“端去給那個新來的謝公子吧,今夜可是歸他暖床溫酒。”
侍女的臉色慘白,牙齒都在不停地打戰,可看著慕容旭臉上那魔鬼一般的淡淡笑意,她終究還是顫抖著手,慢慢接過了那放著藥酒和杯子的托盤,一步步從高台上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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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閑沐浴完畢,端著酒水出現在蕭雪堂寢宮的時候,已經戌時末了。
他原本以為暖床是那種暖床,但聽到侍女教了他之後,他才發現自己誤會了。
原來所謂的暖床真的只是用身體把被褥捂暖,沒有其他任何狎昵的含義。
但謝閑也不確定他接下來究竟會迎接什麽——畢竟他跟謝乘月長得一模一樣,而且,魔尊還暗戀謝乘月……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按照侍女先前教他的,謝閑先將酒水放到了一旁的琉璃幾上,便脫去了外裳,隻著裡衣,赤著足緩緩鑽進了軟榻上冰涼的錦被中。
陡然進入這冰涼的被窩,謝閑忍不住便打了個寒顫。
但幸好他尚存幾分修為,這時就默默閉上了眼,開始運轉白日裡所背的無雙劍的心法。
心法運轉起來,謝閑凍僵的手足便漸漸有了溫度,渾身的血液也流動得愈發順暢了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正當謝閑有些困倦,忍不住想要伸手揉揉眼睛的時候,他抬起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驟然對上了一襲靜靜坐在床邊矮榻前的黑色身影。
流雲一般的墨色長發傾瀉而下,披灑在柔軟的玄色絲綢長袍上,精致的銀色面具遮住了半張面容,只露出了一點白玉雕就的精致下頜。
空氣中隱約還有清冷的幽曇花香緩緩浮動。
便是這麽一個簡單的側影,便足以攝人心魄。
謝閑立刻便清醒了過來,猛地咬住了嘴唇,整個人緊張無比。
只是這麽一個側影,他便知道這就是魔尊蕭雪堂,可不知為何,他會這麽緊張。
緊張到……好像心都要跳出來了。
就在謝閑腦中混亂無比,也不知道該如何措辭,如何開口的時候,一個清冷磁性的嗓音緩緩響起。
“看夠了麽?”
謝閑:!
狠狠掐了一把掌心,疼痛讓謝閑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這時他迅速從錦被中爬起,單膝跪地,垂著眼睫,竭力用最平靜的語氣道:“謝閑無意冒犯,請宗主恕罪。”
“抬起頭來。”
謝閑心頭猛地一顫,不由自主地咬了一下薄唇,接著他便垂著眼睫,目不斜視地一點點抬起了頭。
青年的膚色是白瓷一般的,卻又沉潤了幾分,因為方才運了功,又透出一點粉,修長的脖頸利落而優美。
蝶翼一般的睫羽不自覺地輕輕顫抖著,薄唇因為咬過而嫣紅,更顯出幾絲獻祭一般的脆弱美來。
這一切,都落入了一雙沉紫色的狹長鳳眸中,化為了一分若有所思的淡淡思量,轉瞬即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謝閑覺得脖頸都有些酸澀的時候,那個清冷悅耳的嗓音才再次淡淡響起。
“脫。”
謝閑五雷轟頂。